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德尔将钥匙佩戴好,关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隐约能猜到一些其中的片段,但也仅限于此。她在这个世界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么多,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虽然翻四倍的工资真的很诱人,但与之相匹配的,则是马上要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成堆工作。毕竟在宝石线的流通基本稳定的现如今,欧洲分部会更多承担着收集情报的职能。
不仅是收集情报,还要对某些有冲突倾向的组织认真盯梢。大家都是能够在欧洲大陆上站稳脚跟的异能组织,就算无论其规模大小,也不得不承认,彼此都是些难缠的主。
好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她对助理官这份工作终于接近到了可以被称为熟能生巧的地步。
仔细想想,只不过是直属上司被临时调回总部,以致于欧洲分部半数以上的事务都转移到自己这边,相应的,原本早八晚六的工作时间也变成了早六晚九,忙起来的时候甚至还要做好在办事所过夜的准备。
最令人痛心的还是,她失去了一张稳定的三餐饭票……
不行,单单四倍工资感觉还是亏了。刚从对河办事所回来的丽德尔如此想到。她关闭发动机,把车停在了圣路易岛上的巴切尔广场。
喧闹的前夜结束许久,大半个巴黎在此刻都已进入梦乡,唯独剩下路灯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四点钟的夜空暗淡无比,银月勾出浅薄的淡白色弧光,与垂在天幕各处的星星共同注视着那些未眠的或是已醒的人。
往堤道的前方看去,两个少年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过来,樱庭青筱略慢太宰治一步。暗淡的灯光拉长影子,他们似乎是在交谈些什么,行李箱的滚轮被拖着曳了一路,也在无形之中盖过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不清。
不过仅隔着这么点距离看过去,并不能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二人和他们平常的样子没有什么差别。
樱庭青筱神色不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太宰治神情恹恹,完全提不起精神来。
仔细想想,说不定这就是独属于黑手党组织高层成员的姿态吧。
从下午整理名单到现在,丽德尔唯一的感受不是困,而是自己有点饿了。她绕过车身快步走去,然后就发现这两个人的行李全部合在一起,就真的只有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可以说是简略的过了头。
“太宰先生,樱庭先生。晚上好。”
多学一门语言总是不会有坏处的,除了会在学习的时候被逼到崩溃以外。尤其还是对上一门从发音到语法上,完全与母语完全两模两样的语言。
披着黑色大衣的少年并没有理睬她的招呼,那只鸢眸只是扫了自己一眼,微微停顿一下,很快又飘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了。
像是一朵没有重量的乌云飘走了。
樱庭青筱缓了几秒,才点点头,倒是很符合那句从说话者到听话者都很心不在焉的话。他没把箱子交给对方,而是伸出另一只手,将握紧的袋子递了过去。
“给,饿了就吃点。然后再开车去戴高乐机场。”
丽德尔接过,成功在里面翻到了一些包装安好的食物,这些看起来像是由人专门制作出来的甜点,焦糖香味打着转慢慢传出来,酥皮的色泽格外诱人,用以密封的包装纸上写着法语“Maupin”。
噢。致敬传奇甜点师戈蒂耶先生。
她拎着这份热量超标的夜宵钻进了前面的驾驶座,按键落下,后备箱的门锁应声而开,樱庭青筱熟练地在杂乱无比的后备箱里摸索,移开无数到处乱摆乱放的纸盒,半天才找出一片大小合适的空间,正好适合他把行李箱丢进去。
确认行李装载完好无误后,他把后备箱的锁落好,拍了拍手套上的灰,转身看向满脸无精打采的太宰治。
樱庭青筱摆手,做出一幅邀请的状态,“走吧。”
太宰治抬起眼眸,他注意到对方拿了一件东西出来,只不过思考了几秒,他又把东西塞回纸盒里面,然后关上巨大的后备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明明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竟然不是断指吗?”太宰治突然开口道。
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对方一直想要藏起来的事情,而作为被指出的人,樱庭青筱看着他,并没有做出什么鲜明的反应。
于是太宰治很快感觉到了一点无趣,他垂着眼,接着往下说的语调也变得拢拉起来,“但是,很可惜呐,手上的伤疤还是治不好的。”
“无论找什么样的医生,或者是能够治愈伤口的异能者,其实都没有任何的用处,对吗?”
