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籁这句无心的话,让偃枉然对高守泰的去向豁然开朗,他将匕首归入鞘中,鞘上是神鸟勾缠杏花纹,惟妙惟肖。
“高守泰就是去找皇帝老儿的。”
偃枉然有十足把握,因为枉春楼在陇西与陇右地区均有生意,对各级官员的了解甚至比内阁还清楚。唯一与西凉王有可能勾结在一块的就是川北兵马总管黄连颢。
黄连颢人称“五洞天将”,明褒实贬的虚名,暗指他为官处事没什么信用可言,大朔能一直让他当川西头子,不过是因为他手下的兵只服他,而他又擅于山林作战,能牵制川南自立为王的小国。
高璋倒台,黄连颢绝无可能施以援手,高守泰不向巴中去找他,就是往朔京。朔京由江家掌内阁,枢密院又是窝囊蛋陈光宏做主,对高家除之后快,剩下的只有东宫与皇帝。
东宫太子体弱,在皇帝跟前基本说不上话,就是一个吉祥摆设。其余皇子皆不成气候。
那高守泰能找的只有皇帝。
高璋出身陇西将门,与皇帝或许有过私密交情,高守泰就是去求一个早年的人情。
想通这一层,偃枉然即刻写信给江谈夙。
公孙籁收好信,忧心缀缀,忍不住还是开口问:“楼主,若高守泰是去面圣,这趟浑水我们还要涉足吗?”
偃枉然将匕首交予公孙籁:“一起送去亭侯府。转告她,这次不要再被抢了。”
这句话已相当于回答了那个问题——只要江谈夙愿意趟,枉春楼就不会置身事外。
公孙籁沉默地收下匕首,扭头出去将物件交给送信的人。
偃枉然在茶舍中观摩两幅画像,见公孙籁进来了,又仔细问:“高守泰典当的东西有什么?”
公孙籁数了数:“一块羊脂玉,一副玳瑁镶金耳珰,一对玉石金锁臂鞲,还有一条宝象玉蹀躞带,价值连城,典当铺掌柜请了大商贾担保,才有余钱接下这些东西。”
“贵物路上不便携带,换作银票异地转换成钱,也方便贿赂行事。”偃枉然倒觉得高守泰不全然是个草包。
“如此贵重之物,行凶者让掌柜露白便露白?”
公孙籁也问了掌柜这个问题,便回答:“那胡人突然窜出来,拿铁签子扎着掌柜的脖子,掌柜不得不从。但那人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松开人,不似生气,只是歪歪扭扭写了得罪两个字。”
“一个刀口舔血的杀手,还颇有礼貌教养。”偃枉然笑道,显然觉得这个人乔装打扮,追了高守泰一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错,实在奇怪。
江谈夙接到信时,阮风年正带禁军卫入府搬运赃物,路途遥远,此次宫中派了五千人过来。
阮风年身负重任,过来与江谈夙叙别:“县主此次破贼有功,龙颜大悦,苍龙玉辂必传佳讯。”
江谈夙听出阮风年是在暗示圣上对她有大奖赏。她淡笑摇头:“高璋逆天行道,天道诛之,我不敢居功。”
阮风年摆了摆官袍,望着天,意味不明地说:“天道还需假以人手啊。”
两人打着哑谜,谈谈笑笑,随大部队移至亭侯府门前。江谈夙婉言留了阮风年再住一宿,阮风年辞谢,在马上说:“不留了,不留了,我们朔京再见。”
江谈夙望着阮风年与一众威武禁军慢慢行远,孙延石凑到她身侧,听见她慨叹一句:“当官的口才就是好。这阮风年是个能钻营官场的,日后在朔京免不了还要动用他这条人脉。”
孙延石一时不知该不该接,怎么接,江展祺甚少发表这种官场人情感慨。他偷偷打量江谈夙,病容好转八分,眉眼长开了,不如预料中出落成温婉可亲的名门贵女,反而像边关的寒秋,清绝泠然,杀意渐重。
江谈夙从袖中摸出重手的匕首,方才她一直垂着手腕就是怕它坠下来,鞘上纹路挺膈手的,杏花缠住神鸟,颇有意趣。
传话的人说让她千万别再被抢了。她还问了一句,是丢还是抢?那人又着重强调“抢”字。
这句话十分好品。
偃枉然是知道上一世的事,还是纯属巧合?
她心里掂着这个问题,想了想,仍旧将匕首递到孙延石手里:“替我妥善放好。”
随后她进府里,又把信打开,信上将高守泰之死以及偃枉然的猜测说了,末尾留了一句——两日之期未到,不便相见,期之以声。
真是个怪人,上一回才说不拘泥礼俗,这一回又说不便相见,分明是想见要见,偃枉然在卖什么关子?
“孙叔,备马车和人手,我去趟韦州。”
江谈夙吩咐完孙延石,又召来枉春楼送信的人,让他快马回去禀复偃枉然,她要去韦州会他。
孙延石刚要走,江谈夙又把他喊回来:“孙叔,你派人让余荣焉的人马将铜牛送到朔京去。”
她跟余荣焉借的八百兵马,又能派上用途了。
府里养着八百人吃喝,没个差事,就算是兵,也容易生事。
江谈夙走之前去看望司马议,司马议对家人称外出办公,因此都由亭侯府的下人照顾着。他这两日反复高烧,憔悴得只剩一张老狐狸皮了。
刘绍樊刚刚从这里哭着走,先去城外候着阮风年,打点送行礼仪。
司马议被他哭闹得头疼,听见脚步声都得假装喘几口气,好让人不要打搅,快快走。
“司马郡守,是我。”江谈夙憋住笑,又觉得没良心,压了压嗓音。
司马议转回头,老脸松弛,哭丧道:“吓死我,还以为又是刘愣子。”
江谈夙问候:“今日好些没?”
