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淮赶回军营之际,大军整装待发,只待明日拔营,便可浩浩荡荡渡过黎江。
深夜,钟离淮并没有睡,目光沉沉地盯着帐外,月光很亮,撒在地上有铺了雪般的晶莹剔透。
白日一整天虽是阴天,但那层薄薄的雪还是消得丁点痕迹都不剩,但这月光似是替了这雪,平白在人心上增了寒意。
百年不下雪的玉京下了层雪,钟离淮想,这些年的冬天越发冷,兴许是小冰期到了。若是不该冻的河冻了,北齐军攻势必会加快。
帐外忽闻马蹄声阵阵作响,钟离淮刚抬起头,忽见上彻三步作两步冲进来,大剌剌地坐在钟离淮案头,神色是说不清的愉悦:“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去。”
钟离淮面上表情摇摆不定,颇为矛盾,话到头了又给咽下去,最后沉声道:“你既想去,我便相信你想好了,一朝定诺,得失不论。”
上彻抽出他手中的书,神采飞扬,道:“这是自然。”又用双指捻捻下巴,颇为不解:“你就不问问我原由?”
“大致能猜到。”
上彻撇撇嘴,将书塞回钟离淮手中,兴致寥寥:“你真没意思。”随即起身边,摆摆手,离开大帐。
次日早,黎色苍苍,远处山头掩了半轮日,大军开拔,连绵的大帐消失殆尽,长龙似的军队延出,没入两山相接处。
钟离淮身披银甲,猩红的披风沾染了早朝的水汽,眼睛直直看了眼身后,城墙上的人在风中略显单薄,逐渐缩成一个小点。
凉风轻揉微涩的眼,钟离淮回头,扬鞭,直到再望不见,才放缓马步。
黎江最窄之处,两侧屹立两人坐奇峰,两人峰之间修了座望仙桥,所谓江上生烟波,翻转如流水兮轻雅,飘荡若彩带兮绮幻,此景若梦中仙境,或可见群仙之玉姿,乃名望仙桥。
两峰生徐巍峨,中间搭了条吊桥,直下看,仿若到了云间,与雀鸟并飞同行。大军匆匆过桥,脚步声此起彼伏,在峰间猎猎作响。
定北军过桥后,钟离淮锋眉一扬,斩钉截铁:“断桥。”
安河略微迟疑:“将军,这……不想留后路吗?”断了桥,一定程度上是保卫玉京,可同样也绝了定北军的后路。
钟离淮语调平稳,显得格外冷静:“不留,不退北齐,誓不还京。”他要绝了整个定北军的后路,要让他们打心里知晓,没有退路,唯有拼出魄力,战胜对北齐军的恐惧,赢了这场杖,才是唯一的路。
安河了然于心,道:“是,将军。”
吊桥一端陷入深渊,惊出了阵阵飞鸟,冲破浓雾,飞向远方的晴空。
定北军行军速度飞快,这才接近青黎交界之处,青州黎州由狐山山脉隔开,唯余两条走道,一道乃是狐夫道,另一道乃是静安城,狐夫道乃兵家要地,重兵防守,易守难攻,北齐只派小股势力渡关,而北齐太子领的主力军皆齐聚在静安城,一是好渡,二是离海近,易上船。
静安城是商家要地,格外繁盛,曾汇聚四面八方来客,乃喻山中之城,犹如聚宝盆,有小玉京之称。钟离淮兵分四路,上彻吴哲乘船从水路攻入,安河王飞蒙领小股兵去狐夫道增援,月琅文彦则带辎重去大戎谈判,余下人则去静安城。
钟离淮从南门入静安城,此时静安城已被围困十日,城中萧条,不见人影,街道多杂乱,还余些打砸哄抢的痕迹,多数人皆已逃亡,唯独留些老幼,跑也跑不出去,不能躲在家中,惶惶度日。
静安城守备本是一文人,临了临了,只能捡起几本兵书,日夜苦续,抖着手指在城墙上指挥,却不料腿都是软的,见了血腥,更是心魂惧碎,原本软的腿直接弯了。旁边的侍从壮着胆子给他支了个椅子,那守将松口气,直愣愣跪在了椅子上,面色惨白,冷汗浸湿了背嵴。
“大人,要不小的给您看着,您下去缓一缓?”
守备横他一眼,冷哼道:“你这区区小侍,何敢指尔?本官下去,岂不有失风骨?”
