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小道翻过杂草丛生的荒凉小丘,鞋底带起尘土,没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一户红砖小窗家前,木门上贴着倒福字,红纸墨笔,遒劲有力,一看就知是手写的。
齐阳暗道一声,“好字!”
紧接着,他又嗅到了很浓郁的中药材味,像是被密布的丛林包围的感觉。
“胡大夫!胡大夫!”齐景拍了拍门板,朝屋里喊着。
“叫什么叫?!老头子我还没聋呢!”胡雍把门一开,背手瞪眼冲齐景道。
齐景就笑,“好了,胡大夫,您是生龙活虎,福寿康宁,可我这兄弟前两天被一帮臭小鬼砸了后脑勺,现下忘了不少事情,您快给看看吧!”
“哼!就你小子会说话,快进来我瞧瞧。”老人家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鼻子里一通气,松了口。
“齐阳这小兔崽子,我记得。小时候打了我家的燕,调皮劲儿!”
胡雍抹布擦了擦凳子,递了过来。
齐阳摸了摸后脑勺,傻乐,“是吗?我都不记得了,真是对不起啊,老胡。”
胡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又是一瞪,说,“什么老胡?!给老头我喊胡大夫,听到没有?”
齐阳坐下,从善如流,“好嘞胡大夫!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急什么?先让我看看。”胡雍语气慢慢缓了下来。
齐阳眼神也不避开,鼻尖闻到了老人家身上更加浓郁的药材香。
“把手给我。”胡雍道。
“哦,哦。”齐阳忙伸手过去。
又是一阵静默,齐景默默在旁候着。
好安静,像以前一个人在丛子里耍的时候一样,齐阳不由想道。
好一会儿,胡雍收了手,从一排排抽屉里拿出一包针,齐阳不禁一个哆嗦。
胡雍没回头,只喊了声,“过来。”
齐阳嘿嘿两声,拔腿就跑。
齐景早就做好准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有些无奈地说,“把我都给忘了,还没忘记害怕扎针这件事啊?”
“大庆哥!哥!你快饶了我吧!”齐阳叫道。
“喊什么喊!这么大个男人了,豺狼都不怕,怕什么针头?!”胡雍声音洪亮。
“老胡!您还说呢您,您一通的本事,怎么动不动就扎针呢?!”齐阳扑腾两下,猛地朝门外奔去。
齐景从后把人一把抱住,拖拽着将人扯回了屋,然后把门一关,他就在门外守着,喊,“老胡,就交给你了!”
胡雍的声音依旧有力,道,“一帮小兔崽子!给老头我喊胡大夫!”
“啊!”屋内传出一声不可不谓惨烈的叫喊。
齐景笑了笑,他抬头望向蓝天,几只飞鸟朝南赶着。
冬天快到了。
几刻钟后,木门打开了,齐阳一个青年汉子委屈巴巴地坐在矮凳上,眼神还带点幽怨。
齐景一笑,走过来啪的一下,“好了?”
齐阳把人一推开,“托您的福,扎完了。”
齐景点头,又与胡雍说,“辛苦您了胡大夫。”
老胡收好银针,捡着药材,摆了摆手,“还没完事呢,至少还得扎几次。”
齐景:“能好吗?”
老胡:“不见得,这得看那小子自己。”
“听见没?”齐景转头,和齐阳说道,“回去好好吃药。”
“大庆哥,你快成碎嘴婆子了。”齐阳站在门口,光倾斜而过,他只笑道。
说完,他又指着院落丛生的荒草,和胡雍说道,“老胡,我帮你把院里的草拔了,你能不能把我的药弄甜一点啊,总是苦不来兮的,好好的人都要被腌入味了。”
话音刚落,齐阳就捞起袖,拾起散落在木箱上的半截锄头,开干起来了。
“你个臭小子!给老头我喊胡大夫晓不晓得啊?!”胡雍骂骂咧咧,手下功夫也没停。
齐景见完事了,也放下心来,说,“胡大夫,那我就先回去了,大牛失了忆,是个半大小孩,还请您多担待着。”
“这我能不知道?”胡雍将药材一包包捆好,摆摆手,“大庆小子,你去忙吧,顺便替我向你爹娘问候一句。”
“小辈知晓了。”齐景弯身拱了拱手,迈开腿就离开了。
他经过院落,扬声道,“我走了大牛,记得吃药。”
“晓得了。”齐阳没回头,空出一只手来挥道。
太阳在天幕上缓缓流动,不知过了多久,齐阳一抹汗,眯了眯眼,嘿!看远处林子里窜出一两只山雀。
齐阳就笑,笑得朗爽,笑得肆意。
屋里胡雍看到这一幕,也不禁笑这个傻小子。
“老胡!看,已经给你掇拾得干干净净,咋样?”齐阳大踏步进屋,朗声道。
“哼,你小子的药。”胡雍已经放弃纠正齐阳的叫法,把十几包药用油纸袋装好,递给齐阳。
“不急嘛。”齐阳接过来,放在桌上,又说,“正好这也正午了,老胡你让我在这儿蹭顿饭吧。”
“我来给你看看我的厨艺!”说着,就进了厨房拿起了炊具。
“臭小子,老头我还没同意呢!”
