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一脚踹开了房门。但门轴早已损坏,门板转开的速度异常缓慢不说,还不断发出尖锐的噪音。
朝露透难受地捂住耳朵,感觉头痛都被这声音刺激得加剧了,而自讨苦吃的五条悟也表情扭曲地吸了口气。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飞门板,让它摔在墙上断成两截。噪音这才消失。
“悟,等下你还要做什么的话,别太粗暴了。”感觉耳畔还在嗡嗡作响,朝露透忍不住提出建议。
但是五条悟不接受:“刚才我就是太温柔了才会那么吵!”
“踢门算是温柔的话,那推门算什么?”
“拖沓,或者是胆小,随便怎样都好,反正我是不会选的!走了!”
五条悟率先踏入漆黑的房间,朝露透紧跟上他的脚步。
这间客房已经毁败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装修格局与一般的和室如出一辙。天花板上的木板都掉了,一些木架还顽强地支在墙上。进门左侧有作衣橱和床褥收纳用的和室柜和只剩下三道推拉门的卫浴间,柜子里空空如也,洗手池上也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
睡觉和休闲的区域占据面积大约十叠,不过很难走路,因为除了恰巧安置在一个角落的电视机和电视柜外,其他装饰品和家具全都报废或者粉碎,凌乱地分布在破烂的榻榻米上。就连窗户都完全损坏了,只剩下两个方形的破洞。破洞下方长了一小片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生机勃勃的绿色与丧失生气的环境两相对比,让朝露透感到非常异样。
不过更加异常的是——
“在我们之前还真的有术师进来呢。不过是什么人呢?”因为太过惊讶,朝露透不自觉地减少了咒力输出,用来照明的刀鞘的金光因此转淡,“悟,那个人……是死了吧?”
在电视柜与墙壁的夹角中,靠着一具呈坐姿的男青年的遗骸,手上握着一把和弓。男青年身材矮小,黑发束在脑后,黑色的衣服是一些传统咒术师家族所属咒术师爱穿的和式作战服,鞋子则是轻便且不容易留下脚印和声音的黑色布鞋。不知道他是被什么东西所伤,脸颊和上半身有不少血肉翻出的割裂伤口,这导致他的头部和颈部全都染上了大量的血液。
这个房间里本来就有股木头发霉和别的东西烂掉发臭后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再加上血腥味刺鼻,五条悟一直举着手在鼻子底下扇风。老实说,在他去过的地方里,这里的臭味都可以排进前五。所以他并不乐意走近一点去看。
“嗯,死透了。看样子应该死了有好几天了吧。”五条悟如实描述「六眼」看到的信息,“直接致死原因是诅咒造成的失血过多,不确定诅咒的来源是咒灵撕扯还是术式攻击。而且他很倒霉啊,脑子被诅咒侵蚀了一半,想自救都动不了,只能躺在这里等死——嗯?脑子里的那个诅咒没有侵蚀表皮和骨头,是直接从耳朵和眼睛进去攻击的大脑。”
他想起之前关注到的咒力波动,怀疑两者之间有关系。可惜刚才的波动转瞬即逝,他又被朝露透吓得分了心,根本记不住那种咒力的特征,没法和尸体上的进行对比。
听上去真可怜。不过……朝露透皱紧眉说:“能直接攻击到大脑的术式和咒灵应该很少吧?”
“是挺少的,但没办法用排除法揪出来凶手。这几年咒灵的细分种类和术式的花样越来越多了,可能性会多到让你不想查下去。”
朝露透只好放弃凭空想象这一方法,谨慎地向尸体走去。鞋底踩过堆叠的木料,安静的房间中响起“叽叽叽”的杂音。
刚蹲在尸体前看了下握着武器的那只手,朝露透就发现了新线索。
“悟,这个人是加茂家的术师。”
“……啊?”
“驾照。”朝露透从那只手下方摸出一张卡片,回头抛给五条悟,也不管他有没有接到就又转回去继续观察尸体,“这个人姓加茂,居住地址是加茂本家,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敢冒充那个家里的人胡乱登记吧?”
五条悟接住卡片后扫了一眼,也像朝露透一样蹲在尸体前,将卡片举到扬起的头颅前仔细对比。
“居然还真是加茂的人。他来这里干什么?”
