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小巷中,窜出好些青苔的墙壁上坑坑洼洼地堆叠着有些褪色的小广告,外层的墙皮也早已发烂。四周没有半点灯火,一切的视线只能寄希望于微弱的莹白月光。
在这个几乎昏暗至极点的条件下,绿川悠却很快就让自己的肉眼适应了眼前的环境。少年不过微微眯眼,便清晰地看到了那就站在小巷中不远处的银发身影。
高大的银发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长风衣,银白的长发没有扎起,而是散落直垂至腰部。他分明站在墙边,却没有半点倚靠那腐朽的土石墙,反而站得很直,浑身肌肉紧绷,随时让自己处在最佳的反击状态——
就像是一笔蓄势待发的孤傲的雪狼。
琴酒。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手中抓紧那把水果刀,随即便敏捷地飞身冲了上去。
少年的身形偏瘦,动作自然也轻巧,如暗夜中的幽冥,寻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悄无声息之中,便会受到来自他的致命一击。
然而琴酒并非是什么寻常人等,就在少年用刀刺向他的那一瞬间,银发青年便迅捷侧身,躲过这凌厉的一击。同时,不过瞬息间,他的左手就以极大的力道一把抓住少年纤细的手腕。
而就在他看清少年手中握着的造型朴素的水果刀后,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是在看不起我吗?”如雪狼一般的高大青年磨着后槽牙,声音森然,“好久不见啊,格林兰。”
水果刀……
你但凡用一把军刀呢?
这么小一把水果刀,能给人带来点什么伤害!
琴酒冷笑。
这是休假休久了,连脑子都休了吗?
“别在意这些啊,GIN……”少年却笑得很开心,尽管这笑意未尽眼底,却并不让人感到反感,反而使少年身上多了一种对任何事都不甚在意的洒脱,“本来也只是玩玩。”
感受着自己握刀那边手腕被琴酒用力抓住的痛感,少年没有费劲去挣脱开,而是微微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便是银发杀手那冰冷彻骨的眼神。
不过还好,没有太盛的杀意。
这就说明了,绿川悠当时对于格林兰和琴酒间关系的推断基本上是正确的。
这两人间的关系不见得会有多好,说不定还总喜欢给对方下绊子,但不会真的下杀手。
同时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琴酒现在看他的眼神,没有半点诧异。
很容易就证实了之前的结论,格林兰本就精通易容,用新脸去和组织成员见面,对他来说应当也是家常便饭。
毕竟,绿川悠现在所使用的,可是一张全新的脸。琴酒对此却没有丝毫异色,看来是早已习惯。
少年歪歪脑袋,像极了初入社会、不谙世事的大学生。
深褐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啾啾,额前碎发下暖棕色的眼眸,暖白且不显病态的皮肤,以及脸上非常少的一些小雀斑。
俨然就是一副平凡但积极向上的好学生模样。
而与这副不碍事是好学生模样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那双暖棕色眼眸中遽然升起的诡异笑意。
不过旋踵之间,绿川悠便一个挑腕,卒然将刀身抬起又反转,一个发力便直往琴酒的小臂处狠狠刺去!
在这几乎一片漆黑的环境中,微弱月光下闪着冷光的刀身几乎瞬息间便要刺入琴酒小臂处肌肉的纹理——
却再一次被银发青年躲开。
常年处于生死一线的TopKiller对危机的直觉自然也是顶尖的,他在绿川悠发起攻势的那一刹那,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拧开自己的手臂,手掌虽仍攥住绿川悠的手腕,手臂却毫发无伤。
只是这角度过于刁钻,同样也给了绿川悠另一次攻击的机会。
少年没有握刀的那边手一下并掌,劈向琴酒的手肘,直接打中麻筋,银发青年关节发痛,一时间也松了力道。
绿川悠也终于得以将握刀的那边手从琴酒的掌中抽出。
当然与此同时,这也彻底让琴酒的两边手都空了出来。顶尖杀手的实力可不是浪得虚名,绿川悠虽趁机逃出琴酒的禁锢,琴酒却也很快便缓过神来,冷哼一声便掏出自己的爱枪。
小巷里着实没什么风,四周一片寂静,头顶却适时的飞过几只乌鸦。银发青年眼神冷酷,墨绿的眼眸中闪烁着残忍而森然的冷意。
没有半点犹豫,黢黑的枪口直直对向绿川悠的胸口。
“我之前就警告过你了,不、要、恃、宠、而、骄。”
琴酒的指腹轻轻抚上扳机。
“恃谁的宠?boss的吗?”绿川悠依旧在笑着,只是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越是“真诚”的效益便越显出他的疯狂,“亲爱的GIN,不开枪试试看嘛,这么小的走道应该很容易会跳弹吧?……这比俄罗斯转盘好玩多了,不是吗?”