“哈哈,别总皱眉嘛老胡,你让我待在这吧,除了山林,大庆哥家,就属你这我最熟悉了。”
胡雍眉头皱得更紧了,“放屁!你自个家呢?”
齐阳沉默着没说话,拿着扒铲的手微微在颤,他只笑,“陌生得可怕了,与我记忆中完全不同。”
胡雍张了张口,也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来,老胡!尝尝!”齐阳解开围裙,将饭菜端上了桌。
胡雍夹了一筷子菜,慢嚼几番,道,“不错。”
齐阳高兴了,“是吧,幸好我几岁就开始做饭,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胡雍放下筷子,接过饭碗,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瞬间沧桑了不少,“我也是几岁就和我爹开始学医,但现在,你看看,慢慢地也没什么人来了。我叫萝卜那小子传承我的衣钵,他也不肯,非得学洋鬼子的医术,说什么科学。”
他哼地一声,“放屁!我老胡家世代行医,积了不知多少善德,狗屁的不科学!大牛你说,难不成快就是好么?”
胡雍一锤桌子,说得眼泪掉下来,“老祖宗千辛万苦留下的东西啊,怎么……怎么就这么不懂得珍惜呢,萝卜走了,村子里的人也要走了,那我们这些、这些老东西就是要被丢弃的吗?“
齐阳默默拿了条脸巾,轻轻拍了拍老胡的背,声音放缓,“老胡,想开点,悲极伤身。”
“我如何不知道?”胡雍用脸巾擦脸一把,仰面叹道。
他只是太孤单了,村子里来治病的人越来越少,都在往城里赶,背井离乡地,都也要往外头走。
老头不明白,那外头有什么好的?
他老了,走不动了,眨眼就落在了里头,偶尔朝外头瞅瞅,觉得太喧闹,受不住了。
沈修竹看到这一幕,暗暗叹了口气,道,这是个“老顽童”啊。
此“老顽童”非彼“老顽童”,胡雍有着孩子心性,一次两次纠正齐阳,也爱和年轻人待在一块。
但是,他对于传统的东西,尤其是一手的医术十分固执,这份近乎于“顽固”的执念扎根于他的生命本身,奔涌不息,灼烫热烈。
[你能回答他吗?我想,这种情况我一个局外人,不太有资格替你们做决定。]
沈修竹看着苏醒的齐阳,说。
[感谢,还请您回避一下,剩下的尽管交给我吧。]
齐阳眼神感激,扬起笑道。
齐阳灵魂很快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沈修竹替他们开了个屏蔽器,然后,一松懈下来就有些受不住了。
他唇色淡白,轻咳了声,反手放在额前,喃喃道,“好像发烧了……”
“算了,不知道,我又不是温微笙那个行走的‘温度计’,”沈修竹想到这,笑了一下,又哄着自己,“安啦安啦,没准睡一觉就好了呢。”
这样说着,他也迷迷糊糊地,真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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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
“然后呢?”
“祝愿你有一个美好而光明的未来。”
少年不相信:“没了?”
青年答:“没了。”
“你逗我呢,温微笙?!”少年沈修竹炸起毛来,八爪鱼似的扒在青年身上,一手还不停地在青年各个兜里摸索,“礼物呢?你把送我的礼物放哪了?”
“等等等等,你先松开。”不知道是不是少年的错觉,青年的耳朵有些红。
不过青年那天喝了不少酒,许是这个缘由也说不定。
“喏,你的礼物,沈修竹,”青年眉眼弯弯,他笑得好看,“愿你的每一天都充满阳光和欢笑,岁岁年年。”
少年沈修竹心里很高兴,但他傲娇,不表露出来,只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与礼物盒里那只黑色耳钉一般,耀眼极了。
他轻咳一声,说,“那行吧,我原谅你了。”
收好礼物盒,他又道,“哥,你今天这个笑很好看哎,你就应该多露露这种笑,那种假的不能再假的笑是怎么回事嘛。”
“很假吗?”
那天,青年可能有些醉了,一笑一颦,竟添了几分性感风流,惹得少年频频偷看。
“很假。”
少年郑重点头。
青年笑了,是那种大声的、畅快的笑,身子都止不住地抖,他歪头笑倒在少年身上,对上沈修竹的眼睛说,“怎么办啊沈修竹,怎么你就能分辨出我的真假呢?”
少年沈修竹以为在夸他,语气得意,“那当然,我打小就聪明,周围人的情绪只要我注意到了,就没有不知道的,开心还是伤心,生气还是别扭……我都能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当然,你是例外。”
“什么例外?”青年笑问。
“哼,谁会告诉你,我一直不知道你在难过什么。”
少年沈修竹嘟嘴道,“你是我唯一一个在意关注了这么久,还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是我寥寥人生中的例外。”
“哈哈,”青年抓住少年的手,问,“你是在哄我开心吗?”
少年有些阴阳怪气:“谁知道呢?我倒是挺习惯自己哄自己的。”
青年又笑,承诺说,“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哄你的。”
少年沈修竹显然不信:“醒醒,天打雷劈的时候,我可不救你。”
“我说真的,你生病的时候,只要我在,我肯定会哄哄你的。”
……
我就知道,醉鬼的话……
真的,一丁点儿都不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