“是来执行任务的吧。”
“不可能。栃木县是东京那所学校管的地盘啊,相当于咒术总监的势力范围。京都的老爷子们要给菊池面子,从来不会派人去东京高专管的地方找诅咒。”
说到这里,五条悟突然“嗯”了一声停顿了,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继续说:“不对,他是可以来的,只要明面上的由头不是诅咒就行。像我们一样来这里开展秘密行动……”
“像我们一样——说起来,我最近和加茂家的交集也太多了。”朝露透吐槽道,“很难说这是巧合啊。看来我们上次说的调查加茂,是真的需要好好计划一下了。”
五条悟扬起眉毛:“我记得送你去医院的人就是加茂茂斗的正室啊,当时你没和她聊天吗?”
“拜托,我当时在发高烧欸,还头痛。哪有精力说话。几乎都在听她们两个人说话。”
五条悟清楚她在这个时节状态能糟糕成什么样,忍不住哼笑一声。
“两个人?两个女人吗?”五条悟随口一问,见朝露透点头,又随口说,“好倒霉啊。能和那位正室一起出门玩的人,应该是那种圈子里的吧。听她们聊那些话题还不如去听咒灵的音乐会。”
“算了吧。相比起咒灵,我还是更愿意听人类说话。而且悟说错了哦,另一个人应该不是京都哪个家族的女眷,我没听说过有姓虎杖的。”
忽然,虎杖的脸浮现在脑海中,朝露透不由得沉默了。她想起来了,她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她会发病,是因为那个虎杖女士向她提起了小春日和。
她下意识去回忆当时虎杖说的话,但耳边不停一种生硬的“叽叽叽”的杂音,导致她没法专心思考。她刚才听过这样的声音,知道来源是什么。
“悟,不要玩了。”朝露透以为是五条悟在用咒力拨弄地上的建筑垃圾,不得不劝阻他,“我在想事情,不要打扰我。”
然而五条悟回她一记白眼:“要推卸责任的话至少不能当着我的面吧?明明是你在玩,我还没嫌你吵呢!”
“说什么呢,我才没有——”
朝露透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那种杂音音量顿时放大了好几倍,让她注意到了声音源头的方位,所以转移了注意力。
“叽叽叽叽……”
这声音……的确是木料承重时会发出的声音,但不是从五条悟那边或者她这边传来的。
朝露透握紧「业火」,怔怔地望着尸体,看着他背靠着的墙壁上的一条裂纹。
“叽叽、叽叽叽……”
如果这家酒店的客房风格都是统一的话,隔壁的房间也许也是和室风格,那样的话隔壁房间也会有许多木料,有东西踩中它们的话就会发出响声……朝露透这样想着,伸出「业火」想把尸体拨开。
但五条悟动作更快。他将尸体一把拽倒在地,让之前被尸体遮住的墙角露了出来。显然,他也注意到了不对劲。
被血液染黑的墙角有一个小洞,就像老鼠洞。不过洞里有点奇怪,两人都看见了一份证件。
和五条悟对视一眼,朝露透用鸭子步向后退。她忽然听见五条悟问她:“阿透,还记得来这里之前我说的话吗?在隧道那里,我告诉你的话。”
“……不会忘的。”
“好。那再记一句,在这里只有我比你强,所以除了我谁都打不过你。”
朝露透简直受不了他,“哦”了一声继续后退。
等朝露透退到安全且不会干扰到他的距离,五条悟才朝那堵墙抛出咒力。
咒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为了击倒这堵墙,另一部分是为了把证件隔空吸过来。要利用「无下限咒术」完成这样的操作其实并不轻松,但五条悟的确是随手就用出来了。
谁知他一出手,大楼就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摇晃。朝露透先是失衡歪倒在地,蒙了一秒钟,尝试了两次才重新站起来。
整间客房顿时变得十分危险。墙壁上的裂隙因为晃动而产生摩擦发出危险的响声,大量的尘土和一些原本就松动的木条与水泥块脱离天花板砸了下来,没有地方可躲。这种时候不向五条悟靠拢的话就只能硬生生承受,会很疼,会变得很脏。
但朝露透站起来后呆立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
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上到下被一片陌生的咒力笼罩了。某种久远的恐惧攥紧了她的灵魂,她像失去了身体控制权般动弹不得。
“这个世界是没有救星的。”她听见,有一道音色低沉同时音调又透着一股诡异的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欸?
