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是爱和人开玩笑，它往往在人临近成功时让人堕入失败的深渊，也喜欢让不幸的人在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幸福时，打碎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脆弱希望。

在灾难再一次降临前，乔治正和艾伦坐在一起，分享他原本不欲说出口的秘密。

“艾伦，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贵族的孩子。”乔治是下定了决心才袒露一切的，救济院的其他人只会用伤害对待他的诚恳，但艾伦不会，他给予自己的从来都是温暖。

艾伦也的确如乔治所料，没有露出嘲讽或者是嫉妒的表情，但是对方惊讶过后微笑起来的模样，也告诉乔治艾伦并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这不能责怪艾伦，一个贵族的孩子和救济院，这几个单词就不该一起出现，在一般人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一个贵族怎么可能沦落到救济院呢？就像泰晤士河的南北岸，哪怕到世界毁灭，它们都不会有相遇的那一天。

眼看着乔治气鼓鼓地嘟着嘴，开始解说卡文迪什家族是多么的历史悠久，多么的让人尊敬，艾伦只是笑着，摸了摸对方的脑袋：“真是个了不起的家族。”

但艾伦的认同只是激发了乔治的不满：“你不相信我说的话，艾伦。”

“为什么这么说？”艾伦反思着自己，为了不打击乔治美好的幻想，他还特意控制了表情，但想不到一眼就被乔治看穿了。

“反正我就是知道。”乔治转开头，“你肯定以为我是在编故事，用可笑的谎言欺骗你。”

艾伦咳嗽了一声：“怎么会呢？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就像你说的家族的土地，你的家人，我全都记下了。”

乔治狐疑地看着艾伦：“真的，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谎吗？”

“当然。”艾伦笑着说。温柔的艾伦可不希望让乔治失望，这个孩子只是做了很多人都会做的事情而已。

圣托马斯救济院有很多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在被生活压迫得快窒息时，他们往往会编造一个美好的梦境，好让自己不会在黑暗中走向疯狂。在那里，他们可以是体面的小少爷，可以是优雅的王子，更可以是尊贵的皇帝。梦境中会有温暖的壁炉，美味的面包，散发着香味的烤肉，以及，一张松软的床铺。

曾经有两个孩子为了争辩谁幻想的床铺更加柔软而打了起来，这件事到现在都是救济院内部的笑料。

为了让乔治信服，艾伦还重复了乔治方才说的话。

“卡文迪什家族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家族徽章是鸢尾花和托举着利剑的两位天使，我说得对不对？”

乔治勉强点了点头，不忘骄傲地补充：“很少有家族会使用天使作为图案，只有最古老的家族才会。”

“你还有一个很爱护你的管家吉恩先生。”艾伦继续说。

“是的，”乔治为着艾伦的认同而高兴，但想到那位尽职尽责的管家正因为自己的失踪而苦恼，他的内心也充满了悲伤，“如果我不见了，吉恩一定是最担心我的那一个。”

艾伦有些诧异：“你的……家人呢？”他明明记得，乔治说过他有父母，更有兄弟。如果是一般的孩子，他们都会把父母当做最美好的幻想，就比如艾伦，和许多可怜无助的孤儿一样，他曾经同样幻想着自己母亲的模样。

她说不定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又或许是艳丽的红发，她的皮肤也许是健康的小麦色，也许是美丽的白色。她的手呢？也许因为风霜而变得粗糙，但是一定十分柔软。

她一定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离开自己的，艾伦一直这样坚信着，比如可怕的死亡，比如可怕的灾难。如果她还活着，说不定正在这世上到处寻找他。而等他们重逢的那一天，那一位美丽的人一定会大哭着奔向自己，把自己牢牢地揽在怀中，让幸福的泪水洒满自己的整个脸庞。

但这样美好的梦境，被一个温柔的怀抱温暖的梦境，艾伦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了。他逐渐习惯了在漆黑的梦境中清醒，去面对同样冰冷的现实。

救济院望不到边的冷硬高墙，黑色的土地，灰色的天空，冷硬的人群，这就是艾伦的一切。而现在，他忽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温暖。

那是一颗被上帝遗落的小小的星星，他每天晚上都陪伴在自己身边，到了白天，更是时刻黏着自己，时刻告诉自己，自己再不是一个人。

艾伦为此高兴着，因为如果自己就此死去，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会为他伤心了。但这个可怕的想法，艾伦从没告诉过乔治。

