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睡睡,窦将军陪在我身边,几乎一步不离。每次睁眼,眼帘映入的,都是他的面影。
汤剂,补药,喝了一盌一盌【盌,通"碗"】。
我不再吐血,但呼吸变得艰难,从未有过的虚弱。冷夜,冷月。
月光攀上窗格,清亮透帘。
我急促喘气。"下,下雪了吗?"
"没呢,陛下。"带询低声回应。
寒蝉,等不到冬雪。滴漏声声,暗香稀稀。
我用力睁大眼,端详少年秀挺英後的面庞,声音一点点清晰,轻柔似水。
我儿,真好看啊,像个男子。"昱儿,多大了?"
“父皇,昱儿十二了。"
“父皇笨,昱儿,不像父皇。"还是那句傻话,他听烦了吧,"昱儿好,好……"
我想让他别学我,好好做个皇帝。双唇翕动,我说出的却是——
“……做,喜欢的!”
我瞟一瞟常询,又看一看昱儿。他了悟地点头。
我放下心。只有一件事,只剩一件。
“砖,砖——”
常询急切地接腔。"陛下!砖,都烧出来了!陛下的陵寝里,都是这种砖!”
我要死了,他会来见我吗?
“乌,乌……”我尽着全部气力,语声还是低幽,含混。
"阿硕!″窦将军把我抱紧,情绪如火山般强烈。
我再说不出,那个不该说的名字。
身体逐渐冰冷。死,没有想象的痛啊。
幽幽暗暗,我飘到空中。看到自己还躺在窦将军怀里,我并没有像死去的蝴蝶一样败色,我还保留着生前的华彩。
就像个空心的木人偶,没有活力的美丽。宫里宫外,嚎成一片,哭声震天。
吵,真吵。我飘飘荡荡出了屋宇。
月光变得明亮,檐瓦一片霜白。
银光铺洒在眼中,把记忆一分一分唤醒。
——活到该死的时候,是,这个意思呀!
“陛下,近来可好?"一声问候,带着戏嘲。
微一张望,月光下,瓦脊上,铁甲粼粼,凌凌。
“乌衣郎!”
身子好轻,,脱离了身躯的重量,我在空中翩飘,飞腾到他身旁。
他抚了抚我的脖颈,一股热意在身上漫开,蓬勃。我环住他的背,望向下方,所有的灯都亮着。哭声喧声,一刻不歇。
我坐在房脊上,双脚浮在半空,一摇一摇。
“陛下,死了呢!"他望着我,唇边一点笑意,幽深。"死了两次,感觉怎样?"
“两次?”我双唇笨拙地动了动,结冰的思绪,空空地,慢慢转动。
拂开,厚厚的旧尘。
隐在春泥里,伏在荗草下,我在往上爬,身子沾满泥巴。
拱着层层泥土,缓慢往上爬。我在漆黑的地下,呆了七年,饮了七年梧桐的根汁。
只等一场雨,就能摆脱泥土,栖上梧桐。敲开泥壤的,不是雨。
一把从未见过的铁器,挖开泥土,带来些微的日光,切碎我的身体。
身子,崩裂的痛苦。
断开的身体蠕动,我听到婴儿的啼哭,只一声。
谁也不知道,岱国皇长子被一把铁锸埋到梧桐下的那天,土里,还死了一只幼虫。
一只深藏七年,即将破土蜕壳的若虫【蝉的幼虫】。
两千多个黑暗的日夜。
泥土翻动,破碎的我,又被埋进土穴里,和婴儿一起。寒冷,可怕的黑暗。我连蝉也不是,我只是若虫。
我死去,痛苦而不甘。
我听见一个声音,冰冷无情,却又兴味十足。"你——想活吗?要想话,就往前爬吧。只要你爬到这孩子身上,我就送你——他的皮囊!
“代替他,成为凤,成为岱国的王!"
