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来到北山脚下,如意的身份不能泄露,秦恒便让侍从们在山下等候,只带了几个亲信护卫,同如意一起上山。
二人来到菩提树下,冬末春初,北山上草木凋零,唯有菩提树枝叶繁茂,四季常青。
走近了细看,低矮茂密了枝叶里还掩藏着几颗红果,如意伸手去摘,竟是悬挂了一串冰糖葫芦,不由十分欣喜。
“是你准备的?”
“方才说要过来,临时让战晖准备的。”秦恒取下糖葫芦递给她。
如意接过糖葫芦,又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只有一根糖葫芦,没有别的。
这战晖也太小气了,糖葫芦也舍不得多买一根,她一个人吃多不好意思啊!
瞧了眼周围没有人,她咬下了一颗山楂,把剩下的冰糖葫芦递给他。
“我们一起吃。”
“我不吃,你吃吧。”
秦恒笑了笑,找了一根粗大的树根,拿手帕擦了擦,让她坐下:“刚才的事是我不好,不该自作主张接他们过来,你别生气。”
如意刚才确实有点生气,但早就消了,他不知内情,并没有责怪他。
她在树根上坐下,说道:“你把她接过来,应该不只是想让我们见面这么简单吧?”
秦恒走到她身边坐下:“许灵攸活着是个隐患,你就那么放心把他们留在临州?”
如意吃着糖葫芦不说话,其实也没那么放心的,只是她不敢而已,害怕别人像他一样发现这个秘密,因而不敢跟他们有任何牵扯,互不干扰罢了,只要他们能平安度日就行。
“世上的神医不只有姜婆婆一个,你能遇到姜婆婆,她也有可能遇到其他人,万一把她的病治好了就麻烦了。我将他们接来一是以为你会想念他们,想给你一个惊喜,二是他们也这些年挺不容易,你父母年纪大了接他们过来过几天好日子,也便于照看许灵攸,避免她接触到不该接触的人。”
难得他还想着她的家人,如意心下感动,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顿了顿,她说道:“我知道你想念你的父母,所以不顾一切回楚都建功立业认祖归宗,我跟你不一样,你的父母为了救你们而死,而我的父母为了生存将我卖了。”
“虽然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生了我,养了我,最后又抛弃了我!”
她这还是第一次承认她的身世,秦恒内心微微有些触动,上一回他听如安讲过,知他们是迫不得已,现在从她的角度考虑,她确实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我刚到许家的时候,特别想他们,想他们来接我回去,我不怕过苦日子,我等啊等盼啊盼,一年又一年,他们就是不来。我爱过他们,也恨过他们,十年的时间足以磨平一切,我对他们早就没了任何期待。”
如意说完咬了一口糖葫芦,看着他笑了起来,两侧脸颊塞得圆鼓鼓的,很是可爱。
明明是一段很痛苦的经历,她却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秦恒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把你的经历都告诉我吧,尤其是在许家的,别憋在心里。”
既已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如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低下头吃完嘴里的糖葫芦,又将自己在许家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重点讲述许灵攸如何迫害她,她又是如何换脸复仇的。
秦恒猜到她是被人毁了容,不得已和许灵攸换脸冒充她,虽然知道她已经报了仇了,可听了她的讲述,仍旧觉得扼腕。
“许灵攸如此对你,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我跟她换了脸,冒用了她的身份,已经够了。”
如意低着头,手里的糖葫芦早已吃完,拿着串糖葫芦的木签在地上胡乱地划着。
换脸以前她确实恨不得杀了许灵攸,换脸以后她就没那么恨,许灵攸这张脸可比她那张脸金贵得多,说到底是她赚了。
秦恒察觉出她的情绪低落,顾不上生气,凑过去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爹你娘和你哥哥也知道你不容易,我不是要你原谅他们,而是想告诉你,你不在的那些年他们也很想你。”
“以前迫不得已,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以后不一样了,你有我,有他们,不再是一个人,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如意就控制不住,转头抱住他,趴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她当然知道父母也会想念她,不然不会把许灵攸送回去托付给他们……
与上次的惊愕失措不同,这回秦恒可以从容面对了,虽然还是有点紧张,但很容易克服,摒弃掉杂念,用斗篷将她裹住,将她抱紧了些。
他的怀抱有股神奇的力量,能把一颗冰冷僵硬的心融化成水,慢慢暖遍全身。
这几年她一步步的,爬到了太后的位置,从万人之下走到了万人之上,连皇帝见了她都得请安磕头,可无论多么受人尊重,她时刻不敢忘记,她是冒充的。
她的身份是假的,她所倚仗的华家也不属于她,巅峰之上的她,身后其实空无一人……
若非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谁愿意顶着别人的脸和身份,干欺世盗名的勾当呢?
