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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蓝色电极(上)[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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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以来,这是姜凡第一次没有从疲倦和乏力中睁开双眼。他不再头晕、咽痛和鼻塞,久违的精力充沛令他感到陌生。他从床头柜摸过眼镜戴上,却发现广口瓶里的白玫瑰和洋甘菊全都枯萎了,花瓣泛着毫无生命力的茶色。

尽管姜凡个头高挑,四肢修长,身板却实在谈不上有多结实硬朗,他已经习惯了每年冬天都要经历这么一遭。正如同为了增强体质和免疫力,他也早就适应了卫生间蓝色的洗手液,口服液蓝色的玻璃瓶、游泳池蓝色的瓷砖……当然,在进入中学之后,姜凡的每分每秒都变得更为珍贵,锻炼身体的方式就从游泳改成了长跑,频率也随着年级的升高而降低了许多。

人体会在运动时分泌使人愉悦平和的多巴胺与内啡肽,不仅如此,只专注于眼前的景色和脚下的道路也是一种放空思绪,摆脱心烦意乱的良好方式。于是姜凡决定在一周前的某个晚上出门夜跑,可代价却是第二天早上因为发烧而去不了学校。

虽然这天没能去上课,但他还是跟自己的同学们见了面。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研究扫地机器人的张涛,哑着嗓子说道:“……你也很全能。”

张涛的怀中还抱着一束新鲜的花:“我哪里全能啊?”

姜凡端起自己蓝色的水杯抿了一口,视线掠过那颗又和他凑到一块儿去的红毛脑袋:“化学竞赛题全能做错。”

蓝色总会让姜凡感到安宁和平静,但鲁米诺实验中发着光的蓝色溶液成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例外。昏暗的教室里,只有陈希和张涛的脸庞被荧光映亮,而自己的右手旁空空荡荡。即使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可以称得上转瞬即逝,可他的不爽却很难消散得比这不足一分钟的绚烂还快。

“姜凡……”张涛推了推他的手肘,脸色不太好看,“能帮我讲一下这几题吗?”前半堂课操作简单的化学实验,后半堂课却要直面难度飙升的竞赛题。张涛对着自己正确率堪忧的卷子唉声叹气了半天,还是决定直接向万能的好同桌求助。

姜凡一如既往地板着一张脸:“你怎么不去问陈希?”

张涛根本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只当他是现在没空,便扭头望了一眼与自己只隔一条过道的空座位:“陈希好像跟化学老师回实验室送器材了。那你先忙,等他回来我再去……”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扯着衣角拉了回去。

“我给你讲。”姜凡放开张涛的衣服,转而拿起了桌上的纸笔。他能把任何一条知识点阐述得条理分明,却无法清楚地解释自己究竟在不高兴些什么。此时此刻的感受非常不好,他胃里有一团冰冷的火焰在灼烧。

张涛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总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示个弱来聊表歉意:“同桌……我是不是有点太笨了?”

“不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姜凡补上了十分扫兴的后半句,“不是有点。”

他本就不算话多,在班级里沉默一整天也很难称得上反常。没有人会在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那其实不是颗石头,而是一枚漆黑斑驳的蚌。在黑暗中奔跑时,冬夜的风理不清纷乱的情绪,也吹不开眉间和心上的结。多巴胺和内啡肽的分泌机制不会轻易失效,只是剂量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第二天一早,发觉自己体温升高,喉咙胀痛的时候,姜凡将昨晚没能及时回家,顶着汗水在黑夜里徘徊的几分钟也归为了原因之一。他甚至忘了跑前要好好热身,到家之后也没做拉伸,以至于如今只不过是抬手接过张涛递来的花束,手臂肌肉都酸痛得厉害:“张涛,谢谢你的花,不过送病人的话用康乃馨更合适。”

他这副有气无力却又没个好气的模样终于让当事人在事发二十四小时之后才嗅到了一丝不对劲:“我还是第一次给人送花,不知道送什么好。这束看起来最特别,很适合你。”

困扰了姜凡一整天的不悦顿时消了大半,他望向怀中简朴优雅的白玫瑰和不太起眼的洋甘菊:“哪里特别?”

张涛在他右边坐下,他们之间只余一掌的距离:“……说不上来,我第一眼就看见它了。店里更鲜艳华丽的花束有很多,但我还是觉得它最好。”

“你选得还不错……”他的语气终于柔软下来,余光却还是忍不住瞥过红色的头发和绿色的毛衣,“太鲜艳的颜色容易吵到眼睛。”

台风过境之后,八月初的杭州连日高温。张涛特地挑了个傍晚前来紫金港拜访姜凡,这不仅是由于他白天需要参加集训,没空接待自己,也是因为此时的气温不像日间那样极端。

九月开学之后,他们就会升入高三,这将是姜凡最后一次参加物理竞赛的机会。去年他就已经成功夺金,距离入选国家集训队仅有六名之差。学校对他今年的表现寄予厚望,把省里分配的物竞夏令营名额给了他,让他去浙大接受为期十二天的理论和实验培训。