她霎时间呆住了。她从没感觉身上这么冷过,恐怕在北海道的风雪中站上两三个小时都不比此时此刻更寒冷。她的四肢、躯干和头颅,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想救人的话,就要去另一个世界才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降临眼前。肉|体、感觉、意识、咒术……朝露透感觉构成自己存在的全部要素都被这种色彩吞噬掉了。
这种感觉糟透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出声问道:“你是……谁?”
※
【三分钟前,小春日和主楼内,某个潮湿黑暗的房间】
朝露时翔抵达了新的躲藏点。
走到这里究竟花了多长时间,他并不知道。无法使用手表和手机是一大原因,其实他还怀疑自己对时间的感觉是否还准确。总之,他走了“不短的距离”,终于走进一条看不见月光的走廊,并找到一间在他感知中最“干净”的一间房。看房间编号和所处位置,应该是六楼唯一的套房。
当他握住门把手,却发现它和他之前握过的门把手触感不同。这一个锈得要相当严重,还感觉又轻又脆,也许他稍一用力就会断掉。
“又是寿命耗尽……黄泉来过这里吗?如果她是生气的状态下碰了门的话……”朝露时翔自言自语着,又用力拍了一下门板。
如他所料,木门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堆木片。
“其实我一直很想和你聊聊这个来着。”他又听见那道声音,“黄泉来过这里,所以认为所有寿命损耗异常的物体都是她干的,这种思路没问题——但是之前我们发现了死于那种术式的家伙啊!说明目前有人能用那种术式,有可能会在这里搞些障眼法。”
“我明白。但是直觉太强烈了,很难说——谁?”
朝露时翔一边走进门一边说,但他并没有将话说完,而是警觉地望向这间宽敞和风客房最不起眼的一处墙角。他亮出可用咒力激活使用的手电筒,照向那边。
一个头发很长的人抱着腿蜷缩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上看不见脸,用细若蚊呐的声音不停嘀咕着,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看对方穿的衣服款式和斜挎在身上的精致小包,朝露时翔猜那是个女人。
那声音说:“嚯,怎么还有普通人在?加茂家的清场工作做得真不怎么样。”
朝露时翔没接话,为免被说成是疯子。他也没兴趣去找墙角的人搭话,脚尖一转,打算去别的房间休整一下。
然而计划并不顺利。这间几乎没有咒力和残留情绪存在的客房只有会客室区域和卫生间可以探索,通往卧室区域和阳台的门已经被七楼塌下来的钢筋水泥给堵死了。
去不了也没办法。朝露时翔有些厌烦地绷紧脸,随便拉来一张幸存的椅子坐下,借着其他桌椅的掩护,取出长得像怀表的反转术式咒具,开始给自己治伤。
以正能量形式输出的咒力可以说是轻盈又温暖,朝露时翔在治疗过程中短暂地得到了放松。可在咒具开始工作后的一分零一秒,他指腹压住的圆心忽然扭曲开裂,长出一张刚好填满表盘的嘴。
在被嘴里的牙齿咬到前,朝露时翔及时松了手。
那张嘴大叫道:“下贱的虫子,你怎么敢碰我的!你——你也配让我给你治伤?!你这卑鄙之徒,无耻强盗——”
朝露时翔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将咒具丢到地上。他两根食指交叉做了一个粗糙的术式使用手印,当灰白的视野中出现一只蓝色的小鸟后立即将咒力凝聚在脚掌,连木屐都没有脱就一脚踩了上去。
“嘎吱”一声,木屐底部断裂了,嘴也消失了。耳朵边变清静,朝露时翔向后仰头,闭上眼试图再享受一下这种氛围。
可惜有人就是这么没眼力,非要和他说话:“早就和你说了该回去河合家看一眼了,你非要拖。连天天被我们压制着的河合翼都醒了,你觉得离我们那么远的河合清朗不会醒吗?”
朝露时翔没睁眼,小声说:“阿枫在那里。我不担心。”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下,又说起另一个话题:“还不打算接你妹妹回京都?因为小透和黄泉的变故,你让她在那个鬼地方多待了七年,不觉得自己很混账吗?”
