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宫里下人都得到赏赐,个个欢天喜地。
同一天,窦昭仪砸了屋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
遇到的每个人,都向我称贺,让我不厌其烦。
“窦昭仪要是生个男儿,那可就是皇长子!"常询喜得双眉挑动,神色飞扬,"陛下的第一个孩子!″
"要是死了,就是第三个,我的孩子。"我专心刻着木模,眼皮都没抬一下。
"陛下!"常询刹那间面无人色……
死了的,才是孩子。
我没死,阿母说,我不是她的孩儿。
春暮,细雨斜风,绿冉冉。
窦婕妤全心全意照料肚里的小孩。
她近来又做了首讴歌【歌谣】,唱给孩子听,还要我跟着学。
“歌谣,本就是一人唱,二人从,三人和,由阿乔起唱,请陛下和歌。"
“我不会唱。"
"陛下,不难的。就唱一个字,每一句,陛下唱最后那个字,好不好?跟着唱唱就好!让皇儿也听听——陛下声音!”
我想不通。“他长耳朵了吗?他在你肚里,怎么听见?”
“陛下?陛下声音好听,唱唱看嘛!”她连哄带撒娇,“就,唱一次....."
一次。
心微微一紧。
窦将军求过,娶我一夜。
什么一次,一夜?全是哄我,骗我。
到底,他是骗我,还是骗自己……
我也不觉声音好听,嗓音纤细,单薄,就像十岁左右的孩童,随同我那总也长不大的头脑。
我倾头,细听她动人的嗓音。
“高树绵绵,蜩声晚——”
“晚——″
“玉台瀛瀛,鸾凤鸣——″
我跟随,傻傻诵读。“鸣——"
“紫鉴明明,濯清涟——″
“涟——″
“短檠摇摇,照月阴——”【短檠,小灯】
又没听懂,但我露齿笑了。
就听懂一个字,蜩,是蝉。
“陛下笑了呢!”她笑意嫣然,靠在我身上,抚着我,“阿乔——再唱一回?”
“还不到蝉叫呢!″我话音模模糊糊,“你,看见蝉了吗?″
驿马急行,捎来一些怪异的消息。隗军不是没来打,他们发了兵,军队在途中莫名消失,无影无踪,有说迷路的,也有猜中了埋伏,隗国查来查去,没个结果。夔军直接撤军,两国一度交恶。
“五万人呐!五万精兵!”常询打听清楚,向我转述时,夸张地晃动五指,“就一下不见了!沒影了!就是遇到风沙,也不能全埋了呀!”
“哦!五万,很多吗?”我把十指数了几遍,不到一百,我已经很累了。
黄褐的天,风卷残沙。断戟残弓,地上躺着数不清的人,横着,斜着,身体丛/叠身体,红乎乎望不到头。
红汁淌进河里,河水也通红通红。
灰的,黑的野兽,不断撕/咬,吞食。
飞沙扬扬,腾起黑雾。重重乌群。
鸦,漫天,满天。
这些人,死了吧。乌衣郎吃掉了,吃光了。
我的眼睛望着,望进去,看到他的饥饿。
五万,我十只手指也数不过来,没喂饱乌衣郎。
睁眸,熟悉的气息萦萦而来,温暖,醇厚。
“阿硕——还早,睡吧,再睡会儿。”
我合眼,盖住满眼的凄暗,荒凉。
窦将军把朝会时间推迟了半个时辰。
我带着木模坐殿。朝上,他们向窦将军奏事,我头也不抬地雕刻,刀和木板沙沙响,缓慢拖出一丝丝线纹。
底下听着声响,皱着眉头。
我一声不发,像个会活动的木人偶。
梧桐的鹅黄嫩绿,变为翠绿,深绿。
身上衣服,一天比一天薄。
千秋【注,秋千】上的宫人,笑声舒展,招摇,一个荡得比一个高。
在风中飘动的衣裙,一寸寸褪下,滑落床底。
宫廷比武场,击鞠,射箭,外戚与宗亲,明争暗夺。窦家子弟,人物出众,表现出色。
我坐在观台围帐内,著束腰长袍,齐紫配木槿,金纹,缀虎魄【琥珀】赤玉组佩。
看到精彩处,我抚掌大笑。窦家两从弟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瞟过我,如无风时的日光,带着一缕缕燥热。
刻铲木板的声音,渐渐与蝉声融合。
我手累了,就在案上假寐,趴着趴着,睡着了。
我在朝上睡着,不止一次。
凉殿,扇拂冰鉴,凉凉的轻风,驱散空气里的干燥,只剩心底的烦闷,躁动不已。
团扇大的叶片,密密麻麻,树梢缀满淡黄明亮的桐花。
偏殿,桐荫深处,沉浸,陶醉。
我和窦家从弟私会。
他们两个我分不大清,不过,也没什么要紧。
窦姨妤肚子大起来,走路也有些沉重。我隐约感觉恐惧。她肚子里只装了一个,就长这么大吗?
蝉在枝梢,树干产卵。极小的,黄白色的卵。
一个月,就一个月,幼虫会爬出来,落地,钻到土里。
“它要呆多久?″我盯着窦婕妤的肚子,想象着胎儿的大小,颜色。
“陛下,所谓怀胎十月……″
“肚子装不下了,它才出来吗?″
“陛下!”
太主时常来看望窦婕妤,带来昂贵的礼物,好多我都没见过。
她也看看窦昭仪,看看窦将军。
母子见面,总是冷冰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一巴掌,窦将军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呀。
父皇也打过我好多次……一想起来,我脸颊就隐约约疼。
不去想,不要想。我摇晃着脑袋。
今年出生的蝉,钻进了土里,蝉想长大,要在土里,等七年。
四壁冰冷,手脚被束傅,吸食着树汁,向下方,一点一亳挖洞。
年年新蝉,年年蝉鸣。
窦昭仪,到明年才生。
(待续)
(2024年12月14年21:42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