黑色手套下隐藏着触目惊心的伤口,被直接了当地指出这一点,樱庭青筱并没有产生类似于震惊的情绪,只是相当平静地应了一声,“是这样,你竟然知道那件事啊。”
此话一出,太宰治彻底乏味,他不再说话,改为安静地注视着樱庭青筱。
实际上不止是太宰治,不少人都知道那件事情,同样也因为那件事情知道了樱庭青筱这个人的存在。
身处欧洲,十六岁的樱庭青筱做出的这场反击行动实在太过奇特,不仅在欧洲异能界掀起波澜,连带着被通知消息的许多港口黑手党中高层都开始把他作为谈论的话题,由此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人说他的手段太过残忍,有人说他的行事风格太过张扬,褒贬不一的评价围绕着这个名字的主人,不断出现在耳边。
受到这件事情的间接影响,来自远东横滨的组织,港口黑手党,骤然进入了欧洲各大势力的观察视野中。在干部会议上,居于高位的森鸥外谈及这件事情的时候,神情间颇为苦恼,但他最后给予樱庭青筱的惩罚,乃至是整个分部的惩罚却都仅限于不轻不重的程度。
一样是出于此事,被吵得烦躁的太宰治也难得的,从自己那高度堆积到摇摇欲坠的记忆楼阁里,翻出了对此人的微弱印象。
——樱庭青筱就是那个在两年前的某天里,把沉迷入水的他从河里捞起来,事后又问要不要把他送回到水里的莫名其妙的人。
时间变了,莫名其我的特性倒是一如既往。
就在不久前的时间里,正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做出了一件颇具黑手党风格的事情。樱庭青筱把欧洲好些个组织派来的刺客全部切成了难以计数的肉片,再把这堆不成形状的东西一起打包起来,全部物归原主,的凶残事情。
借此机会,太宰治更新了对他的印象:从莫名其妙变成了脑子有问题,直到这个人,还是做出过这件事情的本人,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有着同样的伤口。
他们都被迫步入这条河流了。
“……确实是这样,可能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是命中注定吧。”
樱庭青筱的神情近似于无动于衷,他大概是早有预料,言谈中没有多少其他情绪,“所以我也算是提前知道了后续,干脆没有多花精力再去处理伤口。因为和太宰说的一样,这确实是一件没有用处的事情,而事情都分轻重缓急。”
靠近车身的少年继续望着不说话的另一个人,用以说话的语调很轻,轻到好像他已经对那道伤疤不以为然了,贴合着布料的左手微微垂下,失去了任何的动作。
“但是。”
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抿着的嘴角微微松下来,位于自己视线的中心物没有变化过,“要是从我的感觉说起来,那确实很痛。无论是哪个方面。”
“……”太宰治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一个无缘无故的话题,被以一种自说自话的方式开启,随后出现在他眼里的,是一个可以被称为笑容的表情,接着他听见了熟悉的温和的说话声。
不该笑的人突然笑起来,其实会变得很难看,这是一个无师自通的道理。
“因为被子弹穿过手背很痛,看到受牵连的家庭很痛,知道伤口无法痊愈很痛,发生了和过去一样的悲剧,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痛苦。”樱庭青筱看着对方,不断说着属于自己的“一己之见”,他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是一个“很痛苦”的表情。
天很黑,路灯的光很远,他也看不清太宰治脸上的表情,只能大概从微卷的黑发中分辨出些绷带的形状。除此之外,连这个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明明就是老样子,本质上根本不带变化的,就连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也很熟悉,无一不透露着独特的行事风格。果然是太宰治这个人啊。
“——即使往后的事情还会重复上演,你也依旧能保持着现在的样子吗?”不出预料的,一道冰冷又清晰的声音打断了那一大段话。
“我不知道。”樱庭青筱没有思考很久,复杂的问题只会越想麻烦。
他轻声说出回绝问题的理由,表现在脸上的,俨然是一副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往后的事情,本来就是现在决定不了的。这其中甚至还要掺杂着其他的因素,比如我接下来要经历的事情,就是由你的选择所导向的。
“因为选择权在你,那我就得听你的嘛。”他对此一清二楚。
两人之间几乎是用着平视的视角,太宰治停顿了一下,他在那一瞬间看清楚那双眼眸里所蕴含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曾见过另一种亮色,那些藏在黑色里的星点光芒也变得更加明显。
莫名其妙的,令人讨厌的,意料之外的偶然性,一点也没有变,但至少有了新的理由。
