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和三年,我悄悄躲在庙里,看观音在庙前施粥。
同和五年,观音在我的屋子里,我在喂他喝粥。
26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甚至因为昨天晚上下了场雨,空气都比别的时候更加清新。
裴光启照常早起,趁早去铺子里。
他亲亲妻子的脸蛋,还在睡梦中地妻子直哼哼,是有些不满了。
裴光启笑着出门。
再过了一会儿,平安就起了,他吃了早点后站在鱼塘边喂鱼。一只手要喂鱼,另一只手还要哄怀里的小兔子。
阳光迷恋地亲吻他柔软的睫毛,池塘里的游鱼没等他的饵料洒下来,便争抢着来见他。怀中的兔子鼻子一抖一抖的,不知道是否是在闻嗅他从额前垂下来的一缕发丝。
“袁先生,您瞧,这鱼儿多欢快呀。”他弯着眼睛笑。
袁开看着他,笑着应声。
其实是自己开心,所以也觉得鱼儿开心吗?是不是等会儿还要说塘里的花儿开心,天上的鸟儿开心呢?
食壶里的鱼食还没有喂上半壶。
突然就有人着急忙慌跑过来,平安也没看清是谁,只是恍惚听见一句,“裴先生被抓到牢里去了!”
袁开眼睛瞪大,疯狂冲来者使眼色:不要跟他说!不要跟他说!
那人显然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越来越弱。
平安手里的食壶掉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他恍若未觉,只是走上前去,紧紧握住来人的手,“裴哥哥怎么了?”
和自己粗糙的手是完全不同的柔软触感。那人被平安盯着,根本思考不了什么事情,也没工夫理会袁开那仿佛抽搐一样的眨眼频率了。
他说,“裴先生本来还好好地在和我们铺子里的账房说话呢,结果突然就来了一队子军爷,什么也没有解释,就说要带走裴先生,裴先生当然不愿意,说要问个理由,但是那些军爷根本不听,只是为首地说了一句什么‘裴家新开的那两间铺子有问题’,就要把裴先生带走,他们给他的那个镣铐,足足有半个人那么大,还有个军爷,看裴先生不愿意走,就给裴先生来了几鞭子,血滴了两条街呢!”
他是铺子里的伙计,擅长把任何事情说得夸张。
平安一惊,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但是还没等他问,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便袭来,他太过于担忧,直接就要晕过去。
好在潜意识怕兔子摔了,还知道要往袁开那边的方向倒。
袁开连忙将他接住,接他是个要技巧的活儿,力道不能太小,怕摔了,又不能太大,怕把他弄得满身淤青。
母亲赶来,冲那人骂道:“混账东西,什么消息都要说与他听吗?”
而后也没工夫再管,帮着袁开把平安扶回房中去了。
平安这一晕,便是到了晌午也没醒,袁开时不时就探探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人还没醒,温度先高起来了。
趁着没人在旁边,先喂了两粒药,不叫他那么痛苦。
平安醒来的时候,天色都阴沉下来了,他眼瞳还涣散着,下意识就扭头寻找着那总会守在身旁的身影。
母亲在旁边,袁先生也在,映荷捧着账本在看,还有......没有了。
他突然咳嗽起来,将眼眶都咳红了,他将手抵在唇边,用牙咬着,想要克制嘴唇的颤抖,但是从眼角滑落的眼泪还是将他的情绪暴漏出来。
床头的油灯里燃着两根灯草,灯罩把原本刺目的光变得柔和起来,将平安的影子印在浅粉的床幔。罩子里的火焰在晃,床幔上平安的影子也跟着晃。
单薄的身体,克制不住的眼泪......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因为对他来说太过用力的动作而多了几枚淤青。
母亲知道再怎么瞒他也是于事无补了,只能上前去,坐在床沿处,搂着他的肩膀“心肝,心肝”的安慰起来。
他抖着身子扑进母亲怀里,有些无助,“......一定是抓错人了......裴哥哥,他从来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买卖,那俩间铺子......刚刚接手没两天,他什么错都没有。娘,我去跟他们说,我一定要跟他们说清楚。”
