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野担心林天颂受凉，让人拿衣服过来，回来时远远看到林天颂站在湖边，随即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林天颂好像不太对。

他是天之骄子，最直观的反映在仪态上，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有没有人看到，林天颂总是骄矜地挺直脊背，身姿笔挺如鹤，神清骨秀如竹。

除非有什么不得已。

就像现在的他，整个人仿佛枯萎的树叶，摇摇欲坠的，好看的五官没了原本的轮廓，到处是掩饰不住的痛苦。

邱野被吓得不轻，手里的衣服差点落地。

他急忙赶了过来，问：“林先生，怎么了？”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在邱野过来前，林天颂已经站直身子，缓缓将手从腹部移开。

“没事。”林天颂扯出一丝安慰的笑，声音镇定如常，“突然疼了一下，现在好了。”

邱野不放心，害怕林天颂不想麻烦别人，故意说自己没事。

他借着给林天颂披上衣服的机会，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期间碰到他的指尖，一如既往的冰凉。

邱野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真的没事吗？要不要通知宋助理。”

听到那个人，林天颂表情微变，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又皱在一起，仿佛刚刚散去的疼痛又回来了，而且比先前要难受百倍。

“不要。”林天颂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千万不要。”

邱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林天颂回到房间，安稳地睡了一觉，后来也按时吃了晚饭，看着确实没什么异样。

到了第二天，林天颂恢复了不少，他没有再没日没夜地昏睡，而是挑了个时间拿起琴槌练习马林巴，据说要在年会上表演。

再没有比马林巴更优美的声音，这种起源于非洲传统部落的乐器，不费出灰之力地还原了自然气息，当琴槌落下，和金属管一起共鸣的既有流水的透亮，又有鸟鸣的清脆。

邱野原本在帮林天颂整理衣服，路过琴房时，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

林天颂敲完一曲，抬头看到他，饶有兴味地把琴槌亮出来，问：“你要不要来试一试？”

邱野下意识退了一步，说：“我不会。”

林天颂笑了笑，说：“这没什么难的，对于有钢琴基础的人来说，很容易上手。”

邱野把头低得更低，实话实话：“我不会钢琴。”

“怎么可能？”林天颂不相信，在他认识的人中，或许达不到演奏级别，但或多或少都会一点。

“真的。”

邱野窘迫的表情让林天颂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他赶忙解释：“不会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还是算了吧。”邱野推辞道，“看着挺贵的。”

身为酒店管家，邱野接待过不只一位知名音乐家。他们无一例外，视乐器如生命。每当工作人员帮忙搬运乐器时，他们一定会紧紧盯着，生怕工作人员一个不留神把乐器弄坏了。

林天颂手持琴槌，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的马林巴。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个琴要多少钱。

林天颂在大学时学的作曲专业，作曲有四大件，和声、复调、曲式、配器。

其中的“配器”通俗一点说就是给一段旋律配上乐器，这就要求曲作者要尽可能地熟悉各种乐器的音色、特点，要是能会一点演奏就更好了。

有一段时间，林天颂对马林巴很有兴趣，他这个人任性惯了，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第二天就让人买回来一个马林巴敲着玩。

至于多少钱，在马林巴里算不算贵的，他并不是很清楚。

林天颂笑道：“管他呢，再贵也是给人用的，这不就是它存在的意义吗？”

这样的话，配上林天颂倨傲的神态，让邱野在顷刻间仿佛有所触动，他终于鼓起勇气站在那个庞然大物前。

林天颂给他指出中央C，迟疑一瞬又改口：“就是do，从这里往后是ri、mi、fa……”

考虑到邱野基础薄弱，林天颂尽可能用通俗的语言讲解了马林巴的发声原理和演奏方法。

当然了，说得再多都不如上手试一下来得真切。

林天颂让邱野从“do”开始按照顺序敲一遍，邱野紧张得手都在冒汗，他不想亵渎这件神圣的乐器，用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才重新拿起琴槌，屏住呼吸敲下第一个音，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敲完一组后，邱野转向林天颂，露出一个既青涩又忐忑的笑。

林天颂也在笑，他扬起下巴，说：“怎么样？不难吧？”

“再来个简单的。”林天颂指给邱野看，“先敲这个，再敲这个，然后重复一遍……”

邱野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可以熟练演奏《小星星》。

一曲结束，邱野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敲出来的。

林天颂半开玩笑道：“要不要帮你拍个视频。”

邱野摇头：“不用了。”林天颂已经大方到让他碰他的琴，还不厌其烦地教他演奏，他不能得寸进尺。

林天颂让他再来一遍，与此同时，他也用手中的琴槌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木板。

这一次的合奏与先前的演奏有着明显不同，邱野听得出来，林天颂看似随意的几下简直神乎其技，正是林天颂的妙手让一首简单的《小星星》变得更加灵动、饱满。

在曼妙的音乐声中，邱野的眼前仿佛不再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而铺了满天的、波澜壮阔的银河。

