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情人坡向下看,能看到三楼以下的图书馆。玻璃被擦得十分干净。明明没见过有人打扫,上面总是清洁如镜。
方鹤翎在路标上看到介绍,感慨学校现在真不顾忌。对着刚进入小社会的大学生放肆洗脑。
它原本的名字“问道坡”,缘自《晏子春秋》,取“请教道理”意思。如今被毫不犹豫地踩倒在土里,盖着落叶,像腐烂的泥。
而“情人”一词,因用的人多,就这样被传开了。
少男少女们三两成群,在河边嬉戏。开始还有些生分,熟悉起来便打得火热,胆子大的,直接钻进小树林。
“喵!”
小厄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露出异色圆眼。
地上两个少年身体交缠,嘴上仍在狡辩,“我们在这里抓蛐蛐。”
没有实质性证据他们是不会承认的。方鹤翎也管不着,挥手让他们离开,气得黑猫口吐人言,胡子直起来问他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方鹤翎继续沿着波澜不惊的河水往前走。那是一块未开放的区域。
河中心,一座红房子立在当中,周围有木栅栏围绕。红房子四面环水,完全没有道路过去。
方鹤翎踩着石子一步一步向红房子靠近,绕了一圈,最后回到老人文学院塑像下面。
学生正是放学的时候,有下课早的,已经从食堂吃饭回来了。
方鹤翎感觉有人朝他肩膀一拍,轻声叫他名字。
他吓得人一歪,往左边躲。
谢明义看见方鹤翎这模样,忍不住笑,“方老师,最近怎么了,看见我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不要乱说,小心真的遇见。”
方鹤翎看了看周围,除了谢明义,没有其他人。
“刚才是你叫我?”
“对啊,我想问方老师,有没有餐巾纸。”
谢明义摊手给方鹤翎看,“给室友带饭,弄了一身油。”
方鹤翎摇头,从口袋抽出手帕,“这个可以吗?不要在背后叫人名字……也不要在漆黑的地方拍人肩膀……特别是路灯下的影子里。”
方鹤翎借势在谢明义右肩抹了一把,谢明义站在原地。
“会吓到人的。”
“方老师还信这个?谢谢你的手帕,我洗干净还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宿舍走,谢明义没有骗他,宿舍就是图书馆斜后方那栋。
他们确实顺路。
沈蔚忱自路灯下的阴影里现身。他白净的脸上带着锈般铁红,白色长衣也有泥土湿色。
手术刀柄插在口袋,他下意识摸了摸,用脚把地上乱了的杂草踢平。
沈蔚忱盯着谢明义和方鹤翎远去的背影,转身,走下台阶。
塑像下面是另一个世界。
管道构筑,交通四方。中央有一个水池,源源不断,向上输送淡蓝色的能量。
池里没有水。沈蔚忱赤脚站在中间,对着空旷的场地发呆。
他处理完对自己动手动脚的男同学,忍着肮脏把碎块丢进河里。哪想到有人会在边上看见。
谢明义动作太慢,他等不及,自己寻找猎物。
水池一头,一套黑袍挂在衣架上,旁边有一扇屏风,一座木桶冒着热气。
沈蔚忱穿过水池,一步一步走进桶里。
方鹤翎跟谢明义天南海北地聊着,大多数时候谢明义在说,方鹤翎只是静静听。他说接的案子,男人暴力,女人逃跑,留下幼年孩童。说男人在外面辛苦付出却备受冷落,女人不懂得理解他的苦楚。他问方鹤翎,方老师,你怎么看。
方鹤翎想不到向来温润的谢明义会和自己聊这个话题,疑惑他是不是应该对当事人负责。
谢明义说举个例子,最近这类案子多,他压力大,快要爆炸了。只想场外求助一下,如果是方老师,会怎么样。
方鹤翎沉思。他实在不喜欢预设没发生的事。退一万步,那个男的打人难道是对的么。说女人应该体谅男的,作为男方,又为什么不站在女性角度替她考虑。发生这种事,总有人爱说女性不顾全大局,不考虑家庭,从没有站在根上找原因。
不,也许就是碍着那所谓的根……
当然,方鹤翎不能对谢明义这样说。谢明义目光灼灼,想要把他看穿。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熟到能坦然谈论这种事情的程度。虽然这不是什么威胁生死的事。但他作为老师,说的有一个字不合适,就会被抓紧,去判别。
况且,他作为一个有性别优势的男性,人生幸福,问出问题的又是同为男性且看起来还算富裕的谢明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过了那种说话不用负责任的年纪了。
谢明义迫切想得到他的答案,甚至直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方鹤翎头脑迅速风暴,希望想一个不伤害师生感情,又能脱身的好方法。
“方老师,让我好找!”