紫金港校区的面积太大,张涛走得都有点儿喘了:“……薛珅签了北大。我问他选了什么专业,他说保密,之后或许还会改。”

姜凡对这里熟门熟路,他带着张涛在启真湖边的情人坡上席地而坐,手里还拎着刚买的可乐和棒冰:“他的确适合去北大,陈希也是。”

在刚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张涛产生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慨。薛珅最初选择的明明是数竞,如今却通过信竞拿到了保送名额。可他很快就否决并纠正了自己的想法,毕竟用“无心”去评价薛珅的努力程度实在是太不公平。况且他之后还会再参加数竞,有心栽下的花未必就不能活。

尽管一次又一次地见证着天才的不凡,张涛还是很难习以为常、波澜不惊。伴随撕开塑料包装纸清脆的声响,所有复杂的心绪化作了一句不痛不痒的感叹:“真好啊,他不用参加高考了……该不会全班最后只有我一个人需要高考吧?”

“不会。”姜凡相当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数学国集每年选拔六十人,其他四门学科竞赛各选五十人进入国家集训队。也就是说,在全国范围内的上百万名竞赛选手之中,每年只有二百六十人可以获得保送清北的资格。全省去年通过竞赛途径保送的学生也不过二十七人,而咱们班一共有三十五人。除你之外全员保送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需要孤军奋战。退一万步讲,如果这种能让江老师从班主任直升教育局局长的情况真的发生了,大不了还有我陪你一起去高考。”

张涛眨了眨眼,干巴巴地回答说:“……谢谢,很安慰。”

“不客气。”姜凡再一次验证了逗他玩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情。

“那你先陪我把今年物理竞赛的初试考了吧。”他咬了一口橘子棒冰,呼吸间弥漫着夏天的气息。

“只能送你到门口,我是被学校推荐参赛的,不用自己报名,直接把初试跳过了。”他还没来得及尴尬,姜凡就继续说道,“复试倒是可以一起……前提是你能进复试。”

张涛无话可说,只好忿忿吃冰,结果这一口咬得太多,冻得他脑袋生疼。水岸之上的傍晚天空呈现静谧的深蓝色,他却没心情去欣赏这份短暂而美好的蓝调时刻。如果是其他朋友,他大概率会嬉笑打闹着给对方一拳。姜凡却不一样,张涛说不出自己无法与他如此相处的原因。或许只是他长相太过斯文,体格也不算多么强壮,自己不好意思对这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动粗罢了。

“姜凡,你累吗?”在可乐气泡包裹唇舌的细微刺痛中,姜凡似乎听见张涛这样问他。

“有点……毕竟训练强度很大。”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张涛,却发现对方已经在草坪上躺下了。姜凡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像他一样,只是继续端坐着:“你备赛有问题的话,记得找我。”

“找别人也可以……”张涛的视线描摹着他的侧脸,“我怕你太忙。”

“辅导你还是绰绰有余。”他这嘴上不饶人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改不掉了。

虽然话说得不太好听,姜凡却一向是行动上的巨人,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对张涛的指导更是加倍地尽心尽力。九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六,他履行自己的承诺,陪张涛来到了初试考场的门口。考试需要自备计算器,他索性借了张涛一台。进考场之前,张涛对着这台陪姜凡征战过国赛的卡西欧FX-991CN拜了又拜,看得同校一起来参赛的学生们直摇头:翻来覆去地拜计算器有什么用,拜姜凡本人啊!

好在张涛的争气程度战胜了不一定靠谱的玄学,他顺利地通过淘汰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的初赛,获得了参加复赛理论考试的资格。时间就在初赛的两周之后,考场设在浙大玉泉校区。相比起初试,复试考场外汇聚在姜凡身上的视线明显多了起来。对此不够敏锐,也并不在乎被凝视的他泰然自若,平静地安抚着张涛焦虑的情绪:“已经到了这个阶段,只要不交白卷不违纪,就至少可以拿省三了。”

张涛却很难无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尽管其中没有一道是为他而来。为白玫瑰而停驻的眼神不会流连在平庸的洋甘菊上,人们偏爱非凡的峥嵘铿锵,不曾在意随处可见的坚韧和倔强。

这是张涛的第一届,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届物理竞赛,短短三个小时的理论笔试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并肩作战。这一回,张涛成为了被淘汰的百分之九十,没能取得参加下一阶段考核的名额。姜凡则毫无悬念地从一星期后的实验考试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浙江省代表队的二十五名选手之一,将在一个月后奔赴上海参加第35届CPhO。

虽然张涛的省二等奖在自主招生中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这些日子以来的备赛经历对提高课内的物理成绩同样很有帮助,倒也不算白忙一场。两人都希望他能在十一月的高考选考中至少把物理这一门放掉,减轻接下来的复习负担。

