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川,91岁,独居老人。
忧郁指数85%,还有不断上升的趋势。
这次危机管理组的目标有点特别,因为李永川的阳寿,就在后一天。
一般来说,年纪越大,就想活得越久,然而李永川人生最后下的决定,却是自杀。
“这个名字……”金美妍仔细回想,“好像有点耳熟。”
站在她和具恋面前的玉皇,轻轻掀起眼帘,“总之,这次危机管理组与回光、引渡组一同进行。”
闻言,金美妍的注意力瞬间被夺去,皱起的五官生动表明抗拒,“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
“这点,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有答案的。”玉皇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淡定转身,继续浇花。
“诶~直接告诉我吧,我难道不是会长您最最喜爱的忙内使者了吗?”
金美妍顶着具恋万分嫌弃的目光,死皮赖脸地冲玉皇撒娇卖萌。
玉皇冷酷道:“对,我对你已经没有新鲜感了。”
具恋&金美妍:!?
具恋惊讶玉皇竟然真的会理犯病的某人。
金美妍瞪大双眼,“负心会长,呜呜呜。”
“你可以哭得再假一点。”
具恋双手插兜,向玉皇告辞,不忘扯着金美妍一起离开。
刚走出花房,金美妍就收放自如地憋回干嚎。
只见她右手握拳敲左手手心,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定——得想办法重获会长的爱才行。
具恋望着她那陷入沉思的严肃表情,对金美妍此刻脑中所想并不抱有太大期望,反正不会正经到哪去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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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走马灯」影像管理组回光分组组长,金美妍的日常工作内容就是帮将亡之人在弥留之际调动他们一生中最想回忆的场景,并进行一定美化给予心灵安慰,尽量让他们不带怨气死去。
当然,如果是生平没有遭遇过任何真善美或是某些经历太过深刻的人,那就没有办法了。
金美妍因此看过很多世间百态,有好的,也有坏的。每当她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的时候,那些人会用自己的记忆告诉她,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有美好的事情存在,即使所占篇幅短,但依然可以使精神重新振作;而每当她一点点重拾信念的时候,那些人又会用自己的记忆告诉她,这个世界烂透了,到处都是黑暗……翻来覆去,万般善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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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那个爷爷为什么要捡垃圾呢?
——因为他没认真读书。不想成为他那种人,你就要认真读书,知道吗?
分明是戴着国家功勋帽子的老英雄,此刻却被路边经过的陌生母子随意奚落。
后悔吗?后悔吧。
金美妍的眸光微微摇曳,在心里再度肯定。
她今天尤其重视地放弃了自己喜欢的繁复长裙,而是整套黑色正装,配上冷调的妆容,显得更加生人勿近。
保卫国家的战士,值得最高的尊敬。
“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崔俊雄替老人寒心不已,一马当先追上去,笑容亲切,“老人家,我来帮您吧。”
被留在原地的具恋三人齐齐叹了口气,妥协地跟到后面。
“你、你们是……?”
李永川望了望他们,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拉车把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金美妍总觉得对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点过长了。
“你是李永川吗?”
“……对,我是。”
“我们是阴间使者。”林隆求郑重告知,“李永川xi,你明天就会死。”
朝鲜战争,是指1950年6月爆发于朝鲜半岛的军事冲突。
原本只是朝鲜半岛上的北、南双方的民族内战,后因美国、中国、苏联等多个国家不同程度地卷入而成为了一场国际性的局部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初期爆发的一场大规模局部战争,导致300多万名平民死亡,另有约300万人成为难民。
当时只有19岁的李永川辞别故乡的母亲,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用那双舞文弄墨的手,举起武器对抗外族侵袭。
什么称作真正的“战火连天”,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对于己方,敌方无论人数、枪支还是弹药,都更胜一筹。
动荡不安的深色土地致使人无法保持平衡,要在摇摇欲坠和飞沙乱石间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对于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们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们只是盲目地站起来,盲目地向前跑,盲目地被击倒。
那不是“送死”,那是一腔热血,是战士们想用自己唯一仅剩的躯体,为后方的亲人同胞,筑起一道铁骨铮铮的壁垒。
血腥味,四处弥漫。
遍地可见的是战友七零八落的残肢。
李永川每每回想,都仍会抑制不住地干呕。
那场战争,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
远比所想象的,更加残酷。
“眼睁睁看着同胞一个个地死去,那种无力感让我再也无法对他人投入感情。”
具恋四人陪着李永川坐在社区的凉亭里,安静听他的诉说。
“唯一让我敞开心房的战友,他叫童七。”
童七是李永川部下中年纪最小的战士,只有十六、七岁。
在同样的年纪,李永川还在读书,而对方却因为家境缘故,并没有上过学,所以潜意识里,李永川时常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像哥哥照顾弟弟一样,对童七投入了浓烈的情感。
但是,一切都毁在了那天晚上,那个格外漫长的晚上。
“敌军强势炮弹袭击的前一秒,我甚至还在关照童七要戴好头盔,等战争结束,四肢健全地回去与家人团聚。”
童七的惨叫声只持续了半分钟不到,随即便陷入昏迷。
天塌下来的感觉,李永川借此依稀体会到了。
距离前线不足千米的地方,临时搭建了一座医护方舱。
那里接收因伤退下来的士兵,通过辨析严重程度,将所有士兵分为三部分。
骨折、淤血、脑震荡、中弹但只需要取出缝合依旧可以行动的,都算为轻伤,经过救治后短暂休息,还可以继续战斗;缺胳膊少腿的算中伤,暂时包扎止血后会统一送到后方医院;重伤的话,则是当场没有立即死亡靠苟延残喘被拉回方舱的,一般这种情况,即使出于人道主义也应该尽力挽救,可在医药极度紧缺的战局面前,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充耳哀嚎哭唤,还有正在等待死亡的战友因为忍受着巨大疼痛的无力呻吟。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救下童七真的是为他好吗?”
