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是极烫的,绝大多数倾浇在那着浅色衣衫男子的后背,另有些许才如骤雨大滴大滴地散落在地面上。然这样高温的水珠子突遇冷冰冰的地面,兀自生起一阵透明水汽,轻飘飘地升空,带着灼人的温度。
男子后背的衣衫已全然湿透,淡淡的雨后天青色化作极为稠丽缥霁色,但随着瓷壶硬撞上来,再迸裂成零碎瓷片哗哗落地,他微弱地闷哼一声,而后那袭青衫上出现斑斑血迹,艳丽得如同冬日覆雪深林中的虬枝病梅,可怖嶙峋且又寂寥支离。
“四公子!”见此斑斑血迹,庾亮同杨家家主同时惊呼出声,欲上前。
晏菀这才知晓这青衣男子正是南海公府的四公子——赵铮,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只见,赵铮缓缓伸出只手,示意无碍,但他仍紧搂着赵云澜不松手。他察觉到怀中之人不住地发抖,心疼地抚上赵云澜头,轻柔地拍着,温声哄道:“云澜,别怕,哥哥来了!”
“哥哥?”怀中之人一僵,愣住好几秒才缓缓抬起头,迷茫般地喃喃低声问道。
“对,是哥哥!”赵铮怜惜地拂去赵云澜面颊上的泪水,却不曾想等来笃定结果的赵云澜瞬息便褪去眼中迷茫,代而生出浓重恨意,抓住他的手一口便咬上,恶狠狠的,不久就淌出大滩大滩的血。
“公子!”这时莫柏才推着四轮车缓缓而入内。声音无波无澜,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如木偶般恭敬又冷淡地推着车立在赵铮身侧,无声无息,令人轻易地就忽略掉他的存在。
倒是庾亮同杨家家主惊惶上前,边手忙脚乱地嘱咐延请医师,边苦口婆心地劝说赵云澜松口。
“杨炎啊……杨炎,你如今就这般出息,只要是姓赵的,你都赶着舔上去。”许是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彻底击溃了杨夫人的心里防线,她站住另一侧,对枕边人的点头哈腰冷眼旁观,待看得厌倦了、烦懑了,才诡异地狂笑出声,说出那些不得与外人道来的话语。
“这俩孽畜是罗刹降生,只会带来无尽、无数的灾难,他们迟早会毁了杨家、赵家以及所有的一切。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他们就应同楞伽阁中的那个疯女人一起被烧得干干净净,可惜那疯女人死了,他俩活下来了……曾经的预言今日也要应验了,我儿的惨死便是个开始,接下来是你……”
“还是你……”杨夫人癫狂地站在大厅中央一个接一个地指着在场众人,她的语音轻而低,仿如远方祭祀中巫祝唱念的咒,肆意播种下可怖荒唐的果实,惹得当场众人生起一 层鸡皮疙瘩。
可这似乎远远不够,杨夫人见在场之人神色大变,有惊恐、有疑惑、有鄙夷,更为得意,诡异地轻笑着。她将手指轻轻放在唇边,吹出口气、“嘘”出声,拖着黑纱一般老长老长的影子,四处飘荡,见室中无人开口出声,口中吐出的谩骂愈加大声,其中裹夹着诅咒,恶毒得令人心惊。
终于,受不住的赵云澜松开咬上赵铮的口,再狠狠推开他,指着杨夫人怒极驳斥道:“你住口,她没疯!”
杨夫人听得此,仰天长笑,斜乜赵云澜,鄙夷且阴森地开口道:“她疯没疯,五姑娘心里不是明白吗?那把火不还是五姑娘自己亲手放的吗?”
