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筱媛的车暂停在高铁站旁边的露天停车位里,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她摆了摆手,将轿车后备箱打开。
“吃早餐了吗?”于筱媛矗立在两名少年身旁看着他们放行李,脸上看不出情绪,但语气少有的凉。
这已经是她极力掩盖情绪的结果了,昨天晚上于筱琴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给巫荻打电话。
她看着亲姐攥这那本相册里抽出来的一张相片,失态又崩溃让她叫巫荻回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于筱琴这个模样,披头散发神情惊恐又慌张。
对方已经猜到这次出门只是一个借口,自己儿子可能正在跟一个男生在一起,甚至神经质地猜测每一次出门,自己的儿子都有可能是去找那个叫谢诩的男生。
想到这里于筱琴浑身都在颤抖,她可以客观的对这种小众取向进行分析,但不带偏见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只是不表现出来,成年人的世界不都这样么,火不烧在自己身上没必要多管闲事,直到这一刻看看自己儿子跟别人厮混的相片,于筱琴的整个精神再次发生崩溃,继失败的婚姻之后,上天再次给她开了一个巨大又恶心的玩笑。
于筱媛好不容易让人冷静下来,将那张巫荻跟谢诩的合影拿走,她当着于筱琴的面给巫荻拨完电话,对方亲耳听见自己把巫荻“哄”回来后,才渐渐伴随着药剂入睡。
如果说这时候巫荻还不能发觉于筱媛异常,那他就真成傻子了。
巫荻开始回忆,回忆起于筱媛不太对劲的状态,回忆起于筱媛对他时有时无的目光,回忆起那天在南城看见的那串车牌号。
太阳升起携带高温扑天入地,巫荻无端感受到他们置身在这个温度之外。
“在萍城吃了。”谢诩接话。
于筱媛嗯了声拉开副驾驶门,轻拍了下巫荻的肩膀,而后回到了驾驶座。
上车后三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汽车发动从停车位驶出汇入早高峰车流,每一盏红绿灯都像一只啃食耐心的蚂蚁,巫荻后颈靠着背垫,手指扣着手机壳边框,视线忽而虚无忽而集中与后视镜中的人对视,感觉右侧肩膀被很轻地触碰着,传来安定的暖意。
恰在这时于筱媛忽然侧了下头,她的眼神过于复杂,口中的话也如同平地一声雷把气氛坠入更冷的冰川:“你妈在你房间整理时翻出了一本相册。”
巫荻抬眼的动作逐渐僵硬,连带着思维也开始顿塞下意识说:“什么?”
于筱媛的目光不再落在巫荻身上,她看着车后座的谢诩,只问:“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去年年底。”谢诩出声。
去年年底,半年的时间了。于筱媛几近后悔地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为了方便将巫荻安排在就近的雅升上学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但她看着身旁坐立不安的侄子和身后早早独立的少年,只能生出一股无力感。
“谢诩,你在我那儿干了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你不是这么不慎重的人。”
于筱媛记得谢诩第一次来超市找兼职时只有十六岁,初二初三的年纪,一个人在超市门口看了几天才问她招不招临时工。
超市里缺人但不招未成年,于筱媛本想拒绝,只是想到半大的少年除非走头无路不然怎么会出来找活干,她当时心软没有一口否决,留下人来给两家超市点货搬货,留了一周才对外借口家里小孩帮忙把人留下来看超市。
她对谢诩的家庭怎么着也知道一星半点儿,亲人只有两名年过半百的老人,两个老人都有些小毛病。
于筱媛原以为这样的原生家庭会让谢诩这个人做事更加谨慎成熟,但没想过谢诩跟那些十七八岁不计后果的少年没什么两样,因为对方只是微微低头认真地向她道歉。
“于姐,对不起,是我先喜欢巫荻,我……”
巫荻几乎一瞬挺直了腰杆想要解释什么,但于筱媛撇头摆出抗拒的姿态打断两道声音:“这些不用跟我解释,去医院再好好说清楚。”
