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周一早上醒来，他亲亲她说：“我去上班，你在家专心画画。”

“快过年了，我该回家了。”

她虽然不想回家，但她知道父母肯定已无数次在门前的村路上心急如焚地张望，盼着她能早点提“钱”回家还债。

“那我正月能去你家吗？”

“随你。”

“好，钱在抽屉里，你买些礼品回去给我的准岳父岳母，路上小心！”

他洗漱后又亲亲她，拿上钥匙出门上班去了。

她起床洗漱完毕，把自己这几个月的工资拿出来，夹在徐来给的那本字帖里，字帖也该带回去还给他了。

回到家，她把工资给了父亲，虽然可能无法偿还全部债务，但总比没有好。

父亲什么都没问，只要有钱给他就行了，至于她在外经历了什么，他无心去关心。

她不想呆在家里，拿着徐来的字帖出了门，沿着上小学和初中时走了无数遍的路去镇上。

这条路两边栽满了高大挺拔的麻柳树，每到夏天，树上就悬挂着许多一串串像古代的铜钱串在一起的果实，每个单个的果实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张开翅膀飞翔的小鸟。

小时候她喜欢和小伙伴们在这片望不到尽头的树林里抓“老牛”。“老牛”学名星天牛，俗称“老牛”，是一种头上长着长长触角的昆虫。

她小时候总觉得“老牛”的两只触角既好看又威风，神气得就像穆桂英头上那两根五彩斑斓的雉鸡翎，每次抓到“老牛”后，都其乐无穷地逗弄半天。

有的小伙伴用弯刀从麻柳树枝条上割下一串树皮，做成喇叭，居然能吹出“嘟嘟”的声音，像古代军中的牛角号声。

有的小伙伴摘片叶子就能吹出美妙的音乐来，她试了几次，“噗”一下，叶子就飞了。

她还和女伴们躲在树根下相互斗草，那草总不争气，还没用力就断了。

上学放学的路上，她和小伙伴们一路嬉戏玩耍，把快乐洒满了整片树林。

而这一切都像前尘往事了，小时候想长大，现在却又想回到小时候。

路过镇上的供销社，她看到那个初中的学姐眉飞色舞地嗑着瓜子和别人谈笑风生，不知为什么徐来的供销社买断下岗了，她却没下岗。

走到徐来家门口，看到他母亲，她问：“徐来在家吗？”

“在。”他母亲朝屋里喊他：“阿来，你同学来了。”

但他没有回应。

“他在房间里，你进去吧。”

房间桌子和地上铺满他练字的废旧报纸，他的字内敛而拙朴，看似无锋，却笔笔藏锋，像遗落在深海里蒙尘的明珠，静静地在时光里无声叹息。

他头发凌乱，精神萎靡，像个受了委屈后缩在墙角，眼里噙满泪花轻声啜泣的孩子，孤苦而无助。

一个寒窗苦读十几年，靠父母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供养出来的天之骄子居然下岗失业了，这在农村是多么大的笑话。

可下岗失业是他的错吗？经济危机下，失业的人不计其数，他如何已一己之力对抗这时代的巨变？

可他又跟其他下岗的人不一样，因为他是大学生，文盲、小学生、初中生下岗都无可厚非，但你这大学生才上岗就下岗，是不是证明你连这些学历低的人都不如？

和他同年毕业的其他同学都没有下岗，唯独他下岗了，这是不是证明他很无能？

所以别人下岗没人嘲笑，他下岗了，那些看笑话的人就有了嘲笑的理由。况且他小学和初中时是村里人尽皆知的学霸，高中是被保送到重点高中的人人羡慕的神话。

跌落神坛的神连普通人都不如，不仅不如，还要被那些从未站在高处的羡慕嫉妒恨的人唾弃践踏。以前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凄凉。

她柔声问他：“你一直在家吗？没出去找工作？”

他凄然而苦涩地一笑：“我父亲说我读了这么多年书，连他都不如，我还能去哪找工作？他能卖苦力，我连卖苦力都做不到，我还能干嘛？”

一个父亲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孩子失望透顶，怎么会说出这么剜心剔骨的话？怎么会如此贬低曾经引以为荣的骄傲？

“我不是荣耀，是耻辱、是负担、是寄生虫、是吸血鬼，这种愧疚无法催我向上，只让我觉得我应该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外人所有的嘲笑和恶意都不足以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击溃一个人防线的恰恰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原以为你可以做我展翅翱翔的天空，可你却成为困住我翅膀的牢笼。

他的随身听里正播放着beyond的《灰色轨迹》：

酒一再沉溺，何时麻醉我郁抑，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冲不破墙壁，前路没法看得清，再有哪些挣扎与被迫。

踏着灰色的轨迹，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Woo……不想你别去。

心一再回忆，谁能为我去掩饰，到哪里都跟你要认识。

洗不去痕迹，何妨面对要可惜，各有各的方向和目的。

踏着灰色的轨迹，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Woo……不想你别去。

她默默陪他听完歌，把字帖放在桌子上，默默退出他的房间。心里对他说：“你是巴蒂斯图塔，是战神，不要倒下！”

她心头压抑，为这个和自己一样痛苦的灵魂。

现在的他正如他之前的笔记里所写的那样：我一直以为有一种小鸟从一开始飞就会一直飞，一直飞到它死的那天才会掉下来。其实我错了，它哪也没去过，它一开始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