“……说的什么话啊。她也是你妹妹。”朝露时翔撇撇嘴,反击道,“在总监部、五条禅院加茂、朝露和阿依努联盟都盯着我们家的情况下,你觉得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阿枫带回家?你行你上。”
“我可不行。阿枫又不认识我。”
“她也早就不认识我了。”
周围又安静下来。不过这一次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地面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朝露时翔一不小心滚下椅子栽在地上,听见另一位房客被吓得扯着嗓子尖叫。
地震?还是楼要塌了?朝露时翔心里一紧,抓起地上的咒具就要逃跑。
“等下,翔!你听一下那家伙在说些什么!”他听见语气略显凝重的话语,“好像是我们认识的家伙!”
朝露时翔愣了一下,果真停下来听了。
女人尖叫着:“啊、啊——小森,地震了,快跑啊!小森,你在哪里?小森、小森……啊、啊、啊、啊——”
朝露时翔继续迈开脚步:“不认识。”
“就是那个啊——我们每年都会拜托她家邻居说明她的情况,然后上个月小透被垃圾欺负的那天,我们去和她家还有半年满五岁的儿子聊了下天……”
朝露时翔猛地扭头望向被恐惧情绪吞噬的蹲在墙角的女人。
“平野菊乃?”他记得是这个名字。
※
【摇晃的小春日和主楼,没有光的四楼七号房】
打破墙的那一刻,“叽叽叽”的怪声就消失了。五条悟盯着眼前被咒力填满的光线明亮的房间,皱起眉头。
这样庞大的咒力量,绝对是用咒力模拟光线的咒灵,不过看起来怎么和加茂身上留下的不太一样呢?当然,也不像朝露透的咒力,他之前的感觉果然是错觉吗……想着想着,他就捏住下巴。
另外,因为脆弱的危楼承受不住他随手一击开始摇摆,像要二次坍塌,他便凭借咒力操作浮空摆脱影响。当然,他也没忘把蹲在地上的朝露透也拉过来。
“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眼前,只粗略扫过一眼身后,忍不住抱怨一句,然后切入正题,“你研究下学生证,我们去隔壁看看。”
但熟悉的咒力和身影在他咫尺之外停止了移动。他的咒力划出的无限空间在两只手之间泛起涟漪般的波动,就像本能地在排斥对方接近。
五条悟这才注意到不对劲。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个低着头的“朝露透”只是一张咒力模拟出的表皮,而皮下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善茬。看咒力量,有点像一级咒灵的水平。
“你是什么东西?”五条悟疑惑地转过身正视着它,直接问道。
因为隔着一层“皮”,五条悟只看得出构成对方真正身体的咒力十分复杂且多样,仿佛吸收了不同人的情绪和咒力却没有转化出标志着自己的咒力就直接诞生了。
太扯了,蝇头这种低级咒灵都有自己的咒力,这东西居然没有?太奇怪了。
那东西听到他的话,慢慢抬起头。他顿时明白这只咒灵为什么要低着头了,因为它并没有模仿出脸部鼻梁两侧的部分,本应该有眼睛的地方由两团黑色的烟雾顶替,烟雾团还大得离奇。五条悟觉得这张脸有点像外星人,不吓人,但是好丑。
“你完蛋了。”五条悟怜悯地说,“你把阿透的脸搞成这样,阿透会宰了你的。对了,阿透去哪里了?”
话音一落,他眼前便炸开一片暗沉的红色,让他瞬间联想到了许多坏掉的红色果肉。在接下来流逝的五秒钟里,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红色笼罩和遮蔽。
不过没有一丝一毫的红色碰到了五条悟。因为敌对者的咒力一旦被空间拒绝,就不可能突破。
双方僵持了几秒钟后,五条悟得出了结论。“还真是假想怨灵啊。只要出现就能把选定目标拖进领域里,完全没法反抗。你拖人进领域的方法很多吧?这方面来说还挺厉害的啦。”五条悟点评道,“嗯,不过,你没有像样的战术吗?只能用咒力模拟受害者记忆中的某种特殊颜色扑过来吗?那——你也太弱了吧!”
拖长音节的那一瞬,五条悟就单手朝斜上方掷出一团蓝光。包围他的色彩迅速沿顺时针方向扭动旋转起来,然后湮灭在耀眼的湛蓝中。
“「术式顺转·苍」!”