“人老了,伤口痊愈慢,谢谢县主关心。”说完这些门面话后,司马议两行清泪滑下,属实是疼得想死:“臣这副样子都是为了大朔,日后江侯爵追究罪行明细,还望县主多多美言。”
“郡守,为官者鲜有清正,你能将功补过,迷途知返应当不会落得太惨的下场。你就安心养伤吧。”
江谈夙心知肚明司马议救自己,不是因为她是江侯爵的女儿,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还存着良善,存着不灭的志向。
司马议经过这次重创,志向却灭下去不少,说:“我不求有功,但求安享晚年。我这副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县主不如多用一用刘绍樊,那人是死脑筋,可对大朔也是一心一意。”
江谈夙心道,刘绍樊才不是死脑筋,他只是怕惹事,要让他干活就得把他拉进水里才行。
从夙兴院出来,碰巧文霁穿了一身便服,拎着大小包袱,还有一个食盒、一个鎏金银壶。
文霁见到她,委屈抱紧东西,瘪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江谈夙接过她手里一部分东西:“又没说不带你。”
文霁:“你病没好,这会儿跑出去吃风,我不放心。”
“知道。”江谈夙转了一圈,夸她的衣服尺寸度得真好。文霁立刻献宝:“也给你做了,只是你忙得没时间试。”
文霁当车夫赶马,江谈夙看着新鲜,坐进马车里,随行的侍卫拥着她去韦州。
送信人去而复返,告知江谈夙相约韦州的事,偃枉然只是点了点头,关注点却在江谈夙接到匕首后的反应。
偃枉然:“她问了丢还是抢?你答了抢之后,她作何神态?”
送信人捧着热茶,想了一会儿,咧嘴笑道:“县主皱了眉头,然后将匕首收进袖子内,与我道辛苦了。”
皱眉的意思十分好品,但无迹象表明江谈夙与他一样,也重活了一世。偃枉然斟酌着是否该在她面前试探重生的事。
倘若她一辈子都待在朔京,他自然不会有非分之想。
可她接受了皇帝的调遣,甘愿来边关吃风沙之苦,绝对不像深居闺阁,不谙世事,耽于享乐的少女轻易会下的决心。
何况,他一年往返数次朔京,远远窥见的江谈夙,是一个会在枝头打鸟,在院里赛马,玩性旺盛的少女,能在一夕之间收复玩心,奔赴灵郡,不是她受什么刺激了,就是她遭受什么意外了。
偃枉然起身整理装束,对公孙籁道:“你派人在韦州城内外水域处继续寻找痕迹,再派人在盐州查这名跛脚胡人,以及与他同等身高的大朔人,出入城的线索。”
公孙籁看他行走如风,明知故问:“你去韦州?”
偃枉然在茶舍外翻身上马,又提醒:“行凶者就在灵郡里,那套衣物他不会丢弃,应当是随身携带着,寻人时还需注意背行囊的,或是租赁马车的人。”
韦州,春山雅苑,一处听戏饮酒的热闹地。
江谈夙择了一间二楼的房,听楼下演奏“破阵乐”,看杂耍女子舞剑。文霁站在一旁看得津津乐道:“好看好看,比枉春楼的那位云姑娘轻巧多了。”
江谈夙盯着桌上的鎏金银壶,想方设法越过它,去斟酒。她一有动作,文霁眼角扫飞蚊一般,快眼快手拍下来:“身子都这样了,还想喝酒?”
江谈夙捂紧毛领子,笑容灿烂:“这儿的鸣沙酿很出名,我就贪一杯,不多。”
文霁彻底不去看楼下表演,将鎏金银壶咚地磕桌面,苦口婆心:“姑娘,这壶里有一天的药,少一顿都不行,趁等人,喝了吧。”
“文霁,一天的药量,牛喝了都会吐,何况我最怕吃药了。你去买些甜食,让我送药,我就喝。”
文霁正要应好,门口走进来高大身影,她立刻退到江谈夙身后,安安分分看偃枉然走进来,坐到江谈夙对面。
偃枉然拿起银壶晃了晃,道:“三碗药,县主好口福。”
江谈夙无奈看他:“偃楼主带龙须酥了吗?”
偃枉然将银壶推到她手边:“出门急,没带。”
江谈夙转头去看文霁:“你当真要我喝?”
文霁欣喜说:“我跟店家讨要饴糖,你快喝。”
文霁抽身出去,吆喝店小二。
江谈夙苦着脸看银壶,眼前晃过一道光,紧跟着,银壶转个弯入了对面人的手。只一瞬,偃枉然拿起银壶斯斯文文闷下好几口,又送回桌上。
他唇角甚至不见药痕,面不改色:“我见过你的药方,有凉血的药材,你烧退了,多喝易生寒。你既然不忍心让她伤心,我勉强替你喝一半。也算有苦同享。”
江谈夙握住银壶,低声道:“其实,我只是怕吃药,非要喝也不是喝不下,你实在是……大好人。”
上一世怎么不见这么好?她生病,第一个把药碗怼到她面前的就是他。
文霁端着瓷碗进来,笑道:“还真有饴糖。”
江谈夙端着银壶,正默然盯着壶嘴,抿了抿唇,又状若无事地喝起来。
文霁心安了:“药中加了热血的鹿茸,姑娘全喝了,病才能快些好。”
已经喝完的江谈夙疑惑地看她,又瞥回眼看偃枉然,瞥见他掩饰过去的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