薛珅已经有了保送资格,自然不用参加首考。陈希虽然手握化竞省队名额,但单次考试毕竟具有偶然性,谁也不敢保证他一定就能成为国家集训队成员,做好两手准备才最为稳妥。姜凡的情况就复杂了许多,CPhO将在首考的前一天夜里公布成绩和获奖名单,如果最终结果不够理想,无法取得保送资格,那他还是在颁奖仪式结束后及时回到杭州参加这次考试为好。可谁也不曾想到,尽管在决赛中取得了全国前五的位次,姜凡还是第二天一早就乘高铁从上海赶回来,出现在了考场的门口。

昨晚就知晓了他成绩的张涛被吓了一跳,赶忙把他连人带行李箱拉到一旁:“你怎么回来考试了?你的排名不是可以保送的吗?今年政策改了?还是……难道你把清北的招生老师都得罪了?”张涛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也没那么离谱,已经开始在心中酝酿着要怎么说些安慰他的话。

姜凡实在听不下去:“我不考试……来看你。”

见张涛愣着说不出话,他继续嘱咐道:“一会儿就要考物理了,放轻松一点。这只是第一次机会,成绩不够好也没关系,明年四月还可以再考。”

“你这么急着赶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张涛见他风尘仆仆,意气风发却难掩疲态,“在手机上告诉我就好啦。”

姜凡看着他的眼睛,顿了顿才开口:“这毕竟也是高考……我不在,怕你一直紧张,心里没底气。”

“……谢谢。”十一月初的气温足足有十几摄氏度,张涛的耳朵却似乎被冻得发红,他试图开个玩笑来缓和逐渐不对劲的气氛,“可惜这次不能带计算器进考场了,不然我肯定要把你行李箱里那台借过来用,沾沾新鲜的福气。”

作为一名从不迷信的唯物主义者,姜凡忽然说道:“如果你想讨个好彩头,倒是可以摸摸它。”他从外套口袋抽出右手,把象征着CPhO最高荣誉的金牌放到张涛手中。本该冰冷坚硬的金属却温暖得像颗熠熠生辉的太阳,沉甸甸地散发着来自姜凡掌心的体温。

张涛的指纹印在这枚写满他勤奋与执着的勋章上,眼中眸光闪动:“你是不是要去集训了?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北京,清华物理系。”姜凡早已意识到,自相识以来,这将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这么久无法见面,“集训大约持续五十天,我一周后出发,元旦之前回来。”

“那……”张涛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希望你一切顺利。”

“当然。”几乎微不可察的柔和爬上他一向冰冷淡漠的眉间,“你也是。”

姜凡再次醒来时,窗外正是黄昏。

病房内只有他一人,他能听见挂钟的秒针正在走动,就连玻璃瓶中药液的缓缓滴落都变得有声。透明输液管里的气泡一粒粒上浮,缓慢而规律,在无限重复的一瞬间之中,时间被无休止地拉长。手背针孔传来的刺痛与凉意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他的世界逐渐变得安静、麻木、空白。

逞强向来不是姜凡的专长,在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中,鲜少有超出他能力范围的状况发生。凡事都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总在他意料之内、掌控之中,他便不会生出脆弱和无力感,也就无从谈起逞强。但这一次,对梦想的执念驱使着他去做这件自己并不擅长的事。

在激烈到令人难以喘息的高压竞争之中,他选择进行一场精密而残酷的自我量化,不断地无视着身体发出的预警,直到原本的小恙恶化为高热和晕厥,砂砾最终堆积成了压垮他的山丘。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自己无论如何都握不住手中的笔,书页上的文字扭曲成无穷无尽的黑色线条。

冬日夕阳透过蓝色窗帘的缝隙,在他手背泛着青紫的血管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刻痕。今冬的气候一反常态,经年少雪的杭州在几日前迎来了一场皑皑大雪,北京的初雪却迟迟未降。根据气象部门预测,这场雪恐怕要等到元旦之后才会来临。姜凡早该习惯这样无雪的冬,去年的杭州亦是如此。只不过那时的他还坐在教室里,张涛就在他的右手边。

他正在对自习课上《生活大爆炸》的情节进行一番点评,认为这样不够严谨的说辞不足以证明爱意。薛珅转过身来揶揄他:“姜凡,你是不是对浪漫过敏?”

“反正我从没见他看过言情小说。”陈希也调侃道,“上次他收到情书,不是还给人家挑出了两个错别字吗?”

已经转入尖子班三个多月的张涛显然是和他混熟了:“我同桌早就斩断情丝遁入空门了,儿女情长只会影响他做物理实验的速度。”

下课铃声就在张涛话音刚落时响起,不知是谁拉开了窗帘,冬天里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日光照耀着他们,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知道大家都饿着肚子,想吃晚饭,于是不再争辩,只留下一句:“物理学已经足够浪漫。”

尽管姜凡是个名副其实的辩论高手,他却并不太热衷于去说服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其他人。早在语文课本教会他“见仁见智”的含义之前,物理的世界就已用更加恢弘的叙事向他展示了相同的道理:因为粒子们正拥有着形形色色、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有些粒子轻盈而渺小,终其一生也不曾被人察觉;有些粒子会在湮灭之际骤然绽放,迸发出惊人的璀璨光芒;有些粒子诡谲多变,永远不知疲倦地更换身份;还有些粒子一生沉稳安定,始终怀揣着诞生时所拥有的巨大能量,孑然而从容地穿行在自己的轨道中,永不动摇,永不偏移。