※
【不明的时间,不明的地点】
回过神来的时候,朝露透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不熟悉的房间。房间门窗紧闭,窗帘也拉得很严实,只让房间正中央的几排蜡烛照明。房间里的家具很普通,但是床被推到墙边立起来,挪出来的空地摆了一种关大型犬的笼子,蜡烛就是立在笼子上的。
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这个并不清楚。所以也有可能是幻觉吧。
朝露透茫然地环视一圈,在看见身后门口远远站着的身影时,全身都僵硬了。
锃亮的黑皮鞋,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套装,两手戴着黑手套,强壮的人类身躯,脖子上的头一半长得像人一半长得像咒灵。那家伙举起左手,像在打招呼,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上握着什么闪烁邪恶光芒的东西。
朝露透拼命地想要叫出声来,想拔刀应对,但是不管她再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音来,也无法挪动一根手指头去碰刀柄。
她无计可施,只能睁大眼睛浑身发抖地看着那家伙慢慢向她走近。
“啊,小朋友,你真是太可怕了。你的心怎么能这么坚韧?你的咒力怎么还这么稳定?你简直就不像一个人。伤脑筋了,你这个样子……不就更让我想摧毁你了吗?”
那家伙明明没有张嘴,却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液体一样在她体内黏腻地滑动。从大脑神经元到毛细血管,好像全都被那家伙恶心又恐怖的声线爬过了。
“听好了哦,小朋友,人类这种存在总是喜欢夸赞一些高尚的精神品质,并让大家都去学习,但往往喊出这些口号的人类是做不到的,因为只要刺中他们身上的阿克琉斯之踵,他们就会丑态毕露、舍弃一切伟大和高尚。来吧,我们再来试试这个……”
话音未落,那家伙的身影慢慢变成了一个很小的散发黑气的不规则物体。光是盯着那些黑气,她就能想到它的气味有多恶臭血腥。
物体一分为二,再分为三。它每分裂一次,朝露透的喉管和内脏就会出现剧烈的撕裂痛和绞痛,离她很近的笼子开始猛烈摇晃,狭窄的一方世界充满流淌的鲜血和混杂着“咕嘟咕嘟”水声的惨叫……
朝露透也发出了痛苦难耐的哀鸣。她受够了这里的折磨,用最快的速度撞开那些物体和碍事的门,冲向屋外。
她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走廊上。与此同时,脚下摇晃起来,似乎是这栋大楼在震动。很快就有人出现了。从走廊另一头跑来黑压压的人群,朝露透看不见他们的脸,只感觉到他们的恐惧和痛苦像怒号着的河水般冲了过来。
她的恐惧、她的痛苦在他们的情绪面前不值一提。她被震住了,再次动弹不得,
救命——踩着惊惧的脚步,人们撕心裂肺地叫喊。
地面在黑暗中不断开裂、破碎,像是要直到确保所有人都会掉进地狱深处才愿意停下。人影接二连三地倒下了。
谁能救救我!我不要死——是谁双手抱着头,用变调的声音说着这种话?
但是朝露透知道,不会有人来的。
不会有人来,也不会有人走。
最后只剩下各种各样的诅咒,在凄惨的尸体周围徘徊,守护这处地狱的入口,践踏着在这里等待被拯救的亡魂……
朝露透感觉自己已经冷得像个死人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像死人那样直接闭上眼躺下等着既定的结局,但她始终笔直地站着,始终睁大双眼。
因此,她又看到了那颗柘榴色的眼球。她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瞳孔中孩子的脸庞上,即使不借助术式,光看那些伤口也能对对方的痛苦感同身受。
……不,不是对方。
朝露透的视线照一个微小的角度挪动,定格在孩子的口鼻上。
——是四岁的她。
——是小春日和灾难的源头之一。
※
想法浮现心头的那一刻,眼球突然开阖了一下眼睑,朝露透也跟着心神一震。她的手指下意识一松,沉重的刀具落地,还砸了一下她的脚踝。
“……啊。”好痛。
朝露透彻底清醒了。
不只脚踝痛,脸也痛,还有耳朵和脖子……好像痛的地方在流血吧?身上冷应该和失血有关。头又晕又痛,呼吸也有点困难,好像情况有点麻烦。
在她耳边,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们好可怜。走吧,去救他们吧。去另一个世界吧。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朝露透没搭理它,勉强眨了一下泪光涟涟的眼睛,发现自己仍处于密不透风的黑暗中,而这黑暗透着极其强烈的诅咒气息。
她勉力维持理智,试图找到五条悟。
然而别说五条悟了,就连加茂术师的尸体她都没有找到。
就她一个人被偷袭了?