曾经遭受的质问和埋怨,到如今依然盘踞在李永川的心头,“如果断了一条腿的人是我——”
“你没有任何错。”
金美妍的突然出声打断,一时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
她脸上露出的严肃,纵使是具恋,也已经许久未见了。
“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了,即便是苟且偷生的活着。”
“类似的言语,我曾听人说过。”
彼时年迈鬓白的李永川对上金美妍直视过来的坚毅眼神,眼角因笑意泛起皱纹,怀念道:“这么一看,那个人跟你……还真像啊。”
「下士,您没有做错任何事,童七士兵只是暂且接受不了所以才对您说了不好的话,但等他回到故乡看到思量已久的双亲,那时,我相信他肯定会感谢您的。」
「真的吗?」
「下士跟我拉钩吧,骗人的是小狗。」
「……林护士真是的,都几岁了,还这么幼稚。」
逼仄拥挤的过道边,身着浅粉护士服的艳丽女子弯腰替自己撑起一片宁静美好的小小天地,凭着烛火,李永川在那可以融化世间一切寒冰的温暖笑容中,渐渐抚平了内心所受的全部创伤。
尽管战争结束后就失去了联系,但有关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李永川都深深烙印在脑海。
“要是能再见的话,真想和她当面说一句谢谢。”
“她?”崔俊雄八卦雷达顿时响起,“难道是爷爷您的初恋?”
“不是的。”李永川笑着否认。
“为了重拾书本,我再次坐回书桌前,想从惨叫声此起彼伏的战场上回归日常生活,并不是件易事,自然而然成了过一天算一天的人生。我什么事都做,没有我没做过的工作。”
过度的战后心理综合症致使李永川什么都做不好,辛劳一天的工资甚至抵不上失手打碎的煤炭,如此日复一日,终是入不敷出。
“那时我的身心灵都相当不稳定,也因此完全没有结婚的念头。”
谁会愿意嫁给自己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的男人?还不如别去拖累好人家的姑娘。
“上了年纪后,工作也不顺遂,我便开始在街头捡废纸维生。”
而今天,也是最后一天了。
确实与金美妍所预想的一样,李永川后悔了。
后悔自己做出上战场的决定,导致后来一切伊始的决定。
不止她,具恋、林隆求和崔俊雄同样看得透彻。
至于要如何打消这份后悔的心情,就是危机管理组这次任务的重中之重了。
金美妍不适合插手,也没准备插手。
天色愈渐黯淡,李永川闭眼躺在被褥上,张嘴艰难喘息着。
他已经欣赏过这座城市最美的景致,见证了自己的价值,也知晓了童七如今过得很好,再别无遗憾。
时间差不多了。
李永川家门前的陡坡上,一眼望不到头的使者队伍静默立在两旁。
为首的玉皇穿上了代表至高敬意的拖地礼服,稍微落后一步的朴中佶则在万年不变的黑色正装外披上白领黑底长袍,以显庄重。
金美妍等人站在路口恭敬迎接。
嘶,这个男人生前不过也只是个二十出头戍守边关的小年轻,到底为什么这么会走台步?
而且,每一步还都正正好好地走在她心尖上。
“开始吧。”
玉皇下令,只留具恋、金美妍和朴中佶三个组长在房间里,其他人待在外面等待。
危机管理组的工作完成,接下来就轮到回光管理组的顺序。
金美妍伸手轻轻搭上李永川的额头,调动能力将准备好的回忆传输进对方的大脑深处。
“……他的记忆里,有我?”
经过美化,金美妍看到自己的脸像是罩了层雾蒙蒙的滤镜,既朦胧,又带着少许怪异。
可,怎么会呢?
“……”
朴中佶和具恋转头望向她,一言不发。
从他们的表情中大概探知到了一些,金美妍眼睫轻眨,慢吞吞地收回手。
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她的名字还叫“林孝柔”。
——或许是因为这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夕阳,总觉得今天别有一番感触,满是遗憾的岁月仿佛都已消逝而去……在这最后的时刻,能有你们陪伴,真好,还有谢谢。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金美妍紧紧捏住被子的一角,低头问道。
早点告诉她的话,说不定能够挽回点什么的。
李永川散着虚光的灵魂慢慢坐起,和蔼地笑起来,“没关系的,林护士不必感到抱歉。您的那番话,像一记强心剂,帮助我度过了一段又一段难以坚持的时光。”
“能够以这样的身份再次相见,我已经感激不尽。”
金美妍鼻间酸涩,不敢抬眸看他,“我也,感谢您平安活了下来。”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高大帅气的李下士,怎么就被岁月蹉跎成了这样?眼前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容貌,又让她如何联想?
“李永川,生于1931年5月27日,死于急症发作。”
走完该有的程序,朴中佶稳声叙述,“我还记得你当时最后的背影。”
“嗯?”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
繁星如沸的天顶苍穹之下,李永川和无数先辈们奋勇抗战的背影,清晰得历历在目。
朴中佶搀扶李永川起身,“我要向你为国奉献的勇气致上最真挚的崇敬。”
“因此,在你的最后一程,将由我们走马灯全体一同为你送行。”
“这……”李永川诚惶诚恐地将目光投向金美妍,试图从她身上寻求心安。
金美妍收拾好情绪,抿唇朝李永川微笑。
“李下士,您完全配得上这份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