她胸腔微微起伏,像是想起昨晚的混乱以及那本相册里的部分内容,声音又低又细对他们的感情作出评判:“你们太幼稚太荒谬了。”
幼稚荒谬。
那些独属于两人的温情、亲密到头来只能换了一句贬低的评价,而两名当事人却只能哑口无言。
于筱媛有些毛躁的发丝乌青的眼袋述说着她一晚上的不宁静,他们都知道对方最近在中药调理,实在发不出反驳的声音。
进入医院停车库巫荻下车时被于筱媛按住了副驾驶车门,“你先在车里等等。”
巫荻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时于筱媛已经带着谢诩准备去住院部,他抓着车门想要挣扎出去,于筱媛只是痛苦而无奈地回头,轻声说:“小荻你听话一点。”
车里开着空调,只留下寂静无声的一个人,巫荻攥着手里的手机,终于难受地捂着脸埋进臂弯里。
他妈是因为看见了他的相册才在楼梯上摔倒,这个结果无疑狠狠往巫荻心上扎了一刀,连带着其他情绪汹涌地裹挟全身,以至于浑身都难受地发出痉挛。
于筱琴在从楼梯摔下来除了小腿骨折还伴随着轻微的脑震荡,她现在情绪不算太稳定,看见谢诩进病房手指紧紧扣着水杯才强忍住自己崩溃的情绪。
她知道巫荻跟一些朋友关系好,但她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她跟巫成绍都是携带主流、正统基因的正常人,所以巫荻理应也是,她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从头打量到尾。
谢诩的身材很协调,身高比例标准,他站在病床一米之外,微微垂着头,身上的穿着看不出名头。
她很少会做这么不礼貌的行为,但现在正处于防备的状态,整个人都呈现着一股强势、敏感的姿态。
“我听说你一个人照顾着家里两名老人。”于筱琴说话的声音依旧有些温柔,但仔细听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谢诩垂眸嗯了声,面对巫荻有些精神紧绷的母亲说不清楚此刻心里的滋味。
于筱琴像是在谈判一般放出自己早已准备的话问:“你跟小荻这件事他们知道吗?他们能接受吗?”
不等谢诩继续出声,她继续说话:“我跟我前夫感情不合但对小荻的付出无意是保持一致的态度,我们会把最好的东西给小荻,让他学习编程学习散打桌球,他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去满足。”她说话伴随着轻微的打量动作。
青少年对视线感受最为敏感,甚至大部分人的自尊心都无法接受这种打量,贬低人的话她说不下去,只是问:
“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谁。”
她嘴唇因为缺水有些干裂,喝了一口水后,像是也把情绪压了压,但开口时依旧充满利刺:“你们是谁先主动的。”
“是你引导小荻的对不对,我知道小荻不喜欢男生,他从小到大都很正常,甚至小时候还向我表达过他喜欢性格温柔的女孩子,他那么正常……”
于筱琴有些口无择言,强行揪着巫荻四五岁时的话当做救命稻草不断在心里安抚自己。
她平时呈现在大家面前的形象是温和的体贴的,发丝面容也比寻常人家的父母要精致,但现在披头散发,眼尾延伸着细微的纹路,整个人处在濒临崩溃边缘紧紧盯着他。
很多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周遭攀升,谢诩的脊背挺得很直,但后颈微微弯曲,在于筱琴的狼狈状态下,他终于感受出那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是什么,是面对于筱琴几番话的无力也是出于害得于筱琴变成这个模样的愧疚,更有一丝打破巫荻宁静生活的后悔。
于筱琴的话像是现实的利刺隐晦的点明他跟巫荻之间的区别,也是一个母亲为了庇护自己孩子所散发的攻击性。
在十九岁年轻不足无法满足任何需要的年纪,谈什么都是痴人说梦,他本想着再等等,只要等他努努力跻身向起,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填平两个人之间的鸿沟,但没有人会等他,他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结果却是哑口无言。