眼下顶着一张乖巧好学生脸的少年似笑非笑:“这个游戏,你可只有两种获胜的可能。要么打中我,然后赌你的子弹会留在我的体内;要么让子弹射向墙壁,然后猜猜看,被弹射回来的子弹究竟会命中我们两个中的哪一位呢?”
这可不像桌球游戏那样有着易于计算的角度,跳弹后子弹飞出的角度虽不和俄罗斯转盘一样完全归咎于运气,但在如此狭窄的走道中,也如同开彩一般刺激。
当然,也有一点点小技巧……
绿川悠依旧笑着,又往墙边走了几步。在这个角度,琴酒若不近身就想打中他,子弹飞出的角度必然会更小。
而在一定范围内,越小的角度,跳弹的随机性和穿透力也越发可观。
只是看那子弹最终击中的是谁罢了。
眉宇间尽是笑意,少年又甩了甩自己的手,有些挑衅地看向琴酒一眼。
只是好戏终归没有上演,如雪狼一般的银发青年死死盯住绿川悠好一会儿,墨绿的眸中尽显狠厉,却终归不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而是在恶狠狠地望着绿川悠的同时,将手枪缓缓放了下去。
一直在仔细观察琴酒神情的绿川悠在此刻,终于扬起一个真正开怀的笑容。
琴酒此人虽然谨慎,却也更加骄傲,此次如此“窝囊”地将枪收了回去,只可能是因为他太重要了。
“格林兰”实在是太重要了。
重要到,不要说杀他,哪怕是伤他,也不敢有半分冒险。
既然如此,他的下一步试探——也许也混杂了些上辈子的泄愤——也就有了凭仗了。
就在雪狼尝试收起獠牙的那一刹那,绿川悠便快速冲了上去,他没有试图去抢琴酒的枪,却一把抓起琴酒散落下来的银色长发,另一边手将握着的水果刀怼了上去。
“友情提醒,杀手先生。长发可是你的弱点之一哦?”少年一下凑到银发青年的耳边,挑衅一般地调笑道,“特别是对你这种尤其注重头发护理的杀手先生而言。”
“我现在是不敢肖想着杀你啦,但被粗暴割掉一截头发的你,会不会很想杀掉我呢?”
这话一出口,琴酒的脸色果然又再黑了一个度。终年在夜晚行动的杀手先生本就皮肤偏白,这下直显得他印堂发黑。
“我说了,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琴酒语速极缓地说着,几字一顿,声音早已是强忍怒火的咬牙切齿。
绿川悠却笑得更开心了。
“哎呀,别生气嘛,以后有空我给你编辫子?”
“……”
忍无可忍的琴酒终于再次将自己的手枪抬了起来,这次直接将枪口对向绿川悠的太阳穴。
“我不想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我这次来是告诉你,你的休假暂停,需要帮组织去处理一只老鼠。”
他的声色很冷,低沉的声音几乎让人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完全无视怼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枪口,少年面不改色,戏谑之中却也多了几分认真:“是卧底进来的条子身份暴露后被人营救了,还是组织里又有人跑了?”
“是一个偷了组织药物资料的愚蠢化学家。”涉及工作,琴酒认真回答。
药物……?