“快去救人啊你是来救人的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死吧!去死吧!”
原本温柔的声音开始咆哮,深深刺激着朝露透脆弱的耳膜。她紧紧闭上双眼,竟然有点怀念之前被五条悟踢废的那扇门。
“好了,你闭嘴,半加木①。”她这样回应咒灵,“去另一个世界才不是让人去死呢。我来教你怎么去,给我看好了。”
她已经了解了。幽怨的絮语,缠上人类身体的咒力,拥有隔绝他者改变环境的领域,逼真的幻觉,堪比噪音的声音……种种迹象表明,她身边出现了一只假想怨灵!
这次的这只应该是靠提取受害者记忆进行幻境编织。是有点麻烦,要对付它的话得要多强的意志力才行啊?
朝露透一边轻轻摇头,一边将十指一对一对地缠在一起、碰在一起,伸向面前的黑暗。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否则她根本没法结印。
她现在挥不动拳头,也不能在这时候测试「业斩」到底能不能用,唯一的选择是她的生得术式「众生心咒法」。
她清楚在大脑超负荷的时候使用术式会有什么后果,但如果什么都不做一定会死。
“「净法」……「灭相」……”
得益于这两年的训练,即便疼痛让她的专注力大幅降低,但是咒力还在她的掌控中。灰白色开始与视野中的色彩对抗,这一过程是第一次漫长到让人稍感绝望。她感到有血从鼻孔中流出来了,眼角和耳朵也有点痛,可能充血了。
但她没去在意,立即完成全部的咒语吟唱。
“「蛛网」。”
※
然而咒力像蛛网般蔓延的时候,朝露透感觉头部痛得像正有炸弹在里面爆炸并且还有刀子在里面进进出出,顿时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意识也差点断片。
好在她来回咬自己的嘴唇、牙齿和舌头,勉强维系住最后的理智,没有松开双手。
后来,她的术式究竟有没有正常施展到最后一刻,她究竟有没有干掉咒灵,朝露透其实不太清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意识到一件事:她周围有好多血,血代替了让她痛苦的情绪和咒力。
当然,被血包围,也是很痛的。尤其是眼睛,痛得她想要挖出来。其次是脖子,怎么会这么痛……
忽然,疼痛没那么剧烈的耳朵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就在面前,就在头顶,传来不知为什么让她觉得很怀念的声音。
“……阿透?马上停下来,阿透!已经可以了!那只假想怨灵已经重伤逃跑了,你已经安全了,别再用术式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脑子会废掉的!阿透!”
这声音她听过。就连这声音的来源向她传达的情绪,她也不陌生。
“阿透!喂,朝露透!听我说话啊!你这术式真是麻烦死了,我根本动不了你的头,所以你自己停下来!别担心,之后交给我,我们追上去把它……”
对方说话时,一只手抓着她的肩膀,还有一只手没有轻重地拍着她的脸。
“……悟。”
朝露透简直要哭出声来,慢慢抬高手,准确无误地触碰了面前五条悟的脸。五条悟的声音立即消失了。
她低声说:“别怕。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的。别怕。”
他的情绪是唯一还存在的,太多太复杂,完全是在加深她的痛苦。饶了她吧。
“我现在,感觉不到我在用术式。但是,我有点撑不住了,应该会睡一会儿。所以等一下,术式会自己停的。没关系,没关系啦……”
说完这番话后,朝露透用力吐出在嘴里慢慢外流的血,顿时觉得舒服了很多。
此时深邃而宁静的黑暗将她彻底包围,但很不可思议的是,她完全不觉得不安或者恐惧。因为黑暗的触感十分轻柔舒适,像是午间小憩时扔到身上的一件外套,又像是拥抱过她的温柔臂弯。
身体内外好像都渐渐地不再疼痛。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吸了吸鼻子,除了血腥味外,还多了一点很淡的雨水的潮气。
她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