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窗,楚瓷看到奥尔柯特带着个穿一身白大褂的人下了车。
通讯迟迟未被接通,她干脆放下了通讯器。
这不应当。
周仕明再怎么有权势,也只是个活跃在下设议院的小角色,看得清局势的人绝不会认为仅仅是他,就有资格成为夏星眠的“威胁”。
诺恩一定是知道了更深层的事,甚至在余鸢之前——不然他决不可能清清楚楚知道祁安的行踪,甚至帮她安排了偷渡的星舰。
再往前一步想,他必然清楚祁安的能力,以及夏星眠对祁安的重要性。
“我们”。
这个词可以衍生出的含义太多,两个人可以是“我们”,成百上千人也可以是“我们”。
纷繁的思绪在她脑中闪过,她烦躁地用手指轻叩方向盘。
第51次手指敲下,她的通讯器终于响起来,看着那串熟悉的乱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交给余鸢吧。
毕竟跟无所不能的余女士相比,她总是差一点。
尽管她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余鸢刚刚结束了一次会面。
说来她今天大概跟林家格外有缘,上午见了林澄江,下午又被林浅溪堵了门。
休假时间她惯来不见一般访客,更何况她跟林云影是人尽皆知的不对付,是以一开始家里的管家很明白地拒绝了林浅溪。可那小家伙倒是个死脑筋——她干脆一个人蹲在了庄园大门口,一副见不到人就不走的样子。
真让林浅溪闹出点动静对她来说倒也算是件好事,毕竟她跟林云影越是闹得不愉快,卡尔就越会对她放心;可这份放心总是双向的,林云影这种惺惺作态的伪君子,真要搞些下三滥的手段,也会很麻烦。
权衡之下,她最终还是见了她。
只是她没想到,向来对政客避之不及的林浅溪竟然是来跟她谈“合作”的。
夏星眠这些人真是把合作者信息保护这一点落实地万分到位。
桌上的茶还散着阵阵热气,她将思绪放回楚瓷的话语里,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看着那年轻女孩儿得胜的斗鸡般昂着头走出去。
从照片里看还没感觉,可真正与林浅溪见面之后她才发觉,她与那位被抹去了姓名的“林夫人”那么像。
如果这世上能有许多人记着师姐的成就就好了——她轻抚手中红宝石制成的竹子胸针,忽而升起这个对“余鸢”来说简直不可理喻的念头——这样就显得她的仰慕与崇敬,不再是疯言疯语了。
“余鸢?你在听吗?”通讯器那头传来楚瓷疑惑的声音。
“我在听,”她点点头,平静地回应道,“诺恩。真是想不到,星系里竟然有这么多令人意外的事情正在发生。”
听着余鸢没什么感情的回应,楚瓷不免开始怀疑她究竟又明白了多少,于是追问道:“你想到办法解决了?我总觉得,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忽然有那么多人一股脑要杀夏星眠,毕竟Aeternum研究所的那些老家伙们不是之前心心念念要找到夏玉白留下的资料吗?没拿到那些东西,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让夏星眠死了?如果已经找到了,他们又怎么会没一点动静?还有诺恩,他……看上去不简单。”
“没关系的,只要生命安全有保障,夏星眠就足以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否则,我也没有投资她的必要,”余鸢仍是冷静而沉稳地说着,“至于我们,在摸清想要夏星眠命的人究竟有几派以及卡尔的意思之前,不需要轻举妄动,毕竟,下面的那个实验室早废弃不知道多久了,她们就算进去了,也未必找得到什么。诺恩那边,我也会想办法。”
没我的事儿了吗?