“......”拍背安慰的动作不停,但是没有接话。
看她的神色,平安绝望地明白,她们已经该说的都说了,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证据都交上去了,可是就是没有要放人的消息。
“夫人,”袁开实在心疼,小维都把自己哭成泪人儿了,本就身体不适,还这样又哭又叫,不知道待会儿劲儿过了要多难受,“身体要紧。”
“对,”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正不知道怎么劝平安的母亲,“平安,身体要紧,阿启早晚会回来的,你放心,你现在是有宝宝的人,切忌大喜大悲。”说完连忙给袁开使眼色。
袁开会意,说了一大堆。
勉强把平安劝好。
平安眼里还闪着晶莹的泪花,激动的情绪使他的脸庞带着与他身体状况并不相符的动人的红晕。
他虽被劝着休息,但是哪里睡得着。
平日都有裴光启在被窝里,没一会儿被窝就会暖暖的,但是今天裴光启不在,即使多放了两个暖炉也叫他觉得于事无补。
半夜三更,辗转反侧,总是担心裴光启在牢狱里吃不好,睡不好,说不定还要挨打,把他生生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黑暗里这又大又空旷的房间简直吓人极了。
平安想要点灯,但是又怕他屋里点灯被看见了,又要叫其他人替他担心。本来因为裴光启入狱,大家就已经够忙了,他不想她们还要分心来顾他。
于是就自己睁着眼睛,无言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梦见裴光启被狱中的差役鞭打,没有人替他上要止血,血流不止,没人比平安更懂得看着自己的血一直流,一直流那样的痛苦了。又将他吓醒过来。
第二天早晨,果然是又烧得不省人事了。
就这么迷迷糊糊了几天,总循环做着噩梦。
他们以为他昏过去,便听不见了,平日里避着他的消息在替他的房间换蜡烛的时候都被说出来。
他在昏迷中都听到了,裴光启大概是回不来了,听狱中传来消息,说他不知道得罪了谁......裴府,也马上要被封掉了。
这回更是连汤药都喂不进去了。一天清醒的时间连一炷香都没有。面色惨白,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
他像是一株要在生命力最旺盛时遭了摧残而即将凋零的花朵。
原本热闹的裴府,也随着他的沉寂而沉寂起来。好些个小丫头小厮都偷偷在哭,他们说,夫人怕是要大不好了。
以致于他好不容易有了些精神的时候,被一致认为是回光返照。
一群人也不怕吓到他了,全齐齐整整挤进来,被袁开轰了出去。
袁开趁他这难得的清醒时候塞药。
其实若是没有袁开,平安就真的不能平安了。因为喂不进去药,所以袁开只能买了些吊瓶偷偷给他输液,但是因为他特殊的疾病,每次输完液,一整个手臂都是青的。
袁开简直愁白了头。
现在终于是被袁开哄着喝了药。
喝到一半,他有了一点点力气,就挣扎着下来,从红木的书桌低下抱出一个小木箱,他轻轻嘱咐袁开,“袁先生,”发丝将他这段日子瘦了许多的脸庞遮了个全,时不时吹过来的风总让袁开担心能够把他人给吹走,“裴府所有的伙计还有小丫头和嬷嬷,他们和裴府的契约书都在这里了。”
“您帮我个忙,把这还给他们,再给些银钱,让他们走吧。”
他想了想,又说“多给一些,这裴府还有什么他们看得上的物件,就都让他们带走吧,”他睫毛轻轻颤着,下了很大决心“要是有人愿意带一只或者两只小兔子走,就从库房里拿些金子给他。”
连兔子都舍得让人带走,是真的不对劲了。
“夫人.....”袁开忙去关窗,“您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家,做什么要散了。”
“您不必瞒着我了,先生,”他仿佛一夜间成熟了许多,强行勾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都听到了,过不了几日,就有人要来封了这里......”