纵然它们的世界绚丽多变,人类的复杂与多元却仍然远超粒子的错综纷繁。不愿迷失,无心纠缠,也习惯了孤独的姜凡毅然决然地向前奔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读懂的浪漫和伟大。

直到张涛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一切都毫无预兆,那个三千米长跑比赛中的对手忽然从某天开始与他共享同一张课桌,两人之间相隔堪堪十公分的距离。令人猝不及防,又无法视若不见,姜凡很难判断更值得自己苦恼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个闯进他生命中的意外总是占据着相当殷实的分量,像被上帝掷出的纠缠粒子,蛮横地嵌入他精密运转的轨道。比从不断裂的修正带更坚韧;比试卷上唯一的错题更深刻;比掌心揉皱的草稿纸更难以抚平;比无心致使的实验误差更不能释怀。

枕头旁的手机亮起屏幕,姜凡分不清自己加快的心跳究竟是出于高热的体温,还是出于寂静室内突然回荡的铃声,抑或是出于对来电显示上那个名字的惦念。

两个小时前,病房里又住进了一个人,如今正在睡着,他便披上外套去了走廊。冰冷皎洁的月光流泻在他身上,他沙哑的喉咙哽了哽,不知道要把一切的一切从何说起。从量子反常霍尔效应到观畴园的肉包和豆花,再从书页里干枯的洋甘菊到不曾迎来降雪的十二月……姜凡把所有能回忆起来的事都在昏沉发烫的脑袋里过了个遍,却仍然不确定该以什么作为开场白。

“张涛……”可就在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刻,他忽然产生了无需假装坚强的念头。纵然一贯的冷静自持阻止了他卸下防备和伪装,他还是在理智的铜墙铁壁上硬生生地凿出了一道裂缝:“北京的冬天太冷了。”

他的遗憾、悲伤、不安、迷茫、失望都从这道裂缝中安静、克制、缓慢地流淌出来。对着玻璃窗外高悬于天际的月亮,姜凡平静地叙述着与自己失之交臂的梦想。

忙碌会让本就奔流不息的时光更显得匆匆。可即便已经没有了高考和备赛的压力,于姜凡而言,高三下学期的三个多月仍然称得上转瞬即逝。

保送生们已经没有必要坐在教室里学习,更不用像高考生一样,正月初八就返校报到。但在开学第一天,他和薛珅、陈希还是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班级里。由于数竞和化竞的国家队选拔流程还没结束,所以两人会在集训期间消失一阵子。除此之外,几乎没再有过任何缺勤。

尖子班里需要参加高考的同学仍然占据绝大多数,但已经有不少人手握降分录取的合约,或者拥有参加各大高校自主招生考试的资格。像张涛这样只能背水一战,凭借高考裸分上大学的学生屈指可数。

已经确定了去向的三人相当主动地揽下了帮同学们辅导功课的职责,“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张涛自然是他们的重点帮扶对象。姜凡也没想到他首考居然只放了一门生物,只好又跟陈希一起为他恶补了一阵子物理和化学,力求帮他在四月的二考中发挥出更高水准。无论这一次考得如何,小三门的成绩都已彻底尘埃落定。好在张涛走出考场之后的神情还算轻松,姜凡便知道他考得不错。

余下两个月的时间里只需要专注于三大主科,即便如此,也没人能心大到肆无忌惮地放松休息。张涛嘴上虽不说,紧张和内耗却诚实地却反映在身体上。天气逐渐升温干燥起来,他也连着流了一周多的鼻血。时间久了,坐在他周围的三人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而是练就了一套成熟的流水线操作方案:离得最近的姜凡负责第一时间递纸、止血;前排的薛珅转身把他桌上的书本和试卷收走,以防沾上血污;挨门坐着的陈希去卫生间用凉水打湿手帕,跑回来帮他冷敷。每次都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张涛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便买了四张《复仇者联盟4》的电影票请他们去看,以此报答三人不惜为自己鞍前马后的恩情。大家也都乐得参加这场娱乐活动,毕竟上一次去看电影还是两个多月前的《流浪地球》。

钢铁侠猝不及防的牺牲让本就压力巨大的高三考生有了哭泣的理由,张涛却还是太要面子,连忙抬手胡乱地抹蹭了两把,完全分不清3D眼镜之下糊了自己一脸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鼻涕。电影落幕之际,影院昏暗的灯光倏地亮起,第一时间看向他的三人险些发出了尖锐的爆鸣——满脸是血的张涛正对他们露出一个十分牵强的微笑,以彰显自己没流一滴眼泪,很有出息。

进入五月之后,张涛再也没有出现过流鼻血的症状,姜凡桌上的纸巾却迟迟没收进桌斗里,就这样一直放到了毕业。有了张涛的前车之鉴,在备考的最后阶段,比起学习成绩,同学们的精神状态更成为了他们三人关注的焦点。就连姜凡的刻薄程度都降低了不少,大家几乎很难再从他口中听到诸如“笨”或“愚蠢”之类的负面形容词,除非他实在忍不住。在情感方面略显迟钝的神经似乎也在这样日复一日地锻炼中变得纤细敏感起来,就比如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张涛从某天早上到校开始展现出的异常,故作镇定之下的欲言又止和坐立不安。