通讯结束后,楚瓷拧着眉看向窗外。
她并不喜欢休息。
随手唤醒车里的中控全息屏,她伸手将目的地坐标改成了一处郊外河边,接着靠在了座位上。
关掉的广播续播起来,新闻台的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讲着新任议长正准备推行的一系列“惠民”工程以及各区总长的积极“响应”。
她毫不意外地听着他的讲解到十区后戛然而止——对他们来说,下层区的人,不算“人”。
整洁美观的街道在车窗外后退,像是设计精美的连环画正翻过一页又一页,日子一天天过去,楚瓷已经习惯了消费这样奢侈的景色。
新闻主持人仍在喋喋不休,她有些厌烦地手动让他闭了嘴。
不知道余鸢究竟是怎么走的“流程”,总之她所在的分局局长似乎对她的身份产生了些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至于刚刚从审讯室里出来她就被告知获得了一段时间“调养身体”。
简直就是好笑。
她冷着脸叹了口气。
为了查违禁药物走私她忍了卢毅这么久,现在好了,那人渣死了都不让她安生——局长觉得她有靠山,之后十有八九会让她去做最适合“养老”的“美差”。
兜兜转转,努力努力白努力。
余鸢的确是对的,诺恩极度抗拒与她接触,或许也表明他拒绝与余鸢有深入合作,况且,那不是属于她的阶级,她很难自然地融入。
可她需要做些什么。
尽管偶尔是会想念没有经过悬浮基站和冷凝塔控制的、最自然而壮丽的晨曦,但她绝不愿再度回到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生活里。
如果余鸢的臂膀太多,那她希望成为她无可替代的耳目。
已经有现成的线索摆在面前了,不是吗?
这么想着,她的手比脑子更快,目的地再次更新,4区长海港口。
车子自动掉了头,很快混入主干道的车流中消失不见。
“看够了?”大道边的树荫里,诺恩身边一个年轻人一手按着她肩膀,一派吊儿郎当地问。
诺恩偏过头,拍掉他的手阴恻恻看着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还在生气?”年轻人无奈地耸耸肩,“我只是个传信儿的,夏星眠的事可不是我的决定,干嘛跟我发脾气?”
“唯秩序不可乱。夏星眠她们这么做,就是在打破秩序。”
眼看诺恩的眼里罕见地充斥着怒气,年轻人惊地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四下观望后低声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诺恩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要走。
那年轻人见了,也赶忙跟上她。
他嘴里仍絮絮叨叨说着要诺恩谨言慎行的话,也就错过了她那漂亮的眼里一闪即逝的哀怒。
同时,也掩盖了细微的,金属制品转轴的声响。
——
“监控在动。”
刑调局大门口,祁安和江鎏正因为祁安想单独把叶听岚带走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站在一边的夏星眠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江鎏正在气头上,闻言转过身,语调生硬地问:“什么!”
她这一声没让夏星眠感到意外,倒叫祁安更生气了。她抬起手,举到一半又放下,叉着腰怒道:“你干什么呀!”
眼见两人因着是否分道而行的事又要吵,夏星眠有些无奈地捏捏手指,转而将视线转向了在边上看热闹的方乐云叶听岚两人。
大概围观群众是总记不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恩怨的,方乐云此时挽着叶听岚的胳膊,两人俨然成了好姐妹一样,正窃窃私语着。
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夏星眠蓦然深切感受到,这个家真的不能没有陈晨。
“两位,你们看得怎么样?”
方乐云兴奋地冲她挥挥手:“哎哎,来下一注?我俩都觉得她们一会儿就得打起来,加上你正好,不过你得跟我们压不一样的。”
“免了。比起下注,我觉得我更应该在这儿卖花生瓜子八宝粥。”
夏星眠很是无奈地摇摇头,上前两步,抬手指向刑调局东北方向,那里有一颗梧桐树沉默着伫立。
“叶小姐,看那边。”
叶听岚在看戏的间隙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瞥:“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夏星眠轻轻点点头,一派笃定道:“那里有个监控。”
“监控!这儿可没有监控区。”方乐云嘴上这么说着,耳朵却立马竖了起来。
她把热闹抛之脑后,松开叶听岚的胳膊,警惕地朝着那梧桐树的方向看了又看。
“监控?不可能,”叶听岚质疑地看着夏星眠,反驳道,“怎么可能有人把监控安树上?那不是什么也看不到。”
“东北方向的高处,军用监视器,”夏星眠很平静地说道,“我想您应该去看看。”
“凭什么?”
