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腿脚不好的老妇人,弑子?
显然不可能。
那高夫人出现在韦州,蹊跷得很。
“或许得到高守泰的行踪,暗中来送行的。”公孙籁推测:“高守泰在盐州也曾出去见人,上京是极秘密的事,除了高家人,不可能让其他人知晓。”
江谈夙脸颊烘出酡红的飞霞,眼底簇着两团火苗,病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有道理,当年之事,也只有高夫人知道。高夫人性格辛辣,不显山不露水,也能将消息递往京城,提前让贵人们打点救高璋之事。”
“说来,她原名温甄柔,是温赤北的堂姐。温家是燕云一带的望族,她在朔京能通知的也只有温赤北。”
偃枉然对高璋一家的家底摸得很透。正是因为温赤北这层关系,他才容忍高璋对他征收高额的过路费。
高守泰上京,与普通人上京去告御状最大区别在于,他一到朔京便已有贵人们牵桥搭线,所谓告御状,不过是能不能使出大价钱,让高璋的罪名一减再减。
江谈夙一想到押送高璋的马车马上要换成运尸体的辒辌车,莫名替高守泰惋惜,御状没告成,命也丢了。
“这么说来,高夫人让朔京的温赤北打点宫中关系,她以为高璋不过是上京走个过场,任内阁的人怎么说,武官之事由圣上、枢密院说了算,圣上又是念旧情的人,高家的罪名不会大到哪里去。京中的贵人听见了这个消息,反倒对高守泰起了杀心,那些贵人半点也不想让圣上念起旧情,索性就派了人来杀高守泰,顺便将罪名转嫁到西凉或者鹘夏那边。”
江谈夙依据细枝末节,推出了事件的模糊轮廓。
偃枉然接着道:“这些贵人肯定与温赤北有联络。”
这是一个额外的好消息,偃枉然一直摸不清温家的背景,无论新朝旧国,温赤北总能坐稳他大将军的位置,说明此人的靠山也是极稳固的。
江谈夙忽然招呼公孙籁近前来,用人之时,她不讲究主仆关系,更不讲究偃枉然的人她能不能用,反正能不能用,偃枉然自己说了算。她只负责交代任务:“公孙先生,你能查一查高家子弟中,有无人同时出现在盐州、韦州吗?”
公孙籁立刻会意,事件调查到现在,疑点反而在高家内部人身上。
公孙籁背着手,假装为难,又去看偃枉然。
偃枉然拂拂手,让他照办。
江谈夙瞧着公孙籁斜飞入鬓的两条活灵活现的大眉毛,千言万语都载进波浪浮动的眉头里。她噗嗤一笑,惹得原本肃然的偃枉然也笑了。
公孙籁觉着自己给两人表演了一出丑戏,背着手滑着步飘出去。
江谈夙笑道:“公孙先生看似不正经,其实办事很稳妥。”
偃枉然也笑:“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吃过许多亏,就都学会做事了。”
“你也一样?”江谈夙想起他手上的疤,虽然是重开一世,但又不是生在贵胄之家,也不是富贾名流之后,偃枉然也是凭着一双手一双脚,一步步开拓出如今辉煌的枉春楼。
偃枉然摇头:“你想错了。这一世我读了书,学了安禄山,冒着风险去敌人营中抓回数百头羊,一路喊了许多义父,蹉跎着长大。”
“长大?你回来时几岁?”江谈夙目光探究,总觉得他形容的那些事,不是偃枉然会干出来的。
“十岁。”偃枉然赤发掩过表情,冷森森,像掩住丑陋的旧伤疤。
十岁,一个边境流民孤儿,能长大已是不错,能长成这样出息,更难得。江谈夙心里扎着柔韧的刺,有些心疼。她十岁时候正在府内荡秋千,踢蹴鞠,抓着江展祺的袍子耍赖要糕点吃……
赤发拨开,展露一闪而逝凶险贪婪的目光。偃枉然看向江谈夙:“我,不想再失去。”
江谈夙被他盯得后脊发麻,回溯一遍两人过往,她应该没有得罪过他,或是让他失去过什么吧?