侍从低头,忙认错:“是小的错了,还望大人恕罪。”
刚说完,守备倨傲开口:“你既知错,那便……”鲜热的血沾上守备的面目,守备下意识抹了一把,满手皆是红,满目更是,不明所以,双手颤动。
一支破风而来的利剑划过长空,露出森森寒意,生生贯穿那侍从太阳穴,侍从愣生生没了反应,嘴巴一张一合,便直挺挺摔下了城墙,直听见“砰”一声,鲜血飞溅,浸入青砖。守备反应过来,快迅趴下,吓得哆哆嗦嗦。眼泪混鲜血,气味钻出鼻腔,味道浸湿味蕾,令人作呕。
有人道:“大人!大人!援兵到了。”
守备忙用大袖擦擦额头,忙道:“快!快!开南门,去迎!快去!”静安城东西仍万大高山,北门被围,唯有南门乃唯一生路。
钟离淮刚入城,便进了城门,匆匆迎敌,从高处望,北齐大军如黑云般挤了满眼,来势汹汹,领头的头亮堂地厉害,壮如铁牛,面却年轻,绝不是北齐太子。
这才初初攻城,城上死伤便有大半,那光头还在叫嚣,登云梯架成,北齐兵顺势爬上来,却又被巨石砸下去,却仍有人成功登城,钟离淮持双月鎏金戟将他们拍下去,惨叫声不绝于耳。城上传来轰呜,炮火架好。钟离淮打了个手势,炮兵引燃,只听轰地一声,巨火飞窜,土石四崩,地被砸出一个深坑,延绵不绝之火烧倒大片,人传人,北齐军阵法大乱。
光头挥刀,北齐军跟着出刃,将火烧自身者全部残杀。钟离淮眼神漠然,指挥人将登云梯给掀了,光头寸步不让,继续指挥着强攻,他们也随机应变了些,将众人分散,朝着城门攻进,钟离淮有条不紊,继续上炮火。
北齐军射出成千上万的前羽,力度深厚,将人穿透,或扎在城墙,巨大的火球纷纷砸上城墙,钟离淮挥戟拍下去,却被震得指节发麻,戟尖也被烧得通红。众将士齐力抵抗,仍有火球砸上城墙之高楼,火光冲天,人也被烧得灸热,守备忙命人灭火。
夕阳日暮,浓厚的血腥味在静安城久久不散,整个城墙乃是烟熏火燎,半残的旗在风中猎,城下伏尸流血,血肉横飞,鲜红的血混着黄的土,滋养出泥泞的丑陋,秃鹫闻味而来,啄食,撕扯。
战争中,禽兽倒比人吃得还香。
“将军,北齐暂退,接下来做何打算?”俞迁行礼,擦擦染血的长枪,白皙的面上黑黝黝的,全然看不出那张文秀的脸。
“你先召集众人,稍后议事。”钟离淮道,深深看了眼欲垂的红日,转身下楼,握戟的手却钻心地疼,火烧出狰狞的疤,黑中翻出血红的肉。
议事厅,钟离淮命人取出自己的行囊,掏出伤药,递给众人:“用这个,好的快。”说完,便将药洒在烧伤处,冰凉入骨,缓了大半的痛。
众人一用,皆是好上不少,林伟泽大大咧咧道:“将军,这是什么药,这么奇!”
“我略懂药理,亲自制的。”钟离淮淡淡道,不欲再多作解释。
林伟泽咂咂嘴,不多问,心下却奇:这将军不仅会制火炮,连药理都懂哩!果然是当将军的人,样样精通。
“孟守备,你且说说城中情况。”
孟守备细捻被烧得焦黑的胡须,凄凉道:“城中只有老幼,粮食也被黑心肝的商贾捣鼓走了,撑不了几日,城中兵力本来也仅有两万,这几日死伤已过半数,能战的恐怕只有一万。”这北齐军原先只是小打小闹攻上了几回,探探虚实,却也叫静安城元气大伤,到今日,怕是有点不耐烦,大举攻城,势要城破,幸亏将军来的及日,不然此城危矣。
钟离淮沉吟,总觉不太对,北齐除去攻打楚州的十万,去狐夫道的两万,应还有十八万大军才是,破城不费吹灰之力,就算试探,三两日便可,又何须十日之久?
钟离淮问:“你可见过北齐太子?”
“并未。”
钟离淮越发摸不准,这太子打的什么算盘,可能……这太子并不在这静安城下,难道……去了狐夫道?
罢了,道:“楚别辞,你速去修书封,传予安副将,让他瞧瞧,这太子到底在不在狐天道。”
楚别辞:“属下这就去办。”
俞迁道:“将军,这太子当真不在静安城?”
“极有可能,但……主力却是在的,我们万万不可大意。”
“将军说的是,而且……这火炮并不是,我们得做长期打算,找找其它法子,保住静安城。”林伟泽道。
“你们可有什么看法,不必拘束,畅所欲言。”钟离淮道。
“将军,这北齐军扔的火石令我军伤亡惨重,还须快快解决。”谢初安道。
“依你看,该如何是好?”钟离淮垂眸,依着谢初安的脾气,没万全的法子便不会提出来,若提必已是有了解决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