“凭祁安想带您走,”夏星眠轻笑着摊摊手,“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您恐怕有绝不能被旁人知晓的,到这里来的理由。”
叶听岚的脸色猛地变了,她的手轻轻扶住后腰上别着的匕首,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夏星眠。
站在她边上的方乐云吸了口凉气,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又瞟了一眼夏星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她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十分不情愿地稍稍向夏星眠的方向挪了点,将她隔在叶听岚对面。
“嗯?”夏星眠先是诧异地看她一眼,反应了一下才笑了笑,也向边上挪了两步,很是轻松地说了句,“你没有地方站吗?”
我怎么忘了她是个混蛋!
方乐云一口气梗在喉咙,气得反方向走远了两步。
叶听岚看着这小插曲,只觉得面子十分挂不住——她有点想笑。
好在她忍住了,轻咳两声,她严肃地看着夏星眠:“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安帮你编了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夏星眠从容地与她对视,“事实上,恐怕连方乐云也没信你们的说辞。”
“谎言……嗯。等一下,什么叫连!夏……”
“我不关心祁安为什么要带你走,也不关心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夏星眠无视了方乐云的抗议,仍旧镇静地说着,“一个单独加装的监控,足以让你们的计划破产。”
叶听岚皱眉思索了几秒,冷笑着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就这样让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这不太好吧?”
“啊……当然是因为我是个体弱多病的人,不能爬树。”夏星眠和煦地笑着,心里涌起恶作剧成功般的小小快意。
被自己说过的话反将一军,叶听岚气不过地狠狠点点头,抬手指了指夏星眠,干脆直接向梧桐树的方向走去。
上当了。
她在心里捶胸顿足。
这就是祁安对温柔和善的理解吗?
叶听岚前脚向着树走去,方乐云后脚又凑到夏星眠身边了:“什么意思?我要生气了,你们又在打哑谜。你怎么会知道那有监控?叶听岚她们……呃,我一看就知道她们是骗人的!”
夏星眠笑了笑,低声道:“不是什么哑谜。军用监视器的金属转轴每30标准秒转一次,转轴时,会有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至于她们……我其实不知道,但我唯独清楚,没有佣兵会接连目标都不清楚的活儿。”
听完这些话,方乐云神情复杂地看着夏星眠:“你,你的听力这样,多久了?智研院和中央大每年的体检,你是怎么通过的?”
“我的身体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夏星眠耸耸肩,满不在乎般笑道,“怎么?您也想给我做体检?那我岂不是得收费?”
祁安不擅长吵架。
她讲道理讲不过江鎏,毕竟她心里本就觉得自己不占理;可不讲道理,她就更不是江鎏的对手了。
眼看江鎏步步紧逼,恨不得连“夏星眠最近消瘦了些”这件事都怪在她头上,她又难过又委屈,连眼角都红了。
可是她不能让叶听岚留下,更……不能跟夏星眠一起行动。
她正满腔委屈地想着该怎么办,却听见远处传来方乐云的怒吼。
“夏星眠!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安全放在心上!啊?”
生命安全?
她这一喊,祁安一个激灵,又想到那句“夏星眠是为了谁担心得瘦了”,一下连吵架也忘了,转身就往夏星眠身边跑。
“教授!教授您怎么了?”小仿生人的眼圈更红了,一副下一秒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夏星眠面前,“教授您生病了吗?”
又要哭了。
这句话在夏星眠脑子里冒出来,紧接着她又有点好笑地想着,似乎她总在想这件事——祁安又要哭了。
“乖孩子,没关系,是方医生太紧张了。”
她抬手摸摸祁安的头,对匆匆赶来,神情复杂站在一边的江鎏使了个眼神。
“是啊,她没事,她其实是,嗯、胃口不好,所以瘦了。”江鎏敷衍地想了个借口,同时拽了拽方乐云的胳膊。
方乐云拧起眉,反手扯着江鎏的胳膊把她拉到了一边。
周围没了人,夏星眠无奈地笑了下,然后祁安得到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拥抱。
说来奇怪,明明她的体温设定为随温度自然变化,可她却总觉得,只有被夏星眠抱着的时候,她才真正暖和起来。
“教授,您怎么了?”小家伙将脑袋埋在夏星眠肩膀,闷闷地问。
夏星眠笑笑,只打趣着反问:“我们祁安怎么了?没吵赢吗?”
