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城中有人在卖纸灯,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纸灯精巧,邵洺非要卖一盏,拉着白烬过去挑了一盏小兔子形状的。
白烬看他摆弄着,将里面的蜡烛点燃。
“你喜欢兔子?”白烬问。曾经他也送过自己一个白兔的玉坠,可惜被他弄丢在了地宫中。
邵洺抬头专注地看着白烬,笑着说:“喜欢。”
白烬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低头去看邵洺手中的灯。
“天还没黑。”白烬说。
“又没人规定白天就不能点灯,我偏要。”邵洺提着纸灯,任性又无理,白烬无可奈何,随着他继续在城内瞎逛。
徐江城不大,受战乱影响,往来的客商也少了许多,日落后,便更显萧条,深长的街道上,只有邵洺的那盏纸灯亮得夺目。
走累了,两人坐在树下暂歇,远处的摊贩在忙着收拾东西,行人稀疏,天高云淡,风忽急忽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邵洺回头,白烬正入神地看着远处,一片枯叶落在他发尾,摇摇晃晃,就是不肯掉下。邵洺伸手,将那片叶子拿下。
白烬被邵洺的动作打扰,收回视线。
“怎么?”白烬下意识问,一转眼,看到邵洺手中的叶片,顿时明白过来:“谢谢。”
邵洺没回答,他看着白烬柔软的唇角,忽然心念一动,问道:“阿烬,你可曾与男子春宵一度?”
邵洺问的很直白,白烬愣住,耳朵尖慢慢发红,低声道:“没有……”
邵洺凑过去,歪着头去看白烬转开的脸。
“我教你好不好?”邵洺问,真诚,坦然,又柔情似水。
“不用。”白烬一口回绝,素净的脸上染上红晕。
邵洺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好不好?”语气中带了些委屈。
白烬回头看向邵洺,他正托着腮帮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白烬没说话,不知为什么,他总容易对面前的这个人心软。
邵洺轻轻笑着,牵住白烬的手站起身。
“去哪儿?”白烬心慌意乱,脱口问。
“唔……我落脚的客栈。”邵洺眨眨眼说,满脸的无辜。
白烬:“……”
最终他还是乖乖任由邵洺牵着往前走,有路人投来猜疑的目光,白烬垂下眼帘,可邵洺视若无睹,他的任性张扬无惧,即便无人理解,他决定的事也不容任何人改变。他的人生从不屑他人的指点。
走进客栈的上房,天色已暗,宽阔的房内没有点灯,只有邵洺手中的纸灯映出斑驳陆离的光,邵洺松手,纸灯摔在地上晃了晃,本就快烧完的蜡烛彻底熄灭,邵洺摸索着插上门栓将白烬抵在门上。
“阿烬……”邵洺轻唤,有着不顾一切的悲凉。
黑暗中,白烬看不清他的表情,下一刻,邵洺吻上白烬柔软的唇,热烈,凶狠,不容拒绝,让白烬有些陌生。
这个吻很绵长,酥酥麻麻,白烬有点喘不过气来,轻轻推了推邵洺。
邵洺松开白烬,又侧头吻在白烬脖颈,呼吸落在白烬耳垂,邵洺叹息着低声说,有点无奈:“阿烬,不要拒绝我好不好?”手指不安分地伸进白烬衣内,轻轻划过光滑的皮肤。
白烬猛然了悟,伪装也好,掩饰也罢,其实邵洺一直都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他早该发觉,从第一次相见时起。
他低估了邵洺看透人心的本事。
白烬突然有些恼,张口咬在邵洺肩头,邵洺冷“嘶”一声,声音却是笑着的。邵洺解开白烬的腰带,将手伸进白烬的腰际。
白烬瑟缩了一下,趴在邵洺肩头。
片刻,白烬微微喘息着哑声道:“去床上……”
“好。”邵洺应着,将衣裳凌乱的白烬抱起。
白烬有些意外,平日里看起来娇贵,总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公子,居然轻松地就将自己拦腰抱起。
“重吗?”白烬略显担心地问。
“还好。”邵洺失笑:“原来在你心中我这么弱不禁风啊?”