他陶醉着、体会着，直到一个突兀的音符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随之而来的还有林天颂的一声痛呼。

林天颂一个趔趄按在琴上，另一只手死死地压住腹部，不停地吸气。

邱野心底一沉，他扔下琴槌扶住他，声音颤抖：“林先生，又疼了？”

林天颂疼得说不出话，许久后，他像是从一波又一波的剧痛中死里逃生，虚弱地泄露出一个鼻音：“嗯。”

邱野扶着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林天颂疼得浑身发颤，仍旧不忘安慰他：“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前一天确实是这样。

林天颂坐着休息了一阵，看上去似乎好了一点，至少可以正襟危坐，催着邱野继续练琴。

虽然林天颂一再强调要专心，但邱野根本没办法把目光从林天颂身上移开。

他渐渐发现，林天颂并不像昨天那样，疼一下就好了。

起初，他将双臂环抱在身前，用手腕压着腹部，后来，又用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最后，他把手变成拳，死死抵着腹部。

邱野没办法视而不见，“林先生，你是不是还不舒服？”

林天颂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不再用力按揉，而是狠狠地抓了一把，霎时间，宽松的上衣被扯得紧贴在腰上，勾勒出两道清晰的弧线。

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林天颂的手背青筋凸起，指节泛白，昂贵的衣料被他攥出了触目惊心的褶皱，又如旋涡般拧了半个圈。

那只手不只搅乱了林天颂的衣服，也拧紧了邱野的心，他忍不住央求道：“还是通知宋助理吧。”

“不要。”林天颂疲惫地摇了摇头，仍旧是那两个字。

一只手已经不足以抵抗绵延不绝的疼痛，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因为太过用力，指尖已经没了血色，落在白色的衣服上，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更白。

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我可能……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邱野也是这么想的，“我扶您回去。”

回卧室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尽管有邱野搀扶着，林天颂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邱野想过把林天颂抱起来，又怕这样的动作会冒犯到他。

渐渐的，邱野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即便这样，林天颂还在安慰他：“没事的，之前也疼过好几次，要有事早有了。”

话音未落，林天颂双膝一软，差点摔下去，幸好邱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了起来。

这下，邱野也顾不上那么多，他把林天颂横抱起来，送回房间，又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

躺下后，林天颂仿佛回到水里的鱼，逐渐缓过一口气。

不过和前一天不同，林天颂没能起来吃晚饭，在邱野的再三劝说下，他才喝了小半碗粥，没过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这天晚上，邱野每隔几个小时都会去看一眼，林天颂一直睡着，就是睡得不怎么安稳。

他始终蜷缩着身体，一会儿侧躺，一会儿跪趴，相同的是，两只手自始至终没从腹部挪开过。

邱野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只能祈祷真的像林天颂所说的，睡一觉就好了。

天快亮的时候，邱野再去看林天颂，出乎意料，林天颂醒着。

他看上去很不好，身上的薄被落了一半，只有一个被角搭在腿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身上湿透了，床单上也浸着水渍，头发贴在额上，连眼睛里都是湿漉漉的。

林天颂大概是真的撑不住了，那个一直说自己“没事”的人，在看到邱野时，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气若游丝地哀求：“你能不能……给我找点止痛药，我……唔……”

一句话没说完，林天颂痛得闭上眼睛，急促地喘着气。

邱野吓坏了，一晚上过去，林天颂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他不敢想象，这么长的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邱野恨自己优柔寡断，明知道林天颂身体不舒服，还管那么多干什么，他就应该早点送他去医院。

“这样不行，还是去医院吧。”邱野说，“我去通知宋助理。”

“不要。”林天颂再一次拒绝了他的提议。

“可是……”

林天颂终于说出自己的顾虑：“就算告诉他，他也会说我是装的。”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喉结滚了滚，自语般呢喃：“何必要讨人嫌？”

邱野没有反驳，因为宋助理确实是这么说的。

林天颂看出来了，随即扯出一个凄楚的笑：“怎么？被我说中了？”

“……”邱野不想骗他，但也没办法承认，只能沉默地低下头。

事实上，宋景年不只一次地告诫他们，他说现在情况特殊，让他们这些在林天颂身边工作的人一定要严加小心、多些防备。

“唔……”

来不及多想，邱野便被林天颂压抑又痛苦的呻..吟声拽了回来。

林天颂疼成这样，怎么可能是装的。

邱野决定自作主张一回。

“我去通知宋助理。”邱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帮林天颂盖好被子，沉声说，“我会和他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