在沉默之中感受着于筱琴强忍情绪的视线,浑身刺骨冰冷,半晌才无力而亏欠张口:“是我追的巫荻,我对他一见钟情,知道他刚到新学校不习惯一个人,刻意制造偶遇接近他,跟他成为朋友,知道他化学偏科主动监督他补习……是我引导了巫荻。”
他一次性说了很多话,只能压着干涩地喉口恳求:“您可不可以不要怪巫荻。”
他早就说过这个人和他不一样,但是他太贪心,明明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拥有过,却在遇见巫荻时迸发勇气地想要尝试一回,最后把场面变得这么难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荻怎么可能有问题,你们这种人故意扭曲正常人的生活,违背伦理……”于筱琴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冷硬凶狠,语调也在不断拔高。
谢诩动了动唇想要安抚她的情绪,但于筱琴的声音一道接着一道宛如急发的利剑:
“你明明知道,小荻他从湖城转学过来,他跟你们不一样,我们自他出生以来用尽力所能及的资源去培养他,只是想要他能够过得更好,我不限制他跟什么人交朋友,但你怎么能利用他这份单纯去误导他……就算……”
她哽咽着呼吸急促:“就算你们在一起,你的家人能接受吗?!接受你喜欢男人,你明明知道你家里是两位年纪很大的老人!”
“我会让小荻转学,不会再让你纠缠不清。”
谢诩的手无力地落在两旁微微垂头,他的唇线抿平。
……
谢诩下来时,巫荻紧攥的手心猛地一松,他在于筱媛打开车锁时来开门,想要去牵谢诩的手,但在于筱媛的注视下只能硬生生止住。
不过于筱媛最终没有插在他们之间,她看着自己急切的侄子不可闻地叹气,先上了驾驶座,只留下一句话。
“你妈妈让我送他回去,一会你自己上去找她……你们有话快说。”
听见于筱媛的话,巫荻的心里此时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希翼。
他站在谢诩面前牵了下谢诩的手指,低声说:“不管我妈说了什么,你不要太介意,等我跟她说清楚,她会理解我的。”
谢诩的手指轻微地收缩了下,垂眸描绘着巫荻的面容、轮廓。
巫荻嘴里说着安慰的话但脸上的神态说不上多轻松,甚至带着自己并未察觉的紧张和慌乱。
他抬手很轻地在巫荻脸颊摩挲,熟悉的触感带起一阵阵悲怆的情绪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突然间发出不出声。
他本来想说对不起,好像等不到了,但这句话本不应该由他来说,他明明将决定权留在了巫荻身上,可是局面不能再继续恶化下去了,他只能强咽着发痛的喉口说:“我……”
“我不想听。”巫荻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强忍着怒意打断,声音急促:“你等我跟我妈解释清楚……”
“我已经跟阿姨解释清楚了。”
他知道巫荻对于筱琴很心软,很轻地提醒他:“阿姨的状态很差。”
他感受到巫荻正在慢慢紧咬牙关,浑身变得僵硬,颤着想要收回巫荻脸颊上的手却被巫荻猛地攥住。
他将谢诩的手重新贴在脸颊上,绷着酸涩的眼眶,声音几乎有气无力,似乎动一下唇都要抽光他所有的力气问:“不要分手好不好。”
他有些哽咽地低下头,感觉稍长的刘海扎不仅扎的眼睛疼连带这心脏也很疼,他也的确小声地说了:“我现在有点疼。”
贴着巫荻脸颊的手指在触碰到湿润的温度时开始发出痉挛,那一刻谢诩的瞳孔紧缩,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冰冷的河底。
他几乎是在下意识间,托着巫荻后颈把人抱进怀里,一只手贴着巫荻的脊背不断地抚摸,另一只手不断地擦拭巫荻湿润眼尾。
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不溃一击,他做不到看着巫荻伤心的样子跟对方分开,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贴着巫荻的肩膀,口中重复而混乱地说对不起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