白烬不说话了。
温柔地将白烬放在床上,邵洺随手拉下床帷。
芙蓉帐暖,春色旖旎……
黄雀啼鸣,日上三竿,白烬撑着身子坐起,眉头紧蹙。
疼。
原本坐在窗旁安静看书的邵洺听到声音抬头,笑若三月春风,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很好看:“醒了?饿了吗?我让小二送点吃的上来。”
邵洺合上书开门出去,片刻便回,看他没事人一样,白烬更不开心了,闷闷说:“不舒服……”
邵洺走过来,坐在床边颇为无辜地问:“可是哪里还疼,我替你揉揉?”说着,将白烬揽进怀中替他揉按酸痛的后腰,得了便宜就卖乖。
柔顺的青丝缠绕指尖,千回百转,纠缠不清。
白烬认命般叹息,顺势靠在邵洺怀中,毕竟这是他一时心软造成的后果。乌黑的长发披满肩头,他束发的发冠昨晚不知道被邵洺扔到何处去了。
“阿烬,不生气了好吗?”邵洺轻声哄着,让白烬难以拒绝。
在心里别扭了一会,白烬点头,伸手抱住邵洺。很多年了,除了幼时同母亲撒娇,他再没如此毫无戒备地紧紧抱住一个人,莫名安心。
邵洺没说话,他的沉默总是恰到好处。
休息了几日,两人一同离开徐江城。有邵洺在身边,倒省去了白烬打听路的功夫,途中也不无聊,天文地理,古今轶事,好像只要白烬有不了解的事情,邵洺都能给他一个答案,除了他不想给的。
行至栯桑,邵洺先带白烬去拜访了一个人,屋舍偏僻,两人走了很久,终于停在一座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院前。
邵洺叩响门扉,来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身后还跟了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有些肥大,看起来像是用谁的旧衣服改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警惕地看着门外两个陌生的人。
“锦娘,几年不见,可还记得我,我姓邵。”邵洺对女人说。
名唤锦娘的妇人回过神来,露出几分笑意,将门大开,招呼客人进门:“确实很久未见了,邵公子近年可还好?”
然后又拍了拍自己身后的小女孩:“莺莺,去给客人倒茶。”
小女孩很听话,转身小跑着去厨房,似乎不太爱说话。
邵洺走进门:“不好不坏,只是寻常。”
白烬跟在邵洺身后,锦娘见白烬眼生,不由询问:“邵公子,这位公子是?”
邵洺回头浅笑:“我带了一位他的故人。”
锦娘了然,笑容里多了点悲伤:“总有人记着他,便是好的。”
“我名白烬,是他的同门师弟。”白烬说道。
锦娘愣了一下,笑道:“这样啊,他曾提起过你。”
“他……可曾说过什么?”白烬想问清楚,却不知该怎么表达。
“他说,命途多舛,不必执意于正确的那条路,人生在世难得自在,选择你觉得值得的就好,人生的意义不就在于死而无憾。”回答的人是邵洺。
白烬抬头,邵洺浅浅笑着。
白烬垂眸道:“多谢。”
“别光站在门口,进来再说吧。”锦娘提醒两人。
“抱歉。”邵洺说,抬脚往里走。
白烬默然紧随其后。
小院还算整洁,墙下种了一片小菜,旁边是一口井,井口的石头上布满青苔,几株杂草歪歪斜斜地生长着。
锦娘招呼两人在屋内的桌旁坐下,老屋阴暗,房梁上有窸窣的鼠声,邵洺与锦娘闲话几句家常,然后才道出正题。
“许久未来,也该去看看他。”
莺莺拎着旧茶壶,为客人倒上茶水,做完,她跑到娘亲身边坐下。
说了些许时间的话,邵洺吹散热茶腾升的雾气,小心喝了一口。
“也是了。”锦娘站起身:“两位公子稍等,我去拿些东西。”
莺莺跳下凳子,跟在锦娘身后。
屋内只剩邵洺与白烬两人。
“你既知他所在,为何不向天下告知他的死讯?”