“她不讲理,不理她。”祁安像是回到了刚刚醒来时,磕磕绊绊地说。
“好,不理她。”夏星眠纵容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教授,我很想您。”她终究还是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夏星眠不语,只是笑了两声,揉揉祁安柔软的发顶。
“为什么大家要彼此伤害呢?为什么?”祁安的脸藏在夏星眠发丝间,只让夏星眠听见了她悲伤的诘问,“我讨厌他们,我、我讨厌我自己。”
她说她讨厌自己。
夏星眠听见沉闷的呼吸声。
有点热,十分吵。
她很久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听力意外地敏锐了,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以至于她无端感到生气烦闷。
“怎么了?我们祁安不是星系里顶好的好孩子吗,怎么生自己的气呢?”
不知道。
祁安沮丧地想。
那些陈旧的资料像是尖刀,刺穿了她五脏六腑。
为什么总是坏人活得那么快乐?
如果我也做个坏人,是不是就能帮更多的人了?
就像那个卢毅一样,只要杀光他们……
“好人总是受欺负,”祁安垂着头,说话的尾音带着点点抖,“教授,是不是我做个坏人,我杀光那些坏人,就能有更多好人得救了?”
《奇异恩典》的旋律还在响。
太吵了。
原来那么多所求非所愿,归根结底是所得的时机错了。
夏星眠长久地沉默着。
她应该点头,祁安所说的,正是她长久以来从没宣之于口的——愿望。
但坏人是杀不完的,权力对人的异化往往比预想中更可怕。
暴力带来的权力必会被更大的暴力掠夺。
尽管在她看来,权力的轮回本也永远无法被打破。
向来如此不代表正确,但它代表了曾被打破的终将重建,曾经反抗的为之俯首。
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用平和而和缓的语调问道:“为什么这么想呢?”
祁安也听到了乐声。
混着乐声的,是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黑板。
她只觉得这声音扰得她头昏脑涨。
“我杀人了,教授,我……”她说着,想要捏捏自己指节,却又忽然想起离开14区时,她告诉自己要改掉这个模仿来的小动作,便又作罢,“他该死。他在10区放、放高利贷,开赌场,四处兜售含卡洛因成分的止疼药;他草菅人命,吃喝嫖赌,背叛自己的战友同袍。”
说到这里,她急急喘了一声,才继续道:“他多了不起,裁判庭、审判院,哪里都不会对他犯下的罪做出公正的裁决。”
夏星眠皱眉看着她——她现在的样子不太对。
祁安还在说话,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所以我杀了他。”
“嗯,我知道了,”夏星眠抬手扶住她肩膀,看着眼前人小狼一般呲着牙,和缓地说,“你做出了你的裁决,但……”
她想了想,也笑了笑:“你知道的,切甜瓜的人,应该让其他人先选,对不对?”
祁安愣住了,电流声还在继续,她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嗯。”
“但我不认为你是错的,”夏星眠的语调仍旧温和,“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上,也不会比你做的好。很多事情,我们不知道答案,也正因如此,求索才变得有意义。”
“求索……”祁安呢喃了一句,终于忍不住捂着头蹲下,“教授,我很难受。”
夏星眠的心猛一颤,半跪下来握住她的手,连声问道:“怎么回事?祁安?哪里不舒服?”
攀在树上刚找到了监视器的叶听岚第一个注意到了不对,她还没来得及惊讶于夏星眠的未卜先知,就被这一幕吓得差点摔下来——天奶,佣金还没拿到手,这俩人可都不能有事啊。
这么想着,她好悬没直接从树上跳下来。
“不会有事,你放心,夏星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的。”
“你非这么说,好吧,看在她是你最——好的朋友的份上,信你……祁安!”
祁安说不出话来,兵荒马乱间,她听见遥远的乐声变了。
是《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