姜凡决定不问,因为张涛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对他坦白。而张涛果然也没让他等太久,当天午休时,他就在睡意朦胧中听见张涛的声音:“所以……为什么是物理?”怕打扰到其他正在休息的人,张涛刻意压低了声音,与他挨得很近,呼吸间温热的鼻息让他的右耳有些发痒。

他没戴眼镜,在万物都模糊的世界里,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却无比清晰:“我喜欢物理。”

对这一问题背后动机的思考是在将回答脱口而出之后才进行的。高中物理的学习在四月的二次选考后结束,他们两人足足一个多月没讨论过物理习题。物竞国家队的名单更是早在今年年初就已公布,上面没有出现姜凡的名字,这就是他竞赛生涯的终结,自那天起,他便正式退役。既然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当下的生活中也没有物理的存在,那么张涛所询问的一定是未来。

为什么还要读物理?姜凡给出了一个很不姜凡的答案,没有逻辑缜密而客观的论述,只是用最简短也最主观的理由去诠释了他的选择。

不知是谁的心率正在为了坦诚的剖白逐渐过速:“……我也喜欢物理。”

在张涛赤诚的灼灼目光之中,姜凡将唇角抿起了一个克制的,却仍然上扬着的弧度。这个对他而言如此特别的人,同样真挚地喜欢着他所热爱的事物,他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美好的事了。如果可以,他只希望张涛陪伴在自己身旁,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日子可以无尽长:“那北京见,张涛。”

在亲眼见到张涛的一刻,姜凡忽然很难将自己的困惑和不解宣之于口。面对面伫立之前,两人间没有过任何多余的对话。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定格在张涛半小时前向他发来的高考录取结果截图,以及他三分钟前发送出去的那句“下楼”。

姜凡从没有过如此方寸大乱的时刻。他原本正在房间里收纳行李箱,第二天就要随父母出发去外省探望家中老人。手机上收到的消息却让他当即产生了与张涛见面问个明白的冲动,满床的个人物品都来不及整理,也没和家人解释只言片语,就这样急匆匆地出了门。

“为什么?你知道自己浪费了二十分吗?”望着张涛略显无措的面容,姜凡终于还是开了口,他紧皱着眉头,“你是不是为了……”

他想问问张涛,这份录取结果是不是为了那句“北京见”的约定。姜凡不想,也不敢自作多情,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值得张涛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去履行承诺。可如果真的是呢?如果张涛是为他才放弃了更好的前程,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张涛独自去承受这份不为外人所理解的压力。

张涛自然明白他想问什么,可见他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好连连否认:“不是。是我自己……没有认真地对待志愿填报,所以滑档了。”他并不怕姜凡责怪自己太笨太傻,太过感情用事,却最不想看姜凡为此而感到内疚。

姜凡担心他在找借口,十分迫切地追问:“我已经看过今年的投档线了。你想学物理,就算没达到中科大和人大理科试验班的分数线,浙大和南大也完全足够了,怎么会滑档到北航?”

见他焦急成这样,张涛更加不敢实话实说:“浙大和南大,我没填理科试验班,尝试了更热门的专业。按照往年的数据来看,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大家或许都想去吧……今年的录取位次比以往高了很多。”

“我以为前面这些院校总有一个会录取我,后面就填得随意了些……结果就去了北航。”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北京以外的高校,也没有考虑过除物理以外的专业,“是我盲目自信了。”

他的志愿单上从没有出现过中科大、浙大和南大的报考代码,而从人大到北航再到北理,他全部只填写了能把他分流到物理专业的理科试验班。

姜凡无言以对,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去相信,只是因为不够谨慎,张涛高中三年来的努力就在最后关头付诸东流……不,后果并没有严重到“付诸东流”的程度。然而作为张涛一路走来的见证者,姜凡更希望他的每一滴血汗都没有白流。

“张涛……”他握住张涛的手腕,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曾经对感性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多年以来的冷漠让他此刻说不出任何一句能够安慰张涛的话。

“我没事,谢谢你为我特地跑过来一趟。”张涛却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的沉默,只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以后去了北京,我们还要常联系……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赶高铁吗?”