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只是爬,爬,拖着半个残肢。我爬到那孩子身上。裹着他的衣物,轻薄柔软。
我变成那个孩子。我比他更适应厚重的泥土。
我如新生的蝉那样,发出响亮的啼哭。
哭了整整三个时辰,我被挖了出来。
本该五月出土的蝉,成为蜩月′′出生的皇子。七年生,半夏亡的蝉,又活了三十五年。
所以我傻,我笨,因为——我是蝉啊!
不变的,是蝉。不忘的,是蝉心。
那个凤栖梧桐,蝉鸣高树的美梦。
“是你啊——”我露出一个笑,苍白,柔美,“是你的声音!”
我那么怕死,因为我——死过一次。
“想起了吗?”他半笑半谑。
“嗯!”我重重地点头。“乌衣郎,一直在帮我!"
他的声音传进耳里,像一道冷风。"那是看你有用,你不必感激。"
“用一只蝉,玩弄了天下,不有趣吗?"
我歪着脑袋,呆呆惘惘。“所以乌衣郎,喜欢的,是阿硕吧?"
我是蝉虫,不是阿硕。
徐皇后认出了吧?我不是她儿子,用着阿硕的身体。
“乌衣郎想睡的,是阿硕,不是我……"我自问自答,一霎无依无靠,泪水涌向眼眶。
可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我不再是人,我是若虫呀,幼蝉的魂魄。但我好想哭,没有泪,好想哭。
乌衣郎瞳光锐利地射入我的眼中,声音像一道冷风。
“你会和蝉蜕睡吗?一个空壳,一具皮囊,抱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我懂了。乌衣郎喜欢和阿硕睡,因为阿硕的身体里,有我。
“阿硕呢,去了哪里?″
他一声冷嗤,浓浓的不耐。
“他一死就投胎了,谁管他去了哪里!”
殿宇内,哀哭连绵不绝。
"陛下!陛下!"
殿中,众人伏在我的榻前。
殿外,宫婢寺人等齐刷刷跪着。
窦崇瀛,窦崇远,捶地痛哭,流涕。窦皇后用袖遮面,只听干哭,不见眼泪。窦昭仪表情呆怔,泪濡湿面颊,无声。
常询伏地抽哭,肩膀一耸一耸,他哭得还是那么难看。
窦将军抱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块凝固的熔岩。眼里罩着一抹黑影,又深又黯。
我凝望着,目不转晴。“不舍得?″
我缓缓地摆头。“不,我活够了,他也……"
他也得到了很多,不是吗?
他得到了我。朝里,都是他的人。
他的妹妹做了皇后,族妹做了昭仪。
他的母亲做了太主,钱比国库还多。
他的从弟,一个授了卫将军,一个升了车骑将军。
中郎将,虎贲卫,侍中等职,也由他族人替补。
他的外甥是太子,马上就是皇帝。
“他的亲族,会死得很惨。"乌衣郎睨我一眼,阴恻恻一句,听起来有些恶毒。
“哦。"
是诅咒,还是谶语?
我死了,我管不着了。
双眼黑亮亮的小侍卫,和我玩闹的少年,坚定地把绛色长帔盖到我肩上的中郎将,余光中带着一抹霞色离去的高硕身影……好久,好远。他们都伴着夏日的蝉声,飘飞的桐叶,凝聚成一团混沌的色彩。
我转睛,望向昱儿。
他凝视着我的脸孔,目光微微颤抖,紧握着放在膝头的手,除此以外,他非常镇定,远超年龄的镇定。
一副窦将军的风范。
我不知道他是我的孩子,还是阿硕的身体生出的孩子。
不要紧,我想了想,昱儿不像我,他会做得很好。
月光的涟漪映在我眼里,我的身体渐渐透明,我依偎在他肩头,笑靥半开。
“下辈子,还做皇帝吗?"恍恍中,听见他的声音,很随意的语气,像顺带一提。
“不,做皇帝,一点不好。我要做蝉……”
土里七年,出土后十四天。
但我还是想做蝉,顺利从土里钻出,爬上树干,在树梢高歌的蝉。
我靠着乌衣郎,慢慢缩小,缩成一只黄褐色的幼蝉。
他的手指半握成拳,把我包了起来。
(2025年1月6日13:34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