而理由竟然是自己。
“你看,我现在就是在跟着你老老实实地回到横滨,然后去找那位日理万机的森先生述职啊……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啦。”
论清楚的话,他们其实都明白这件事的背后的寓意,等待他们完成的事情不仅仅是写在命令上的那些条文,当然也不是仅有解决魏尔伦的事情,需要承担的责任从来不止如此,因而,更多的事情与责任压在身上。
大概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樱庭青筱的语气突然松懈下来,也不由自主地变弱了几分,“不过这么一想,我每次回横滨好像都没什么好事发生,而且也都是被你喊回去的……”
完全不需要多加思考,太宰治就听出了对方话中的隐藏意思,他默了一秒,觉得这简直令人发笑,转化话题的方式还是老一套的,从事说到人,从人说到自己,再由自己认错。
“樱庭,两年过去了,你什么时候可以改一下自说自话和肆意妄为的毛病。”
“呃,那就先对不起,不过——”樱庭青筱刚想要反驳些什么,就听见对方继续嘲讽道。
“对不起是完全没用的吧,你的道歉现在已经可以按斤卖了,说不定之后还会贬值?”太宰治微微眯起眼,“就算每次都有对我说‘抱歉’,‘我很惭愧’这样的话,但归根到底,樱庭早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惯犯了吧。”
也就碰上你才会开始疯狂道歉。呼吸了一口气,黑长发的少年一下子恢复成了心平气和的样子,他娓娓道来,“那还不是因为太宰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超级麻烦的人。算啦,随便你,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太宰治听完了他的话,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什么嘛,明明也只能这样了吧,只不过很遗憾,现在你已经把选择权交到了我的手上,已经算是提前上了贼船哦。”
少年年纪的情绪可以说是喜怒无常,太宰治睁着眼睛,微笑着看向对方,然而阴郁的眸色从未有过变化。
“真的不反悔吗?”
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
“后悔?”樱庭青筱偏了偏头,似乎在困惑这个问题出现的本征意义,“那么,我有后悔的余地吗。没有,不然呢,难道你开的这艘船是叫泰坦尼克号吗——主打永不沉没,奔向冰山?”
实际上,永不沉没的旗号绝对是不可能存在的。太宰治若无其事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是说出的新的答案也一样好不哪里去,“不,我想它应该是多纳帕斯号。”
多纳帕斯号。这艘更是直接撞上油轮,海上的剧烈大火把两艘船烧得面目全非,幸存者寥寥无几的绝赞地狱模式。
樱庭青筱哽咽了一下,他移开双眼,“怎么偏偏是多纳帕斯号……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管他的,算我运气不好吧。”
在绝对的算计中,就连不可估量的运气也是一种数值。
少年嘟囔了几句,边吐槽一样地念叨着,边走到车的侧身打开后座车门,示意太宰治赶紧进去,他们准备要赶航班了。
推开车门,樱庭青筱的视线飘向远方,他的声音也是飘起来的,“运气这种东西好像也就那样,能起作用就起作用,起不出来就随便它好了。
他定下心神,纯黑色的眼眸隔开了同色的夜晚,“总之,请进吧,干部大人——因为我们得赶着去乘坐多纳帕斯号了,赶不上这艘船,总有人会比我们还急的。”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把最后一句话同等对换下,蕴含的意思便是:他们现在的行为就是去赶着送死的意思。
话虽这么说,但两人脸上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诶,是嘛——那可真不错啊。”语调被拉长,发凉的手指动了动,太宰治将先前脸上展现出来的所有表情打包丢掉,再度整理出了平常那副恹恹的神情,用着随意的姿态坐进了车里。
一直待在车里的第三个人,即前座的司机少女正在开灯看文件,空掉的袋子丢在堆满东西的副驾驶上,看起来完全没有其他时间去注意别人之间发生的事情。
“丽德尔你……你吃的还挺快。”樱庭青筱从另一侧的车门钻了进来,他扫一眼副座上堆积的的东西,整个人忍不住沉默片刻,“……你哪来这么多的泡面,今天买的?这份量已经够你吃半年了吧。”
“唔嗯唔嗯……当然是因为好吃啦。我的意思是,两个都很好吃,而且速食产品煮起来还省时省力呢。”少女的脸上一点心虚的意思也没有。
好不容易才停下咀嚼的动作,把甜点全部吞进去的丽德尔擦了手,将腿上的文件一收,接着调整了一下后窥镜。镜片投射的世界里,两位黑发的少年都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首先落座的那位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混沌的天色,并不打算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来。