“……嗯。”他点了点头,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夏夜,是他与张涛之间再平凡不过的一次分别。

姜凡在外待了半个多月,回杭州后没几天,就再次提着行李出门,前往北京报到去了。清华的军训为期三周,在这之后没有多少休息放松的时间,便要正式开始上课。北航的开学时间虽然与之相同,军训却被安排在了大一的暑假,所以张涛本没必要和陈希一起来得这么早。可这将是他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于是父母双双请了年假,提前陪他过来适应,就当是全家人一起旅游。

姜凡与他之间并没有断了联系,但碍于军训日程排得满,两人能聊天的机会少了许多。原以为开学之后,情况就会有所好转,但不容小觑的课业压力和相隔二十多公里的物理距离还是很难让他们的关系再像高中时那样亲密无间。

与系里的很多同学不同,姜凡不仅是竞赛生出身,先一步掌握了大学物理的知识,还早早就从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那里接受过专业的学术研究训练。当其他新生还在努力摸索着适应大学生活的时候,姜凡已经在试图联系导师进组做实验了。尽管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可他终究不能轻易释怀从国家队落选的遗憾。拼尽全力地抓住所有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这就是姜凡当下一定要做的事。

与此同时,张涛正在大一的通识基础课中苦苦挣扎,大类招生政策让他未来的去向尚不明确。如果想顺利地分流到物理专业,那他就需要在这一学年中保持着优秀的绩点,以此掌握选择专业方向的主动权。

所以姜凡理解张涛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推脱自己请他来清华参观的邀约。高考来到北航已经是一种失利,如果之后学不成物理,那对张涛来说将会是多大的打击?同样经历过梦碎的姜凡选择支持他的一切努力,也并不介意在忙碌中抽空为他提供学业上的指导。张涛起初的确会来找他指点迷津,但日子久了,他便习惯去找身边的室友和同学寻求帮助,而不是来打扰忙得总要几小时之后才能回复消息的姜凡。

姜凡当然知道,他们都将时间和精力投入进了更加值得的事上。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想要见到张涛的念头不停地叫嚣着,像一条被冲到岸上,拼命却徒劳挣扎的鱼。为此,并不热衷于社交的他答应了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也不止一次地向张涛提出可以先去北航找他,陪他自习一整天。但张涛并没有在聚会上现身,还以不同的理由拒绝了他的每一次请求。

他是如此固执的人,却从不强求,也更不乞求,只是将无法得到缓解的思念藏进蚌壳般封闭坚硬的心扉里。高强度的学习和科研已经不仅仅是他证明自己的方式,更成为了他从无边孤寂中自我拯救的唯一手段。但姜凡并不认为这应当被视为“痛苦”,因为低级的欲望只靠放纵便能满足,高级的快乐需要通过克制才能获得,无视当下的情感需求是为了达成未来的、更加圆满的幸福。

他开始相信自己与张涛之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分离,在实现各自的目标和心愿之后,他们终将再度回到原本的轨道,重新并肩而行。他们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少,交流的频率自然越来越低。从最开始的每天变为隔天,再从一周两三次降到一个月两三次,到后来甚至两三个月也不再联系对方一次。姜凡逐渐习惯了在朋友圈里得知张涛的近况,他在顺利入读物理专业后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全新的挑战,然而站在他身旁的人已经不再是自己。姜凡却没有去思考那份理想化的幸福是否在逐渐变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寝室、教室和实验室三点一线的紧密日程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他用无休止的工作去戒断张涛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两年时光,虽然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他倒也成功再次适应了孑然一身的滋味——毕竟于他而言,孤独才是过往十几年中的常态,他只不过是过回了应有的人生。

可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张涛。在观畴园买肉包和豆花时想起他;在操场上跑三千米时想起他;在校医院开药挂水时想起他;在水木清华荷花盛放时想起他;在深夜走出实验室看见明月当空时想起他……但这些思绪开小差时所流露的想念只有姜凡一个人知道,也将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大二上学期,他跟着钱教授一同前往长沙出差。碰巧第37届CPhO在此举办,湖南省物理学会和承办学校便邀请德高望重的钱教授在回京之前拨冗莅临,姜凡则以他学生的身份随行。

在这样的场合,姜凡再一次想起了张涛。两年前的现在,他奔赴上海参加第35届CPhO,在全国一众天才选手中名列前茅,也因此获得了保送清华的资格。而在此之前,是张涛陪着他走过了这一段漫长的、前途未卜的道路。于是他将那块被捂得温热的金牌放进张涛的手里,与之共享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和一颗怦然跳动的真心。可随着留在家中的奖牌和竞赛书都落了灰,十七岁的记忆也已经不再鲜活。

尽管谁都不想承认,但人与人的关系永远都逃不开“阶段性”的烙印。或许是高三暑假夏夜的“我们还要常联系”;或许是高考考场外的“我相信你”;或许是暮春五月的“北京见”;或许是动身集训前的“希望你一切顺利”……不停地向前追溯,他也不知道他们的分道扬镳究竟在哪一个时间点被注定。然而姜凡还是不愿如此轻易地相信命运,他环视了一圈CPhO的会场,抱着试试的心态朝北航招生组的展位走去。

不出所料,那里等待着他的只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和热络的寒暄。

大三上学期,姜凡久违地收到了陈希发来的消息。虽然他们都在清华上学,陈希还修读着物理学的双学位,但两人除了学业上的交流,私下里向来少有联络。陈希这一学年又去了UCB做交换生,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和十几个小时的时差,生活中更是很难再有任何交集。