白烬举杯欲饮,邵洺抬手拦下。
“烫,喝我这杯。”邵洺将自己吹凉的茶推过去,白烬看看他,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端起本来属于邵洺的那杯。
“阿烬,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很清净吗?”邵洺将手肘撑在桌上,侧头看白烬喝茶的样子。
“任天下人去说吧,入土为安,何苦在惹是非。不过是我的私心罢了。”邵洺说,目光轻柔。
片刻,锦娘挎着一只装满香纸祭品的篮子回来,邵洺起身。
“有劳了。”
锦娘笑笑:“邵公子客气。”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可笑容中总是带着淡淡的疲惫。
锦娘一手牵着莺莺,带邵洺与白烬往后山走去。
“山路遥远难走,两位公子小心脚下。”
“无妨。”邵洺回道。
“可以和我讲一讲他在这里经历的事情吗?”阡陌交通,白烬问。
“自然。”锦娘走在前没有回头,语气中满是感叹。
煦景十八年,北越王樊臻率精兵强将御驾亲征,直指中原。
说起北越与大周之间的纠葛恩怨,可追溯至两百多年前,那时太祖皇帝与北越王族先祖皆是殇帝的臣子,正值乱世,内忧外患,殇帝暴虐无道,有人起了个头,于是不少手握重权的能人纷纷拥兵自重,举旗造反。
天理在人,这不是反叛,而是天命所归,是上天容不下暴政的君王。
那一场长达十数年的角逐中,太祖皇帝是最后的赢家,败者为寇,死的死,逃的逃,当时已自立为王的北越先祖被太祖皇帝带兵赶出了中原,自那以后,重振旗鼓的北越王朝便立志,总有一天要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中原土地。
不比周朝如今的内乱刚平,北越兵强马壮,天时地利人和,樊臻继承先祖遗志韬光养晦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北越的探子多次渗透入中原挑起混乱,多年的骚扰抢掠让驻守的将士疲于奔波,谁都看得出这会是一场硬仗。
刚亲政还没几年的煦景帝易疏自然不愿让祖宗基业在自己手中丢失分毫,可朝中却有人认为此仗必输,不如退至有着天险的卢阳再徐徐图之。
丞相邵璟站出列,难以苟同,渌州虽偏僻贫瘠,但也是大周的领土,生活的是大周的子民,北越野蛮,进入渌州少不得烧杀抢掠,不知又有多少百姓会死于战火,民不聊生。
同意退守的人觉得此战不划算,不如让出一块不痛不痒的土地换得一时安宁。主战者认为北越贪得无厌,即便得了渌州也不会轻易停下铁蹄,卢阳守得一时守不了一世,若卢阳也破,那接下来拦住北越铁骑的可能只会更小。
意见不和的大臣们争得不可开交,年纪尚轻的皇帝头疼不已,拍案而起,不顾反对的声音下旨迎击北越,守住渌州。
情况危急,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非立功无数,最得皇帝信任的顾云间莫属。
临危受命,顾云间连夜点兵前往渌州。北越如有神助,短短五日连下三城,为不耽搁前进的速度,樊臻大肆烧杀,以暴力手段镇压妄图反抗的人,终于在第六日勉强放缓了脚步,养精蓄锐。
顾云间在一座名为鹿岭的山城严阵以待,樊臻并不着急,他的兵数并未比顾云间带来的人多太多,当即围住鹿岭。
暗中有人阻挠,顾云间知道本该后续到来的援军只怕遥遥无期,只得背水一战,战事持续三月有余,最终以顾云间的战败划上句号,樊臻为泄愤,几乎屠尽被俘的士兵,只有顾云间下落不明。
他该死在战场上的,若不能为国守住脚下的土地,那就应该为国赴难捐躯,偏偏造化弄人,在手下将士的拼死守护下,他一个也没做到。
那些敬仰他的人,便是死,也始终深信不疑,只要他顾云间还活着,就能还天下一个太平!
