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整个铸剑山庄已然落入寂静之中。明月高悬,楚人修孤身走在后院连廊之上,偶尔抬头望去,心中始终难以平静。
自接到素非烟遣人送来的信件,楚颐寿便与姜问携明坤神剑向均州而去,楚人修则被授以“看家护院”之责。她自然义不容辞,然而就在二人离去之后,她的心中却始终盘悬着某种不妙的预感,着实令人难眠。
楚人修深吸了口气,思量着兴许可以同母亲说说话,然而当她迈步转身之时,却突然见到廊外有暗影一闪而过,霎时便隐入了一侧树木之中。
“是谁?”她厉声喝道,“铸剑山庄之内,谁敢再来放肆?再不现身,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只有静谧不语。楚人修提剑便向外走去,哪知此时耳边倒传来几道气声低语:
“少庄主,少庄主息怒!”
她皱了下眉,随声音望去,便见月光下终于自树影里钻出来一个人影,带着面罩遮遮掩掩的,眉目之间却十分面熟。
“——楚庚?!”
“是!正是在下,”那厢楚庚忙应道,“少庄主火眼金睛!”
楚人修便收起剑来,口中顺势问起了他来此的缘由,心中却警惕不减。自打铸剑山庄大力招收女徒以来,楚颐寿便将原来留在庄内的男徒渐次打发了出去,楚庚自然也在其中。他亦曾经来寻过楚人修,楚人修念及二人之间的情分以及当时他被连累所受屈辱,便又私下补贴了好大一笔银子教他安身。他当日分明已然离开了,此时为甚么又要悄悄回来?
“少庄主,自打我拜入铸剑山庄之后,是打心眼里将你看成少年英雄、真汉子,也诚心拜服于您,”那厢楚庚低声道,“可谁能想到……唉,哪怕后来知道你竟是个女子,你对我那也是相当仁义的。为此,我不得不找你来这一趟……”
楚人修便问道:“甚么意思?”
楚庚又上前两步,一边看着她的面色一边道:“少庄主,你父亲被杀,整个铸剑山庄也易了主,如今的你只能在那样一个怪人手下讨生活,你难道就心甘情愿么?”
楚人修瞧他一眼,故意道:“这么说,你还是来帮我的。”
楚庚道:“那是自然,虽然你现在是个女人,可俺楚庚那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少庄主,那妖女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她再怎么也逃不掉如来佛的掌心!有连大侠出马,又有玄机阁点苍派等齐心助力,不仅那妖女要被就地正法,连她的那些个爪牙——就比如铸剑山庄这里——都势必被肃清!少庄主,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楚人修佯作思索,又故意犹豫着开口道:“我能做甚么?”
楚庚眼睛一亮,道:“少庄主,你可知这庄里是否藏有明坤神剑?”
“明坤神剑?”楚颐寿忍着心中惊疑,问道,“都说是被妫越州夺得了,怎么会在这里?”
楚庚打量着她,笑道:“少庄主莫非忘了不成,当日在铸剑山庄,那妖女可并未佩剑。她许是知道树大招风,这回动身亦并未携带神剑,而是将它交给了所谓的‘师母’保存!少庄主你果真不知?”
“你也说了她是我的杀父仇人,”楚人修怒道,“这种机密之事又岂会告诉我?”
楚庚想了想,便道:“少庄主所言不错,那么可否请少庄主引路?这庄内的机关暗格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若能找到明坤神剑,连大侠必然重重有赏。”
楚人修却道:“那楚颐寿武功高强,又有妫越州留下的人手相助,只有你我二人,岂非是要去送死?”
楚庚忙道:“自然不全是你我二人,少庄主,那庄外还有赵少侠一干人等。只要我们得手,必能里应外合!而且我已将能从西边潜入庄内的一些近道都告诉他们——呃,少、少庄主!”
他话未说完,整张脸已霎时涨成了紫红色,是楚人修的手牢牢攥紧他的脖颈。
“我平生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为你留了生路!”她冷声道。
楚庚在她手下喘息不能,挣扎不得,不过片刻便绝了气息。
楚人修将他丢下,率先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长哨,当即便有阵阵鹰唳之声盘旋在铸剑山庄上空。她眼见不远处已有盏盏灯火亮起,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岂料此时却又忽感背后一凉,下意识便闪身避去。
却听得“刺啦”一声,那右侧衣袖上已被划了一道裂口。楚人修抬眸看去,才知身后不知何时已来了几人,各个手持长剑,模样倒并不陌生。
“赵靖汝!”她冷笑道,“想不到是你啊!还有灵霄派的几位——咱们好久不见!”