她既委屈又恐惧,哪怕被他猜到了,她也不敢承认,害怕揭穿真相后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她终于把那些事说出来了,她的委屈有人理解,恐惧也有人分担,她不再害怕展示自己的脆弱,搂紧他的脖子哭得更厉害了。
她对他的依赖让秦恒欣慰,从毁容后的不辞而别,到换脸后的引诱试探,从她始终不肯承认换脸的事,到今天她勇敢倾诉她的委屈和过往,他能感受到她是越来越信任他了。
这份信任来之不易,他等了三年才等到,欲念在隔着衣料的触碰中再度弥漫,秦恒有种想亲吻她的冲动,可他清楚她只是需要一个依靠,因而极力克制,专心做她的倚仗。
如意哭了一会儿,慢慢不哭了,趴在他的肩上,隐隐感觉有些热。顿了顿,察觉到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她忽然脸红起来,将他推开,拿出帕子低下头擦脸。
秦恒没有多想,将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说道:“之前看你许的愿望,我就知道你不简单,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能像你一样勇于抗争的人没几个,虽然以前受了苦,但你闯出来了,未来的路光明灿烂,你拥有的一切都是应得的。”
如意想起自己许过的愿望,抬头看着菩提树笑了起来,边擦眼泪边说:“可能他们没有这样的经历吧,说来也奇怪,我以前经常听他们讲昭元皇后的故事,总想像她一样改变命运,那天心情不好,过来坐了会儿许了个愿,不敢挂树上才扔进河里,没想到被你看见了。”
秦恒嘴角微扬,笑说:“当时来楚都,青叔怕我被人认出来,不肯住在城里,我们就在这附近搭了个小院住下了,你许的愿在我住的地方搁浅了,我无意中看到的,也许是祖母在天有灵,故意安排的吧。”
“那个小院还在吗?”
“还在,要不要去看看?”
如意点点头,起身说道:“我先许个愿。”
一次就算了,偏偏她后面又遇到了要替昭元皇后报仇的姜姝,要说不是昭元皇后冥冥之中相助,她还真不信。
如意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对着菩提树许了个愿,随后又朝菩提树鞠了一躬,感谢昭元皇后和菩提树帮她的忙。
“你许的什么愿望?”秦恒问她。
如意说道:“我希望那道禁止虐待和残杀奴仆的政令推下去后,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的人了。”
秦恒说道:“能像你这样倒好了,可惜大多数人都习惯了认命。”
如意想起她刚毁容的时候,很多人都劝她认命,他们生而为奴,长时间的欺压磨灭了他们的心性,不敢反抗。是她不肯,出门求医遇到了姜姝,给自己换了张脸也换了条命。
世上不公的事情太多,反抗是需要代价的,不是谁都有她这样的运气,她走出来了,会尽力提供反抗的渠道,可外力帮助是次要的,其他人能不能走出来还要看他们自己。
二人顺着溪流往下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山间小院,冬日里草木枯萎,小院里没有人气,萧条沉寂,颇为冷清。
秦恒引她进了院子,在屋角的石头缝低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小屋大门。
如意瞧着院子里干净整齐,一点杂草也没有,问道:“有人住吗?”
“没有”,秦恒说道:“很久没有人住了,前些日子回来清理了一下,想着有空过来住住,一直忙着没时间。”
如意抬脚进了屋,她来过这里很多次,还是第一次进来,屋子不大但很干净,中间是会客用的厅堂,桌椅茶具一应俱全,摆放整齐,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厢房。
秦恒打开后面的窗户,转身问道:“晚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灯。”
“随便吃点儿吧,晚上我想去街上吃,灯会上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如意跟着他走到窗边打量,屋后是一片瘦瘦高高的杉树林,光秃秃的不甚好看,地上有一片干枯的花丛,看着像是什么花草,她不认识。
“这是你们种的吗?还是它自己长的?”
“这是鸢尾花,青叔种的。”
一听就知道他是在怀念昭元皇后,如意笑道:“青叔还真是有心,这片花丛要是开了肯定很好看。”
秦恒道:“是挺好看的,等花开了,我再带你来看。”
如意点点头,屋子处在半山腰,视野并不算好,看了会儿枯木干草觉得没意思,又退了回来。
“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给你弄点水。”秦恒找了块抹布过来擦桌椅板凳。
如意没有坐,好奇心驱使着她往旁边的厢房走去,才至左边厢房门口,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滚了过去,吓了她一大跳。
“怎么了?”秦恒下帕子过去。
如意没瞧清是什么东西,退到房间里寻找起来,冷不丁又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窜到她脚下,吓得她直接跳起,朝他跑过去。
秦恒反应快,一手搂住她带到侧边,长腿一扫,将那东西踢了出去。
随即安抚道:“没事,是只老鼠。”
如意抱着他,盯着房门外,那东西撞在大门上,掉在地上一动不动,确实是只老鼠。
因着刚才的惊吓,她抓他抓得很紧,呼吸有些急促,耳朵泛着微红。
秦恒能感受到紧贴着他的身体里,清晰而急促的心跳,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的百合香气,不由生了杂念,口干舌燥起来。
如意慢慢镇定回过头来,发现他正看着她,双手搂在她的腰侧,彼此的距离极近,氛围也变得氤氲而热烈。
他生的那样好看,像冬日里冷艳孤傲的梅,开在冰天雪地里,不动声色地惊艳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