生化不分家,化学系和生命科学学院总有相互交叉的研究项目,陈希也因此而认识了不少学生科的朋友。他这次来联系姜凡,是为了帮一个神经科学课题组征集参与研究的志愿者。实验内容包括行为训练和磁共振扫描,只需花费两个多小时,被试者就能得到七百多元的薪酬,和一张自己大脑的核磁共振成像图。

这听起来是个轻松的差事,却对被试者有着种种细节上的严苛要求。其中最劝退的是不可以患有幽闭恐惧症,并且要能在清醒状态下保持一小时的头部静止。姜凡符合所有的条件,这星期也碰巧有空,于是就答应了参加这场实验。

被试服的颜色和款式看起来与医院的病号服没什么差别,都是蓝白相间的竖条纹,宽松而单薄。姜凡躺进庞大的金属设备,平静地回忆着刚才反复练习过的任务流程。虽然机器运转的噪音有些大,但作为主试的博士生学姐特地准备了耳塞让他戴上,他目前感觉良好。

实验正式开始之前,姜凡在面前一片漆黑的屏幕上看见自己苍白的脸。他忽然想起了拉比,1944年凭借分子束磁共振法获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于1988年因罹患癌症去世。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拉比曾接受过磁共振成像检查,这正是基于他的科学研究所发展出的医学进步。躺在核磁共振仪里,拉比也是如此注视着内壁上的反光。出来之后,他说:“我在那部机器中见到了自己。”

从分子束磁共振法起步,历经核磁共振现象的发现,到磁共振成像技术的诞生,再扩展出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的分支。和此刻身为被试者所参与的项目一样,姜凡自己作为研究者所主导的实验也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之上,而这具高大的身躯是由数代学者的思想和心血浇铸成的。人们总在争论物理学是不是走到尽头了,姜凡却不曾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

在这个宇宙中,会衰老,会死亡,会腐朽的只是人类。尽管有些粒子也会衰变,可衰变并不意味着终结。在能量守恒的世界里,它们转化为其他粒子,衍生出更多新的粒子,直至最终演变为稳定的末态粒子,从此永恒地存在下去。无论人类察觉与否,探索与否,观测与否,粒子都将在宇宙间运动;定律都将跨越时间而永存;真理都将超越生命而恒定。会走向尽头,会化为乌有,会荡然无存的只是人类,从来都不是物理。

“fMRI数据虽然有上千张,但是在外行人看起来区别并不大。”博士生学姐对着电脑感叹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的大脑结构很漂亮,所以选哪张图像回去做纪念都是不错的。”

见姜凡投来略带疑惑的目光,学姐连忙摆摆手解释道:“这可不是我随口乱说的啊。sMRI显示,你的大脑皮层相对较薄,有可能意味着神经元密度高,信息处理效率强。顶叶体积宽度不错,额叶看起来也很发达,这一般和较强的空间认知和逻辑推理能力有关……很完美,我要是你,我干脆就把这图拿去当头像。”

虽然姜凡从小到大都没少接受夸奖,但被人说“你的大脑真漂亮”还是头一遭。他愣了一下,问道:“那选哪张好一些?”

“这张吧。”学姐指着屏幕,“你的眶额叶皮质在这一刻被激活了。看数据采集的时间,应该是我让你试图回忆一些快乐的事情。”

姜凡沉默了半晌才继续问道:“……有可能是遗憾的情绪吗?毕竟眶额叶皮质不仅仅会在奖励和积极情绪中活跃。”

学姐的目光落在那片亮起的区域上,指尖在触控板上轻轻滑动,调出相关的时间序列数据。她皱了皱眉,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嗯……也不是不可能。”她沉吟片刻,轻敲几下键盘去调整参数,让界面上浮现出更详细的BOLD信号曲线,“如果你的记忆里不仅有幸福和快乐,还掺杂着一丝‘本可以更好’的感受……那它可能的确包含了遗憾的成分。但你的背侧前扣带皮层和脑岛并没有很活跃,伏隔核和内侧前额叶皮层的信号反应更强。所以我想,正面情绪的成分应该更多。”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电脑屏幕上的数据依旧闪烁着客观的信号变化,它们背后的故事却只属于高二那年冬天,伸手拉住张涛衣角的姜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热闹的氛围正浓时,张涛才终于被服务员推开门领了进来。

“抱歉啊大家,出门之前被我妈拉着打了一圈拜年电话,路上又堵得厉害,所以才晚了这么久。”张涛颇为不好意思地环顾包厢,却发现席间只剩姜凡右手边的座位还空着。

他拉开了座椅:“我能坐这儿吗?”

回答他的却不是姜凡,而是桌上的其他人:“除了挨着你同桌,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两人都对彼此有可能出席这场同学聚会怀有一定的心理预期,但真正肩挨着肩坐在一起还是略显局促。好在张涛暂时还没有办法与姜凡寒暄几句,因为他迟到了,不得不在一桌人的起哄声中站起来自罚三杯。

张涛的酒量虽谈不上多好,但这两三年里锻炼的机会也不少,三杯啤酒自然不在话下。一杯接着一杯,第三杯很快就下肚,他倒扣展示了一下自己空荡的玻璃杯,随后就在笑声和掌声中重新落了座。

见姜凡迟迟不动筷子,张涛便猜测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太平静。可转念一想,他们虽然两年半没见,但只是关系淡了,又不是彻底闹掰了。前几天是大年初一,两人还礼貌地互相发送了新年祝福。于是他鼓起勇气再次开了口:“怎么样,最近是不是又要发论文了?PRL的一作都发过了,这次打算投哪里?”