原来这彻夜闯进铸剑山庄之人正是点苍派赵归吟及凌霄派于辉携带的人手。那点苍派掌门人自打与连奇相遇,便已下定决心要向灵霄派投靠依附,寻机向妫越州报仇雪恨。赵归吟已武功全废,便指点男儿向连奇示好,连带着点苍派弟子也已大多到了均州境内,随时听从号令。只不过点苍派素来行事低调,他们有意遮掩,这才没有漏出风声。
眼下,身负任务要“找出神剑”的赵靖汝见楚人修出声,便怒斥道:“有那楚庚求情,我等本想饶你一命,谁知你这阴螙妇人竟如此丧心病狂!”
楚人修亮出剑来,反唇相讥道:“‘阴’‘螙’?那你们是‘阳’不螙?说的冠冕堂皇,怎的偏干出这等挑拨离间、忘恩负义、居心阉螙之事?!来人!!”
“——是!”
楚人修背后不知何时早已灯火通明,她话音刚落,便已有数人应声而至,“唰唰唰”纷纷落在她身后,同样各个手持长剑,眉目森然。
“哈,就凭你们几个……”
赵靖汝话未说完,去被于途抬手拦住。于途自在素家庄死里逃生又被连奇侥幸救回之后倒是稳重许多,他神情冷硬地开口道:“不要掉以轻心。”
赵靖汝却不满道:“还怕甚么!咱们的人早探清楚了,那独眼怪人如今并不在这庄里,正是良机难得!你何必畏畏缩缩?!”
楚人修闻言,心中对那楚庚恨了又恨。她横剑在前,冷声喝道:“众人听令——擅闯我铸剑山庄者,杀无赦!!!”
“——噌!”
几柄利剑同时刺出,却在临近目标之时霎时扭转了方向,纷纷刺进那一侧墙壁之上。
“……大姊,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甚么,”素是然衣冠楚楚,端坐在素家庄正厅主位,似是痛心疾首一般开口道,“爹待你还不够好?你竟半路同那妖女狼狈为仠,就为了扮这些过家家的把戏?”
素非烟立在厅上,她的身后护着方才出剑的妹女们——小瑛自然也在其中。素是然武功高强,以庄内人如今的身手,硬碰硬只怕毫无胜算。因此素非烟在得知在外包围之人均为他俯首称尊时,便选择了另外一种柔和的计策。
——至于方才有妹女出手,那是因为方才素是然说的话太过分了。
无非便是指责她“不孝不悌”“狼心狗肺”“大逆不道”之语,这样的话于素非烟而言着实无甚杀伤力,不过这在那些素来尊她敬她的妹女们听来,却是万万不能容忍。
那厢素是然见素非烟不语,还在喋喋不休:
“……你以为爹待你不够用心?若是不将你放在心里,他又岂会为你费心找寻大好姻缘?不谈旁人,便是李尧风,若你与他成婚,有爹在一日他又岂敢将轻待?你又岂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你还不知道罢,大姊,李尧风同你在这里虚情假意不过就是为了找到那地爆天星的图纸,如今他手下那神偷已然得手,他便马不停蹄向均州去啦!哈哈,你以为那妖女还有活路吗?!”
他说这许久,无非是想瞧见素非烟痛悔不迭、跪地求饶之态,哪知这些话洋洋洒洒而去,素非烟听了却是半点神情都没有变动。如今见他面容深沉,不再出声,甚至还好心提醒道:“小弟,你若是渴了,那就用些茶水好了——那可是小瑛方才特意为我冲泡的‘茗山奇露’呢,必然是合你的口味的。”
素是然终于按捺不住,翻手便将那茶水打翻在地,随后一掌向素非烟打去。
“混账!”
“都闪开!”
素非烟似乎早有预料,在及时避开之时还不忘提醒身边之人。素是然一掌打空,倒是讶异,冷笑道:“看来那妖女待你也舍得下本!”
素非烟神态不变,竟再度惊险避开了素是然猛然扑来的一招,然而素是然毕竟身手已非常人,下一刻便已转手将她击飞到了厅外。素非烟伏地吐出口鲜血,闭了下眼睛平复着疼痛。
“庄主!!!”
小瑛眼见她给素是然这厮轻蔑提起,目眦欲裂,再不管旁的便以一拳向他背后擂去,其她妹女亦纷纷同时出招,岂料这时素是然的手下却都跳了出来。
“大姊,你知错了没有?”素是然举动轻易,双目狠险,一字一句地出声问道。
素非烟这是却骤然生笑,她幽幽地望着对方,用气声反问道:“小弟,你后悔了没有?”