绿川悠的心中咯噔一作响。
很多官方机构都对组织一知半解,但涉猎的大多也是买凶杀人、黑色交易这方面的,只有真正深入组织机密的人才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消息,组织真正的核心,在于药物研发部。
与那些地方有关的人,无论是行动组的安保人员还是研究组的科学家,无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的身份严格保密,他们本人更是不得与外界有半点联系,怎么会有人能够从中偷得出药物资料?
“放心,不是那些真正机密的药物。”看着少年皱起的眉头,琴酒虽然神色不耐,但还是出言“解释”,“是组织下辖一个研究院秘密研制的迷幻剂,日后可能会作为审讯时的吐真剂来使用。这类药物的机密等级并不高,那个化学家也并不清楚组织的真实存在……否则又怎会怀有侥幸心理,将那份药物资料偷走,并转身投向贩毒组织?”
说到这,银发杀手不免露出了几分嘲讽和轻蔑的神情。
“这次你要干的活,就是将那只老鼠解决掉,让他明白背叛组织的代价。”琴酒冷声道,“当然,最好将他带走的那份资料也销毁掉。我们的情报组调查回来说,拿到那份资料的贩毒组织已经借助那些东西,改良出一种新型毒品,目前还已经生产出了不少,准备投向市场……”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便停顿下来。墨绿的眼眸扫视一眼面前那个面目平庸但还算顺眼的少年,不再多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些新型毒品相当于是组织研发的吐真剂的半成品,”琴酒少见地再次耐心张口“解释”,“倘若任由那个毒枭将新型毒品投向市场,引起官方机构的注意,让条子针对那新型毒品有了策略,组织日后再使用那款吐真剂时,很可能便有了见肘之处。”
但其实,这全是假话。
组织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个所谓的“吐真剂”。
琴酒眸色暗沉。
至于真相……
或许只是因为,有些事情,他想知道。
脑袋依旧在隐隐作痛,银白色的长发遮掩住了太阳穴处淡淡的黑色焦痕。
可以说,这不算是一个太过简单的任务了。
但少年却好似对此依旧不甚满意。
绿川悠可不蠢,琴酒嘴上说着这药物不重要,却硬生生砍掉了他的休假,把他薅来做任务,在组织发的正式任务中偷偷加了内容而不向组织上报,还这样暗示他……
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涉及了组织内部的派系斗争。
“格林兰”于琴酒,绝不简单。
这个药的作用,也绝不仅是“吐真剂”。
琴酒,或许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忠诚。
或许他始终忠于组织,但同时也有着自己私下的站队。
琴酒需要他去做任务,他却不能以组织的名义出面,甚至不能让有心人看出,这是他、是琴酒的手笔。
所以他才不能动用太多组织的力量,不能让那些贩毒集团摸清楚他的具体存在,更不能让组织反应过来这里面存有猫腻。
这就涉及到一个抉择。
他到底要不要和琴酒心照不宣地装傻,接下这个琴酒口中的“组织的任务”?
少年沉吟片刻,终于哼笑一声:“很简单的任务嘛,随便的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吧。”
琴酒却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你就是那个随便的一个人。”
“……”
一片沉默当中,琴酒只好又补充道:“这个任务不要把其它人牵扯进来。不要闹出太大声响。不要动用太多组织的力量。需要的话也要和我说。”
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暗示了。
“好咯,那么,你给不给援助呢?”绿川悠抱臂。
基本已经明确情况,少年说的便是“你”而不是“你们”了。同时,这样的一句话,也几乎算是明示了少年的态度。
他会遵循琴酒的要求,去完成这个任务。
毕竟琴酒也算是组织里相当强悍的力量之一,而他也想知道……
琴酒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总归参与此事的只是格林兰这个身份,就算出事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你需要?”银发杀手有些嘲讽地挑眉。
真当他不知道吗,格林兰这个小疯子以前害死过多少人搭档?哪怕现在看起来还有几分正常,也不能掩盖他完全就是一个疯子的事实!