看着他们眼中殷切的希望,本不打算独活的顾云间犹豫了。
在顾云间踯躅之际,副将将顾云间打晕绑上马背,刀背猛抽在马儿身上,马儿吃痛,狂奔起来,副将也翻上另一匹马,一路砍杀,用命搏出一条生路。
至死,他们都相信着,相信着英雄不死,相信着自己保家卫国,收复失地的夙愿,有人能做到,而这个人不会有负所托。
顾云间醒来时,四周除了风声鸟鸣再没有其他的声音,马儿累了,在树下低头吃草。他挣脱绳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太多人将期许压在他身上,仿佛他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天下运势何其之重,他挺身而出,就再没有退出的余地。没人知道他是否也会迷茫煎熬,因为他从未说过,他站在高台之上,面向当空烈日,人们仰望着他的背影,从不怀疑。
来不及悲伤死亡,顾云间漫无目的往前走,路上有不是北越的士兵搜索是否有漏网之鱼,顾云间藏在暗处听见他们说,樊臻攻下鹿岭后下令屠城,大火现在还在烧,连侥幸逃脱的人也不愿放过,让人搜山。
樊臻在找他,顾云间明白,只有他死了,北越的胜利才能彻底击垮还在坚守的将士的决心。狼狈也好,艰难也罢,他不能在这时死在樊臻刀下。
躲开追兵往山林深处去,回天无力,他如今能做的不过是不负死者的期望。
没了顾云间的阻拦,樊臻势如破竹,顾云间也知晓了,那与北越狼狈为奸,多次暗中设计阻挠制造混乱的人是谁,摩圪教。
躲过几次摩圪教徒的追杀,顾云间身负重伤,是上山拾柴的锦娘救了奄奄一息的他。
锦娘早年丧夫,独自抚养年幼的女儿,为了不走露风声引来杀手,顾云间没有告诉她真名。
山中小村,根本找不到一个好的大夫,锦娘寸步不离照顾他多日才有好转。
顾云间中了摩圪教的蛊毒,状况时好时坏,好些时他便帮着锦娘做些杂活,闲暇时也会教村子好奇的小童读书认字,给他们讲外面的故事。
无人时,他会遥望万里外的皇城,沉默不语。他终归只是个凡人,有些事,他也会无能为力。
他笑着,对自己释怀,天下之大,岂能做到谁也不负,寥寥此生,但求无愧于心,足矣。
他可以站在云端将天下扛在肩,他也可以跌落尘埃,脚踏实地,为他人遮一片风雨,他就是那样的人,温其如玉,上善若水。
后来,摩圪教的刺客找到栯桑,他不愿连累无辜,一人一剑,从容赴一场必死的约。
他没有刻意道别,只是留下一封书信,托锦娘转交给来找他的人。他一生都在背负他人的期冀,如今也该有人来背负他的,无论结果如何,逝者之志,该让天下人知晓,该让天下人自己背负,才有终成的那一天。
后来,第一个找到他的人,是邵洺。一场执念,到了最后也不过黄土一捧。
顾云间死后,锦娘将他葬下,一副薄棺,一捧黄土,连块石碑也没有,可这天下万人会记得他,记得这世间有一个人,在惊涛骇浪前从未退缩过,在该有人站出来时,他永远是第一个。
锦娘小心拔去坟头的杂草,将带来的贡品一一摆上,末了,锦娘沉默看了会小小的坟堆,蹲下抬手摸了摸坟前那块充当墓碑的石头,轻声说:“这世间怎么就容不下这样的好人?”她像在询问,又好像只是感慨。
没人能给她答案。
“他真的在里面吗?”白烬突然问,亲眼看到顾云间的墓,他却找不到真实感,小土包静静伫立在那里,像上天开的玩笑。
“嗯。”身边的邵洺轻轻应了一声。
白烬转头,邵洺冲他笑了笑,白烬打消了问他如何确定的话。即便他真的挖开过顾云间的坟,亲眼目睹属于顾云间的骸骨就躺在里面,白烬也不想再问。
邵洺做得出来。
锦娘拿出纸钱点燃,莺莺也在一旁为逝者添一把纸钱,脆弱的纸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变黑,一点点变成飞灰。
白烬一撩衣摆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师兄,一路走好。”白烬说道。
一别经年,故人长绝,他送他最后一程。
邵洺站立一旁,漠然不语,他似乎只是来看他一眼罢了,仅此而已。
拜完,白烬起身,待锦娘祭拜完毕,邵洺上前帮她一起收拾东西,悄悄将一袋碎银放入篮中,面色如常地用杂物盖上。
陪伴母女俩下山回家,邵洺在门口告别。
有的人,相见过了,便也足够了。
天色尚早,风戚叶凉,邵洺与白烬并肩缓缓向村口的小路走去,到了岔口,邵洺停下脚步。
“你要走吗?”白烬问。
邵洺点头:“有一件事,我筹划了很久,如今也该有个了结。”
“结束后,你会来找你。”邵洺浅浅笑着说。
他希望如此。
“若你没来,我会去找你。”白烬道。
正如顾云间说过的,对也好,错也罢,他选择了认为值得的,从今往后无论何种结局,他只求无憾。
邵洺笑得开心:“好。”
他望着白烬片刻,似乎想将眼前的人深深刻进眸子,然后转身离开。直到邵洺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白烬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邵洺放不下他苦心经营的前尘,而他拿不起让他无所适从的尔虞我诈,前路如何,他决定凭心而动走一遭,是殊途亦或同归,红尘纷乱,他步入其间,甘愿染尽一身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