如此想,她端正了身子,揉了揉肚子:“一日未进食,有些饿了……”
偃枉然唤门外的人进来布置餐食。
片刻后,一桌子菜,半桌子的糕点,琳琅满目,让几日只喝粥水的江谈夙胃口大开。
偃枉然随她一块用膳,给她添了几块糕点之后,便不准她再吃了。
“你不让我吃,你让人备那么多菜?”江谈夙十分不满。
偃枉然将菜肴划清楚河汉界,什么她能继续吃,什么她饭后再吃,一清二楚。
江谈夙看他又有上辈子那副样子,忍了。
果然就不该相认,彼此客客气气多好。
文霁在别处用了膳才过来,见偃枉然出去办事,这才伺候着江谈夙去隔壁院子休息。
院子挂名“停凤林”,入了内,果然有一片低矮果林,结了硕红果子,香甜钻窗牖,透入室内。
江谈夙坐在屋里,整个人像泡在果酱缸里,轻盈盈很惬意。
这股子香甜让文霁也犯困,主仆二人挤在床上睡了一大觉。
夜里,门外敲响,文霁惺忪醒来,之后摇醒了江谈夙:“姑娘,楼主来唤你了。”
江谈夙合衣起身,妆容未卸,利索出门。
偃枉然在门外,擎着灯笼,单手托住江谈夙的手臂,带她去议事厅。
文霁瞧江谈夙很自在,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这位不开窍的姑娘,男女有别的道理,一路心事沉沉,亦步亦趋随在后边。
公孙籁在火盆旁踱来踱去,调查方向正确,一切便都水到渠成。他一看见人进来了,立刻禀报:“县主,查了高家子弟的行踪,如你预料,有一个人与高守泰在盐州、韦州都接触过。甚至典当铺掌柜也证实了一些细节。”
江谈夙被偃枉然扶着坐下,心中压下块石头:“是不是高悦儿?”
公孙籁:“正是她。”
他将如何堪破高悦儿的乔装把戏详述了一通——高悦儿去衙府与亭侯府闹过一通后,回了家就骑马出走。这之后在环江码头歇过一次马,那时已经是胡人装扮,与脚店老板打探过高守泰的行踪,之后骑马快追,一路追到马岭,不知两人有没有撞见。
高守泰本意就是从环江再绕道盐州,混淆他人耳目,让人以为他要去川西。高悦儿乔装追到盐州,高守泰在那儿收到了高夫人的信,让他去韦州相见。
高守泰歇脚时,高悦儿又换回衣服,与高守泰相见,套他要去韦州的话。
高守泰去典当行置换银票,高悦儿出于某种心理,非要看一眼典当物,了结心事。
之后,高守泰在韦州见了高夫人,高悦儿便是在那里埋伏他,将他杀害。
江谈夙听着公孙籁还原高悦儿的踪迹,挺佩服:“不过十四岁,行事缜密,下手狠绝,长在高家可惜了。若京城里贵人保她,不知道要养成什么虎患。”
一只心怀仇恨的幼虎,不应该让她长大。
江谈夙心中摸不定主意,看向偃枉然:“楼主能想方法截住高悦儿吗?她应当是放弃了高家,往别处找依傍去了。”
韦州贩卖的马行囊中的巴中舆图肯定是假的。高悦儿最好的去处就是朔京。她既要替高守泰上京,又不是去面圣,必定就是去投靠那些贵人。
偃枉然展开舆图,从韦州到朔京可走水路,也可走官道。高悦儿一个女儿家骑着马,带着重要证物,不会走山路,易遭山匪劫道,因此她更可能走官道。
他指着一条路,凤翔至河南之间:“高璋应当已经押送到这里了。高悦儿对高璋多崇拜,有可能也顺着这个方向追过去。”
江谈夙想到另一件事,骤然道:“她抢了高守泰的银票,她要追上高璋就要不断换马,日夜兼程,她需在某处交子铺换钱,枉春楼与交子铺可有往来?”
“交子铺与枉春楼关系,正如武夫与大铁匠的关系,秤不离砣。”公孙籁十足信心,陇西至汉中所有交子铺都将枉春楼当大客户,就没有偃枉然弄不到的信息。
话至此,公孙籁飞鸽通传各城的驻点,让驻点的下属去各处交子铺打听消息。
江谈夙忧心不减,从应必萩的来信可知,高璋行将就木,剩余的一口气熬不过明天了,高夫人若知道高璋死在路上,高守泰无故失踪,不知道会不会让温家出面刁难她?
再之,高悦儿杀高守泰,到底是自保,还是为了保住高家其他人?
擒住高悦儿,京中贵人是否又会出手干预?还是派温赤北来说情?
似乎无论如何,只要不对高悦儿私下动手,她就能活过此劫。
她想好了,拔掉一只幼虎的牙齿,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关进笼里。
偃枉然很清楚,江谈夙不是那种会对少女痛下杀手的人,从她眉心紧蹙的那缕焦躁便知,她拿这种情况没什么办法。
“不如将她投到余荣焉的队伍里。高悦儿是罪臣之女,可她也继承了高璋将领之能,比起高守泰,她更适合军旅历练。与其放虎归山,让温赤北将人领回去,不如让她在军中磨砺,也算是在眼皮底下。”他替她谋划。
大朔律例,罪臣之子有投做奴隶,也有投进军营,当最苦最累的劳役兵。高璋家属若按律例死罪可免,活罪也不会轻,纵然有人要保他们,若江展祺等人执意按照律例来办,顶多也就是让他们到军营中养老。因此,让高悦儿投送军中,至少是一条进退可度的策略。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为今之计是——杀不可能,那也不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