“哦不,当然不需要。”绿川悠果然笑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露出了一种看起来便仿若带着些血腥气的残忍微笑。
就算有,他也会想办法把对方杀掉的呀。
多碍事嘛。
依旧没有把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的枪管推开,小疯子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双手翻飞,将一把水果刀玩出了残影,在一片夜色当中,刀身反射出的冷光显得尤为明显。
少年又扭头,看向琴酒墨绿的眼珠。
当然也看到了琴酒玩味的笑。
“那还真是可惜了,组织这次,给你安排了一个手下。”
*
绿川悠也是回去之后才发现,琴酒不止给他送来了一个手下,更给他送来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
那批新型毒品被生产出来,自然不可能是做收藏用的,而是要投向市场。而琴酒发给他的,正是购买这批新型毒品其中一位大客户的个人信息。
这类毒贩毒枭往往都将自己的个人信息藏得很深,但贩毒本就是一个暴利而缺少规矩的行业,远不如黑衣组织这般等级森严,因此组织虽然无法直接查到那位客户所有细节的个人信息,但只要情报组多付出些精力,类似容貌、性格和姓名这类信息,还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
走到镜子面前,绿川悠拿起工具,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不多时,一张全新的脸便倒映在了镜中。
这是一张属于中年男人的脸。颧骨较高,下巴较宽,肤色偏黑的方脸显得朴实而平凡。他的眉眼十分平庸,眼睛眯起来时还有几分慈祥的感觉,但过于浓密的眉毛,还是显出几分凌厉之色。
这就是那位购买新型毒品客户的脸。
而绿川悠此次的计划,便是易容成那个人,插足到那一笔交易中,“黑”吃黑——
然后浑水摸鱼。
事实上,贩毒组织的每一次毒品交易都异常谨慎,倘若不知道那位客户的一些细节信息,在具体的交易过程中,还是很容易露馅的。
在生死交错地带中的毒品交易里,一旦身份露馅,迎来的便会是杀身之祸。
只是对于绿川悠来说,能够伪装成那个客户的模样,名正言顺地去到交易地点,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或者说,他本想达到的,也只是这个目的。
又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中年男人模样,绿川悠满意地勾起唇角。
他之所以说这个任务简单,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贩毒组织那边,具体参与这次交易的人,必然是因为刚刚提拔上来的新干部。
这批新药由组织的吐真迷幻剂半成品改来,此前的此类毒品在毒品市场中的种类并不多,市场并不算开阔。毒品市场本就是一个闭塞的地方,此类新药在完全推向市场前,“广告”没能走出去,新型毒品的品质在口碑上自然也得不到保证。
正是因此,这批新药一时半会儿无法得到大客户的大订单,就算是绿川悠此次要扮演的那位客户,也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大单。
但最近的毒品市场可热闹得很,大户大单层出不穷,小户小单自然也更难得到重视。
那个化学家所投靠的贩毒组织本就人手有限,前些日子卷起的毒贩争斗又让他们迫切需要提拔新的干部上来,以扩大自身的帮派影响力……
综合来看,这一次的交易在那个贩毒组织的眼中,大概率就是一个新干部增加资历的第一单。
而“新干部”,就是此次任务中最容易突破的一个点。
因为他们同时具有两个弱点。
第一,慌张、不“熟手”,但又偏偏过于谨慎。
第二,在地位稳固之前,他们无法得到同伴的信任,甚至更容易遭到同伴的背叛。
毕竟在这种组织中,职位就那么多,钱也就那么多,人的贪欲在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涯中又被无限放大,谁都想把上面的人拉下来,然后踩在他们的尸骨上走上去。
谁在乎他们是不是真的值得信任?
其他人只会知道,把他们踩下来,他们便拥有了新的上位的机会。
大家都是黑暗世界里的人,谁又比谁更干净?
因被人陷害而丢掉权力和性命的人,只能说他的实力在丛林法则中失败得彻彻底底,而不会得到任何一个人的怜悯。
想到这里,绿川悠又有些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
他拿起自己放在桌旁的手机,摁亮屏幕,然后点进一个备注为【被GIN硬塞过来的蠢蛋】的讯息页面。
「记得声响大点。」
然后手机熄屏。
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绿川悠又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然后满意地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