“可是......”袁开想安慰他,但是他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能够安慰他的理由,对于平安来说,目前一切都糟糕透了。
“我们要尽快找一间能住的房子,先生。”平安想到什么,小心碰了碰自己的小腹,袁开怕他再受打击,连忙哄他说孩子没事。
平安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依旧温柔,依旧恬淡。
“若是房子能够......能够离......近一些,便再好不过。”
袁开应了声,知道他还是掂念着裴光启。
交代完一直想着的事情,平安轻松了不少。
刚刚绷着的弦一下子断掉,又昏过去。
27
“可以先不要进这个房间吗?”映荷拦在门外,好声好气地央求来人。
她面前的男子腰佩绣春刀,身着浅绿的飞鱼服,用金色的刻了神秘图案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急。平安最近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刚刚喝完药,还躺着。
那男子不知道在思量什么,没有答话。
这实在是个有些滑稽的场景。
那男子是锦衣卫指挥使,但后面一群人都不是锦衣卫,而是普通带刀侍卫。并不归他管。甚至......不太瞧得起他。
那群侍卫越过他就想要上前,被映荷拦下,“我们夫人病了,大人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免得过了病气。”
绿衣服听见映荷的话愣住,有些呆“你们夫人病了?什么病?可严重?吃了药吗?吃了什么药?”
映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
“我身体强健地很。”侍卫模样的人当即就挥开映荷的手。
进来裴府的一瞬间他才明白什么叫“挥金如土。”他从正门走到这里,用了足足半个时辰,甚至这根本不到这裴府的三分之一大,刚刚经过的建筑,那柱子都是用金子做的,屋顶上不知道用什么西域材料做的鸟儿雀儿,在阳光下五彩斑斓,一条溪从正门应当是直通这个院子后的池塘,那溪流的大小可以直接在里面举行龙舟比赛,溪里的鱼儿是他根本没见过的名贵品种,
甚至两边的假山顶上都用金子磨成了粉,铺上一层,显得金光闪闪。
他看准了,就这间屋子,里面绝对了不得,连偏房的那个澡池都铺满了白玉,一小块都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在他们这里直接铺满了一整个澡池,甚至水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引得活水,不管什么时候都蒸腾着温热的雾气。
“这么有钱,不抄你家抄谁家。”他一边跟旁边的同僚吐槽,一边往怀里塞刚刚在地上见到的食壶,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轻便地很,在手里轻飘飘跟没有重量一样,甚至还香香的。
一伙人就这么抬着几个大箱子,看到什么放进去什么,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塞满了不知道多少个箱子。
看他要硬闯,映荷急得骂爹,好在她面前的男子伸手拦了一下。“不得无礼。”
有用了那么一刻钟吧,那些侍卫又开始躁动起来,面前的人虽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但是他们又不是锦衣卫,不归他管。
而且谁不知道现在皇帝都要让安王殿下三分,锦衣卫是皇帝的人,他们虽名义上是皇帝的侍卫,但实际上是在安王手底下办事的,这年纪小小的锦衣卫统领还能把他怎么样?
当即就要硬闯,“我们既然是来抄了裴府的,还要管裴光启的夫人吗?这裴府一封啊,他夫人连自己要怎么办都不知道了吧?还能管什么?”