聊科研的确处于姜凡的舒适区之中,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准备再投一次PRL,文章主体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还差几组低温测量数据没补齐。组里那台低温探针前段时间坏了,春节假期过后才能修好,拖慢了我的实验进度。你呢,开学就大三下学期了,有什么打算吗?”

“我嘛……”张涛在心里叹了声气,知道自己的成就完全不能与之相比,“好好修完最后一学期的专业课,就要开始准备考研了。”

“嗯。”这完全符合姜凡对他的预估,“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找我。”

张涛只当他是在和自己客套,两人的水平相差悬殊,规划不可能一致:“你肯定不用考的啦,只需要想想直博之后选哪个导师就好了。”

“我本科毕业之后应该不会留在国内读了。”见他有点发愣,姜凡抬手转了一下桌,“这家的鲳鱼烧年糕味道不错。”

“谢谢……”张涛终于动了筷子,“你想去哪里,美国吗?”

姜凡对他点了点头:“MIT的一位教授对我很感兴趣,邀请我今年暑假去他组里看看。”

他略感意外:“你导师肯放人吗?”

“谈不上‘放’,我毕竟是本科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他课题组的正式成员。而且我对一切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其实管不了我太多。”虽然不算有多大的长进,但姜凡也在这几年里懂了些人情世故,更何况钱教授的确待自己不薄,“走之前我会多做点事,组里的项目还在推进,几个学术会议和论坛也要准备。我那部分都会提前处理好,最基本的责任总要尽到。”

张涛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旁就有同学凑了过来:“大过年的,你俩怎么净聊些正事?”

“对我们来说是正事,对我同桌来说是消遣。”张涛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桌上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继续开玩笑道,“他高中时就说过了,自己的兴趣是学习,爱好是考试。”

同学听了都直摇头,借着酒劲吐槽道:“幸亏你附近当时还坐着薛珅和陈希,不然就这么跟姜凡相处两年,你估计也只喜欢学习和考试了……说起来,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陈希了,他朋友圈也从来都不发自己的照片,现在还顶着一头红毛吗?”

“他前几天还跟我说,在美国染一次头发很贵,所以打算自己去超市买染发剂。”也难怪同学惦记着他,陈希实在是个不错的人,张涛一提起他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不过……虽然现在是红的,他这几年其实也有过黑发的时候。”

周围的人瞬间分成两波,大一上学期的几场聚会中,在北京上大学的同学们基本都见过陈希的限定款皮肤,早已心下了然。而大学在京外的那些人纷纷把耳朵凑了过来:“他受什么刺激了?”

姜凡则是最明白这件事的人:“清华大一开学军训,对男生发型的要求是黑色寸头。”他在学校里看到陈希的时候差点没敢认。

又有新的同学加入了讨论:“这牺牲实在是太大了。陈希一直都很宝贝他的红色头发,高一刚入学的时候还为这事和查风纪的教导主任杠起来过,但他成绩实在太好,老师们最后也就由他去了。他最后就连毕业典礼致辞都是顶着红头发上去的,把我旁边坐着的教育局领导都看愣了。”

“其实高考结束那天晚上,我都已经和他一起坐在理发店里了,但是被江老师一个电话拦了下来……也不知道他是从谁那里听说的消息。”张涛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些啤酒,“不然你们那天可能会看到两颗红毛脑袋。”

姜凡鲜少产生这样的心虚感。他面不改色,默不作声地往碗里夹了些蔬菜,假装自己与此事毫无关联。在推杯换盏与觥筹交错之中,这个话题很快就被揭过,他和张涛也再次接续着早先对于未来规划的话题聊了下去。

张涛端起酒杯晃了晃,低声对他说道:“我很羡慕你……不止是因为你很聪明,更是因为你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姜凡神色微怔,没有回答。尽管曾经的张涛也对他说过许多赞美的话,却总是不同于这样自信从容、大方坦荡的夸奖和欣赏。他忽然感到些许无所适从,只好将茶杯举起,轻碰了一下张涛手中的玻璃杯,让清脆的声响替他回应未说出口的话。

“你不喝酒吗?”张涛拿起酒瓶,也要替他斟一杯。

“不喝了,开车来的。”在张涛到来之前,他已经用这个理由回绝了想灌他酒的一大群人。

“哎?”张涛对此相当震惊,“我还以为你没空考驾照,你假期都不怎么回来的。”

姜凡推了推眼镜:“在北京断断续续地学了一年多,上个月才拿到手。”

这是张涛难得能先他一步完成的事情,语气中带了稍许得意:“我大一寒假就拿到了。”

“那你现在还敢开吗?”姜凡面无表情。

张涛不语,只是一味地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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