分明是慵懒轻佻的语气,谢明义听见,像触电一样松手。纪松钰捧着先前的书,站在两人身后一尺不到的距离。
“正好你在,带我把这些书还了吧。小同学,你要一起?”
谢明义没理纪松钰,侧头跟方鹤翎说了句什么,露出标准的八齿笑,“那回头见。”
“你们说什么呢。”
纪松钰跳到方鹤翎身边,搂住他的腰,目送谢明义离去。
他知道谢明义看得见,另一只空余的手抬起来挥了挥。
方鹤翎拧了一把纪松钰胳膊,“松手。”
“怎么呢,方老师如果不喜欢,可以自己挣开哦。”
纪松钰嘴巴这么说,手上自觉松开力度。
“你这话的意思,如果我挣脱不掉,你就可以这样对我?”
方鹤翎不知想到什么,手上用了十足的力气,推得纪松钰退后一步。
“我没有……方老师,你为什么一直躲我?”
纪松钰委屈,“自上次一别,我们可有很多个夜晚没见了。”
方鹤翎整个人抖了一下。
晚上……那他今天白天又是和谁讲了那么久的话。
之前在人文学院与他共探的人又是谁。
恐怖的事遇了几次也就见怪不怪了。方鹤翎舌尖抵住上颚,迫使自己站稳。
“我没有躲你。忙……”
他学会了用“忙”做借口。
纪松钰显然见惯这种伎俩,只是说话的人是方鹤翎,他不想挑明。
“好吧方老师,那你现在有事么?”
“没有……”
方鹤翎刚说完就后悔了,纪松钰明显赖上自己,好不容易休息,自己为什么要操心业务上的事。
“我就知道方老师最好了。”
纪松钰满意,捧着书走在前面。
“对了,储言思,储老师,你知道吧。听同事说,她在办公室,那个了。”
他见方鹤翎不懂,小声靠近解释,“自杀了,因为同事排挤她。她只是习惯照顾和她很像的人。你应该也听过,许然。那你知不知道,许然是储言思妹妹,亲妹妹。”
纪松钰故意把话讲给他听。方鹤翎想。不然他不会停在前面。手里的书那么重,他愿意拿,就拿着吧。
他只是想不懂,自杀是什么罪恶的事,为什么不能明说。如果说学校是因为顾虑声誉,现在只有他们两人,纪松钰在担心什么。
方鹤翎捻了捻手腕菩提珠,他见惯生死,除了一些惋惜,也生不出多的情绪。也不知子谦见到他这模样,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慨。子谦原先最爱说他情绪丰富,一弄就跟泪失禁一样,眼泪珠子掉个不停。随便编点什么都能把他唬住。
方鹤翎觉得自己过于冷淡,张着嘴想了点话回应,“啊,节哀……”
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再多言辞都显得无力。他跟储老师只有一面之缘,难过的该是她的朋友亲人。
“她应该,没有什么亲人。”
纪松钰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语气还带着点幽怨,这时候又恢复属于他的玩世不恭。
“好吧我对她也没有多了解。只知道她是直博毕的业,算起来还是我师姐呢。我导说师姐为了离开家里,费了很大劲……高中就完全靠自己打工攒钱了。”
纪松钰难得一本正经,敛了神色。他的脸看起来过于秾丽,刻意垂下眼眸,使得整体显露出一种凶狠表情。
“总之,她在我们这里算是屈才了。但有的人不这么认为,总说人家有目的。”
办公室也是舆论滋生的场所。国家的教师资格证考试只考察学识,完全检验不了人品。当然,态度、情绪……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品德只能通过时间认证,短期内甚至能装……
储言思高材生到一个小城市当辅导员,拿着微不足道的基础工资。把学生当自己孩子……
越来越多的人说她有怪癖。快四十的女人不结婚,指定哪哪有问题。
好像在他们眼里,生孩子就是人生大事。一切不如他们设想,就是不对劲。
谈论这些话题,不仅有男人,还有平日跟她走得近的女老师。
他们把这些作为谈资,商量着把她当做人情置换出去。
储言思当然不在意这些,她每天正常干自己的事,按时巡逻,解决学生生活和心理问题。
她经历过,所以知道,这些非常重要。
当徐婷找到她时,她没想到,事情已经到这种不可控制的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