她关掉天花板上的阅读灯,再关掉自动启动的蓝牙设备,松开手刹挂入一档,黑色的越野车就此起步。
圣路易岛的夜色被压缩成一线,很快就消失不见。
*
十三个小时后。
夹杂着些符合春天的和煦微风,横滨的天气开始变得温暖舒适,城市的各个角落飞舞着着花瓣,街道上游人如织,居民们生活和睦,似乎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
混乱的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如今的横滨虽有乱景,但也比过往的日子好了许多。
只不过等到太阳落入海中的时候,天际边缘的,暗红色的如血一样的夕阳余晖率先将起着标志性作用的五栋大楼笼罩起来,深红杂糅着黑色,隐隐有将其吞噬干净的意思。
城市中央,这些漆黑的建筑物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不畏惧着那一轮垂死的落日,比起标签一样的存在,它们像是一双无机质的纯黑眼睛,从高处俯瞰着整座城市的日日夜夜,从不惧怕死物的恐吓 。
港口黑手党总部的最高层,首领办公室,此时正是第二天的零点时分。
从巴黎的夜晚赶到了横滨的夜晚。
推门而入,正中的办公桌上堆着不少的文件,就算有被分门别类地整理过,但仍是呈现出了一副令普通人震撼的工作量。
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的太宰治打着哈欠走了进来,焦点涣散的视线扫过这间始终没什么变化的办公室,他停了一步,接着走到接近无光的房间边缘,随便找条木质的椅子坐下,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本钉装而成的厚书,直接翻开一部分,将其盖在脸上。
没过多久,角落里的动静就完全消失殆尽,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闯入了这间森严保卫的办公室,现在更是已经直接进入浅眠的状态中。
“森先生。”
稍后响起的问候声被压低,属于到来的另一个人。
后一步走进来的樱庭青筱对着这堆被刻意摆出来的文件,也保持着习以为常的模样,他在距离办公桌三米以外的地方就停下行走,仅是目光平静地望着港口黑手党的首领。
除去惯例的问候,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自然也没有去失礼般盯着对方的双眼,更没有主动移开自己的视线,去观察比自己先几步进来,现在却变得无声无息的太宰治。
就说要倒时差吧。他漫无目的地想到。
“这两年的时间辛苦了,樱庭君。”森鸥外撑着双手,微笑道,“就我持续观测到的一切,完全可以给你在欧洲所执行的一系列事情,定下一个极其完美的评分啊。”
面对着首领的出口成章的赞誉,樱庭青筱没有应声,他只是随便应了几下,因为没有什么话想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能够说出来,便只好安静地等候着属于自己的命令。寒暄只是寒暄,他今天过来,是为了领任务的。
在无声的沉默中,港口黑手党的现任首领并没有因为这位首领直属成员的沉默寡言而心生不满,相反,森鸥外最为满意的正是少年身上的这一点:如今的樱庭青筱,就和他的监护人一样,能够充当着整个组织中最为听话,最为守序的部分。
“相信大部分的情况,太宰君都已经和你说过了。毕竟我们能够提前得到与魏尔伦行踪相关的消息,也是凭借欧洲分部这两年的报告做出的预判。这么一想,你所带领的欧洲分部真是功不可没啊。”
轻飘飘的几句话中,他便将个人和集体绑在一起,一并进行了浑然一体的称赞。由森鸥外亲口说出的话语成为定论,亦是不折不扣的,不会被改变的事实。
这便是港口黑手党的现任首领。
森鸥外观察着眼前的少年,半晌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要多辛苦你了啊。”
短暂的几秒时间无声流逝,偌大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樱庭青筱与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对上了一瞬,又主动飘开了视线,最后才将其定在了落地窗外的那片夜景。
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整个横滨都被压缩在一起,散着各式各样的灯光,天幕昏沉无比,唯一的月亮布满伤痕,悬挂在天上发光。
“是。”他装作反应的样子,沉声应道。
夜风骤然凛冽,吹散了最后一丝迷茫的水雾。正所谓此时,此地,此身,河流二度流淌,时间线最终还是回归到了正确的刻度。
【第二卷:此夜静悄悄,雾沉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