“——我后悔?”素是然厉声道,“我悔就悔在不该将你当成亲人,被你巧言令色所蒙骗,我——唔?”
他大声呵斥,却蓦然发觉手上竟一时失力,尚未等他再去确认,素非烟却已趁机亮出那柄一直掩在手心的短匕,“唰”的一下便向他眼睛刺去——
“啊!”
素是然忙将她摔远,一只眼睛却已汩汩涌出鲜血来,他伸手摸去,一时怒发冲冠又恨意滔天,失声喊道:“贱人!我杀了你!!!”
“……小弟,你总是如此愚蠢。那茶杯之上,姊姊特意抹了寒潭奇螙啊,”素非烟就地又避开他的一招,故意笑道,“你还不后悔?”
素是然痛楚难忍,本来在连奇帮助之下以调理通畅的内功此时却仿佛又要失控鼓噪起来,与此同时,脑中更是一阵阵发沉。他叫道:“不可能!你竟还有寒潭奇螙?”
素非烟便道:“还有甚么不可能。姜问她们同我要好,莫非你一直不晓得?”
“啊啊啊啊——”
素是然猛地吐出口血,双目也陷入赤红中,此时时刻竟当真觉得四肢都在一阵阵发软,却仍旧向素非烟全力打去——
“我要你死!!!”
这一掌来得既快又狠,素非烟为其所摄竟难以逃脱,手中已再度攥紧了沾血的匕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突然听得“嘭”一声,素是然霎时便被仰面踢远,一阵罡风带倒了不少他身后的手下,嗨哟嗨哟摔作一片。
终于得空向前的小瑛目瞪口呆,这才发现在庄主身前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独眼怪人,气势凌人,不可逼视。
“楚、楚庄主?”她失声叫道。
“昂,”楚颐寿应了一声,语气不善,“来巧了。”
原来楚颐寿同姜问出发之后,心中还是没有放下对于素非烟的疑虑,执意要先去素家庄同她见上一面,再做决策。姜问无奈,便携剑先行出发,毕竟楚颐寿自信能追得上她。哪知等她大驾光临了素家庄,却刚好撞见这样糟心的事。
素是然从地上弹起,他捂着方才险些给踢碎的下巴,冷冷瞧着楚颐寿,却猛然拔腿便跑。
楚颐寿冷哼一声,甚至还有闲心问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素非烟:“方才那招,若我不来,你这妮子如何解得?”
素非烟闻言笑了一下,便轻声道:“前辈不知,他身上已中寒潭奇螙,这螙自来是武功越为高强者越难逃脱,更遑论他如此运功发力,那一掌能不能打中,实在两说。倘若我不幸当真要挨他一掌,那么……我便再用这刀刺进他另一个眼眶中。”
随着她舒展开掌心,那柄寒光闪闪的断匕便也显现在楚颐寿面前。
“好,”楚颐寿笑了一声,“你还不错。”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已自原地消失。之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一声惨叫自空中传来,四肢俱断的素是然便再度摔回素非烟面前。
他恨恨地睁着一只眼睛,脸上冷汗与血迹交错,已然只能伏在地上苟延残喘,却还是勉力叫嚣道:“——哈哈,你们……迟了,迟了!哈哈哈哈妫越州,她必死无疑……”
素非烟盯着他轻声道:“小弟,你难道以为我那书房暗格中所藏的图纸是真?”
素非烟向来行事谨慎,当日在那书房暗格中发现图纸之后,她当即便准备了几张假的用以替换,所防备的便是今日之事。那真图纸已被她缝进了被褥之中,绝没有被人盗走。
素是然却哑着嗓子大笑不止,又高声道:“哈哈,书房?谁将那里的以为是真的了!你只见到书房被翻,却不知,哈!在地道我那居处同样有人摸了进去!哈哈哈哈!素非烟,你还以为自己智计无双?!!!爹早将那真图纸交给我了,放在书房里不过是个假货!哈哈哈哈哈哈哈!素非烟,你这个蠢蛋!那不过是——”
*
“——那不过是障眼法,”车厢内,一细瘦男子窃窃禀告道,“不说有素少侠指点,便是俺‘神偷钱三’这双招子,还能瞧不出真假宝贝的藏身之所吗!嘿嘿,等到失主发现那真东西同样已丢之时,却是拍马都追不上咱喽!不过那书房里确实宝贝很多,李阁主,俺倒并没有发现那‘神剑’的痕迹!”