乔治依恋着艾伦，艾伦也是同样，甚至于更多。也因此，看着神色落寞的乔治，时刻关注他的情绪的艾伦，隐约明白这个孩子的出身也许是不错，但他在原本的家庭中过得并不好——迷路的孩子率先哭喊着的，永远都是父母的名字，不是吗？乔治宁愿幻想一个管家的偏爱，也不编造父母的宠爱，这是件多么可悲的事啊。

乔治原先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笑起来：“没关系，现在，我有艾伦啦！”他因为这个发现而喜悦，如夜色一般的眼睛闪着光，看向艾伦时，满是信任和憧憬：“没错，艾伦你就是我的家人。夫人虽然一直都不喜欢我，但是，艾伦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家人？”艾伦呢喃着，家人，这是多么新鲜的一个词啊，几乎让他有些出神了。

“艾伦？”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乔治的喜悦一瞬间就消散了，他看着默不作声的艾伦，声音忍不住不安起来，“你……你不想成为我的家人吗？”

好在艾伦立刻反应了过来，他将乔治挪近了，在这个又期待又惶恐的孩子额头上落下一吻：“当然不，这是我的荣幸。”

乔治只觉得艾伦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像是晚上的星星：“真的？”

“当然，你能这么说，我真是高兴。”艾伦蹭了蹭乔治的脸颊。

于是乔治重新开心起来：“艾伦，我最喜欢你了！”

瘦小的孩子在高大的那一个怀里小小打了个滚，在乔治看来，这已经是十分撒娇的行为了。但看着艾伦微笑的模样，他又觉得，他似乎还能在对方怀中再多待一会儿？

“艾伦……”

“怎么了？”

“你喜欢我吗？”看着那双蓝天一般的眼睛，乔治有些害羞地问。

艾伦起了坏心眼：“你猜猜看？”

“你肯定是我喜欢我的。”乔治忍不住说，“就和我那——么喜欢你一样。”乔治特意张开双手，尽量地伸长，好比划出他对艾伦的喜爱。

艾伦刚要笑着回应，忽然，一道惹人厌的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哦，让我看看，是哪两个小家伙在这里偷懒？”

那是亚德里恩的声音，伴着他同样惹人厌恶的身影出现在一旁。

两个孩子原本是坐在一起的，见状很快站了起来：“亚德里恩先生。”

亚德里恩并不回应，只是不满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人，哼了一声嘀咕着：“该死的、幸运的讨厌鬼。”

“好了，我们的小英雄先生，你又交上好运了。”亚德里恩不由分说拉住了乔治的手，拽着他就往回走，“看来你的虔诚还是有用的，哪怕你是个坏家伙，上帝总会高看你一眼。哦，是的，上帝可真是仁慈。”

“亚德里恩先生？”眼看着乔治几乎是被提着走路，好几次都脚不沾地，艾伦担心地跟了上去，“请问是有新的工作吗？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别想着偷懒，滚回工作房去！”亚德里恩回头吼了一句，“再让我看到你在这里偷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好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公平公正！”

虽然现在是孩子们刚用完早餐的时间，不过亚德里恩从不在乎。救济院给了这些讨厌鬼遮风避雨的地方，还供给他们免费的饮食，这些家伙就应该时时刻刻用劳作回馈这些善意的行为才行。看哪，认真负责的他不就是为此殚精竭虑，时刻都在督促这些偷懒的家伙要勤奋吗？

眼睁睁看着乔治被粗暴地带离，艾伦有些不安，当他发现亚德里恩连巡查都顾不得出现的时候，他的不安越发的深重了。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教区主事从来把巡查当做他的人生大事，他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施展他的威严的时机。是什么让他做出了改变？为什么乔治还不回来？

艾伦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我肚子疼，出去一会儿。”

身边的孩子点点头，并没察觉出问题。他们可以在救济院的很多地方随意，包括他们的休息室，但是工作房是神圣的地方，如果被教区干事闻到尿骚|味，这会要了这群孩子的命。

对于艾伦的离开，这个孩子乐见其成，只是当他想要从属于艾伦的口袋里掏出点棉絮来时，早已有别的孩子眼疾手快地取走了许多。

“该死的狗崽子！”那个孩子咒骂了一声，同样拿走了不少。

艾伦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了，他脚步匆匆来到了亚德里恩的休息室，那里静悄悄的。

大厅里没有，厨房没有，祈祷室没有，禁闭室没有，甚至于巴里的工作室，也没有。

艾伦的脸色因为奔跑而变得通红，他的神情只剩下惊慌和不安。

如果不是理性提醒着他，他几乎都要在走廊里不顾一切地呼唤对方的姓名了。

乔治，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