他说着有些莫名地得意,“不知道这裴夫人生得如何,要是模样好些,另外找个下家也不难。”颇有种自己是什么先知一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过惯了这娇奢的生活,这小夫人还能不能适应简陋的住所。”
脸上看热闹的意味明显,被裴府的奢靡震惊了以后,他实在有些期待看见曾经娇生惯养的人物受苦的日子。
他说完就想要闯进去,却又被这锦衣卫拦了下来。
有些生气了,“不得再说。”
袁开这时也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皱着眉头,紧紧将房门合上,不让外面的人瞧见里面分毫,也不想让里面的人听见外面的动静。
“不能宽限几个时辰吗?大人。”他们来得太早了,和之前官府说的时间不一样。
提早来......他们提前拿的东西,估计都是要收进自己的私库的。
袁开做足了姿态,拿出几锭金子,放在那名侍卫手中,“我们夫人目前的状况,实在不能再受惊。”至少要等他备好了马车。
、
让平安亲眼看着自己的家被搬空,实在是太残忍了。
那侍卫收下了袁开的金子,面上应下了。却是坏心眼地大声叫道:“那还请你们夫人,好!好!养!病!毕竟,过些时日还有一场大事要办。”大事,只有裴光启的白事。
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平安本就一直留心外面的动静,这会儿子听见他说话,以为他有什么消息,裴光启在狱中可能生了什么病,或者.....总之也许是要不行了。
刚刚喝下去的药“哇”的又吐了出来。
袁开咬着牙瞪他一眼,死死握着拳头,那锦衣卫却是没忍了,腰间的刀不知道是怎么被握在手里的,也没人看清他有什么动作。
但是他的刀最终就是进了那侍卫的胸膛中。
他没收回刀,只是淡淡撇了地上的人一眼,又看见自己浅绿的衣摆上沾了些血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毛。
脏了.......
是选了很久的衣服。
这时听到里面平安有气无力的声音“让他们进来吧。”
他心里清楚拖不了多久·,而且,他心中还存着天真的想法,也许他们抄了裴府,就把裴光启放出来了,或者,如果他们在这边吃了瘪,回去就要加倍折磨裴光启,这是平安的软肋。
他同意了,袁开却不可能同意。
好在外面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倒也没人再起什么冲突。
映荷抢在袁开前面进屋,打算趁这时间帮平安藏点东西。
打破沉默地是一阵马蹄声。
高大的骏马上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子。
她身着盔甲,手执长矛,逆着光,只是看了那群人一眼,那批侍卫就跪下去一片。
“大人。”
高傲地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翻身,下马。
那个绿衣服还在纠结自己衣服脏了的事情,见她过来,两个人相互拱了拱手。算是问好。
“您为何来此?”
“......”绿衣服收回刀,不知道要说什么,总不能说是为了来见裴夫人吧。
想到裴夫人,他不禁有点担忧,他想进去看看对方状况如何,但是他现在满身是血腥味,今日是不能见了。
“您一个人进去可行?”不能把后面那群人放进去。
他自己衣服脏了,也不能进去。
女子没有答话,只是挑了挑眉,意思很明显,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绿衣服擦了擦自己的刀,然后再抬头看她。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刀在手中,用行动回答了她,我是不能杀你的,但是后面的人我都能能杀。
她皱眉,上下打量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带着些怒气,将门狠狠踹开。
后面的侍卫也想跟着进去,被一把绣春刀拦住。
绣春刀的主人心情不好,满身煞气。
见有人进来,平安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
但实在难受,只是在映荷的帮助下从床上坐起来。
听见盔甲碰撞的声音,平安咳了几声,轻声问了声好,“大人。”
那女子还没看见平安,听见问好,只是很随意地“嗯。”一声,然后在屋内转来转去。
平安没有再出声打扰她。
平安也没有力气再出声。
映荷呢,忙着将刚刚从镜子前收拾的,平安最喜欢的一些首饰塞到被窝的另一边。
那女子终于走完了一圈,满意地点头,认为此行收获颇丰。
她转完了外屋,便开始想这里屋是啥样,只是进去就不可避免地打扰到裴夫人。
她本来想敲敲门,但是转念一想,不对啊,现在整个裴府她要是说是她的那就可以是她的,她没啥好敲门的。
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当看到里面柔弱无力的美人,在惊艳过后就是深深的惊讶。
她有些不敢相信,走近,无视了映荷防备的姿态。
这屋子里采光很好,从窗户倾泻来的光线像他专属的聚光灯,为他优美的面目轮廓勾勒银边,他强撑着,扶着倚着床框,眯着眼睛歇息,呼吸有些重,有些难受地喘着气。
她呼吸有些乱,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按耐住要把面前人接回家的冲动,只是抖着手,抖着手伸向他,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庞。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不像是她的声音了,“小维......是小维吗?”她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了,“我......我是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