“做得好,”李尧风一手拿着那图纸打量,淡声道,“连掌门既然已经派人分赴素家庄与铸剑山庄两家,这事就暂时不必咱们多管。”
他思及素非烟,心中倒是有几分愧疚,不过转瞬便被理直气壮与志得意满冲散。他心道:钱三轻易便从书房里找到了图纸,纵使是个假的,便也知非烟是在同我扯谎,她心意既然不真,自然怪不得我做两手打算!不过到底还是青梅竹马,既然素是然去了素家庄,只要她诚心改悔,二人血缘至亲,想来还是能保下命来。如今最紧要的便是这地爆天星!二长老三长老都有家小,却比那宁死不屈的大长老好拿捏,已然在他的逼迫之下照着那一半图纸、结合之前阁中所剩的样本制成了大半,如今只要再用这一半图纸打通那关窍之处,要再产几台,岂不易如反掌!
据探子来报,那妫越州恐怕已踏入了均州地界,然而那枉生崖旧址却是难寻!待她寻到之日,便是这魔头身死之时!
他愈发开怀,瞧见面前这贼眉鼠眼的神偷也乐得施恩。只听李尧风道:“虽则朱夫人已然给了酬劳,本阁主还是会多付你三倍酬薪,以谢君相助!”
那钱三果真喜出望外,险些手舞足蹈起来,他投桃报李,想起在雇主赵荷华那里一耳朵听来的只言片语,便有意说些让李尧风更高兴的话。
“李阁主与连掌门必定所向披靡!旗开得胜!”他道,“小的临行前还听赵夫人提了一嘴呢,说咱们这边的‘暗棋’又来信儿了!如此里应外合,不愁取不了那妖女性命!”
李尧风点头道:“本以为那人用不得,却还是赵夫人有主意啊。”
*
均州境内,与迟陆二人汇合之后的宋长安一行人本该早日返程,不过这被迟不晦坚决阻止了,她给出的理由十分要紧——
“我知道那‘觉明道枉生崖’在哪里!”当时她拍着胸脯保证道,“就在均州!你们跟着我走!”
于是一行人便向着那崇山峻岭之处进军,只可惜并无收获,有好几回还恰好撞见那仍在四处搜查的灵霄派弟子。她们绕来绕去、走走停停,最后在山里晕头转向了。现而今迟不晦仍旧精力充沛,跳到树上去看方向,宋长安却实在倦了,便又拉着任晓芸在旁说起了话,其她人亦三三两两在周围休息。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州姊为啥还要找那甚么‘明坤神力’的奥秘,”宋长安摇头道,“那时——在素家庄那天晚上——你没见到,那剑分明已经够厉害了呀!直吓得那群臭男人闻风丧胆,撒腿便跑呢!”
在她说话时,任晓芸总是一副认真聆听之态,此刻也不例外。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安慰道:“妫大侠自有考虑。想来就算那神剑到了那些人手里,也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这话倒是!”宋长安连连点头,“论起武功,那群臭男人连她的一个小脚趾都比不上,嘿,我也能一打一大片呢!瞧我的万螙千害掌……呃,晓芸……”
说起这万螙千害掌,她倒又联想起任晓芸那大哥了,此时见她神情缄默,便试探着问道:“你那大哥……现在在哪呢?”
任晓芸愣了一下,才轻声道:“他应该还在灵霄派罢。你忘了,我也是自那里和陆姑娘她们一起出来的。”
“哦,那他……”这才是宋长安想问的,“那他如果和灵霄派他们一伙的,咱们对上了,你怎么办?”
任晓芸低下脸去,犹豫许久,才缓声道:“我……我不知道。”
宋长安别过头,想了想,又勉强开口问道:“你说你姥姥也离世而去,你那家里……就这一个亲人了?”
任晓芸点头,道:“我不能……我妈临终前便交代了,让我们相亲相爱、互不离弃,我不能……”
“你怎么现在还不清醒呢!”宋长安仍不住提高声音,“你妈这是对你哥说的还差不多!你难道还有机会离弃得了他——”
“嘘!”这时一直在树上的迟不晦却突然出声提醒道,“有人来了!噤声!”
“又是灵霄派的人?!”陆还青闻言,便急忙拉着妹妹站了起来。
宋霓同样起身,她神情不变,低声道:“不,只有一个人……而且……”
“——而且还是个不会武的女人!”迟不晦从树上跃下,自然接上了下半句。
“那我去瞧瞧,”唐潇便上前道,“也不能不存戒心。”
她快步走出,却见那人影已然跌跌撞撞到了几丈远外,身影便清晰呈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唐潇思索片刻,才上前将她扶住,用一向妥帖热情的语气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那人晃了晃脑袋,才抬头望向她,面容十足狼狈又憔悴,嘴唇也已干裂破皮。努力许久,她才发出了一点声音,唐潇皱眉听着,却辨析她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妫越州,你们知道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