杨夫人话音刚落下,一道清脆的巴掌声便响彻整个雅室。
静悄悄的,静悄悄的,一时间雅室仿若凝滞了般,清寂得只闻一众人此起彼伏的浅薄呼吸声。
兀的,不远处花罩悬着的珠帘断了线,一颗、两颗、三颗……,缓缓又决绝地落地,掷出有规律的闷响。
杨夫人这才从呆怔中惊醒,捂着那半火辣辣发烫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之人,看清她下半张脸糊满暗红的鲜血,继而看清她微微张嘴,唇齿间也满是人血的红。
一时间,杨夫人只觉十二年前那场大火还在燃烧,而那早该葬身火海的、满脸鲜血的那个女人爬了出来。
噼里啪啦……
一瞬间,杨夫人透过她的瞳眸看清自己身后那席珠帘,全断了,大的珠子、小的珠子统统铛铛落地。
她恍恍惚惚想起:那疯女人早死,不是吗?尸骨被火烧得连渣都不剩。
而面前扇了她一耳光之人是——赵云澜。
杨夫人皱起眉,面色狰狞地向赵云澜掐去。然手才刚举起,就被赵云澜快速截住,再反手重重给了一巴掌。
“念你是长辈,我敬你一声舅母,可你若是不知好歹,我也不必一直谦让着。还有……她不是疯子。”
说完赵云澜狠狠将杨夫人推开,任由她摔倒在地继续发泼打滚、大哭大闹。
一转身赵云澜就对上晏菀的眼,那眼神既含惊讶又关切。她匆忙抹去眼角泪水,知晓现下这幅模样肯定十分难看,全无平日里的明艳、骄矜,甚至如怪物。思及此,她慌张地抬袖用力擦拭掉嘴唇、下巴沾染的血渍。
可越是用力,她发现越是擦不净。
“云澜……”赵铮知她意,缓缓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丝帕递向赵云澜。
然良久赵云澜也没接过,冷冷打下赵铮抬起的那只手,任丝帕坠地沾满尘污。
“赵铮,我的事不要你管。”
这话说得冷情,可更冷情的是,赵云澜避他如蛇蝎,不动声色就拉开两人距离,就连离去也是远远地绕开后再不做眷念,径直远去。
赵铮失落地凝视地上那方丝帕许久,指节微微耸动,才转眸看了看空落落的手心,眼睫轻眨,终是缓缓俯身拾起那方丝帕,重新揣入怀中。
他腿脚应是有问题,走得极慢,但仍有些摇摇晃晃。他走到高花几旁,拾起几案上一片掉落的叶子,扔出打在杨夫人脖颈处。
渐渐的,只见那片枯叶飘落地面,杨夫人整个人也轰然晕倒在地。
“舅舅,舅母闻噩耗,哀恸不已、心神俱乱,人撑不住、晕了过去。烦劳您遣人送她回府,好生修养安歇。”赵铮清朗温和地对杨家家主说道。
待见突然有了主心骨的杨家家主开始手忙脚乱地指挥起仆役搀扶杨夫人出了雅室,才缓缓走近,向晏菀同萧崇璟致歉,“今日让世子、世子妃见笑了。”
不得不说赵铮是个清雅出尘、温润俊秀的年轻郎君,今日他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衫,莫名让人想起那檐下潇潇暮雨簌簌打湿的孤竹,轻洌挺拔。可偏巧,这正是萧崇璟最不喜的,极为轻易地就能使他想起某个同样清隽雅逸到令人厌恶的对象,不由地咬牙霍霍。
唉!
萧崇璟偷偷地瞥了眼。
假模假样,端着,更是令人生厌了。赶忙昂起头,重重地哼了声,没好气道:“你是何人?”
“在下赵铮,南海公第四子,见过世子、世子妃。”
赵铮不卑不亢地向晏菀同萧崇璟见礼,见晏菀一直紧盯着自己瞧,淡淡莞尔,摇头温煦问道:“可是在下脸上有东西,劳得世子妃出神?”
他这般坦荡出言询问,倒叫晏菀格外的难为情,赶忙收回视线,战略性地咳嗽几声掩饰尴尬,漫天胡诌起来,“今日天气有点好!”
“好什么好,阴着的,吹大风,待会要下雨吧!”
萧崇璟想也没想,瞬间脱口而出,同时出手转动晏菀的脑袋望向外面,“娘子,你是不是眼神有问题?”
晏菀被萧崇璟一句话噎得慌,可没想到这样堵人心窝、没眼力劲的话,还有第二句。深呼一口气,任心绪平静后,才挣脱开萧崇璟的魔爪,扭头,正大光明地看着赵铮,饶是肯定地点头回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这般理直气壮的话,逗得方决嗤笑出声,周遭看客略微呆怔后也忍俊不禁,唯有萧崇璟一副被惊雷劈中的模样,惊怔数秒后,变得忿忿不平,大声嚷嚷道:“哪里好看了,绿得根株草似的,还病恹恹的。”
“世子,是真好看。有道是‘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四公子身姿泠泠,犹似雪中孤松……”
宋叙塬小声辩驳,话还不待说完,他身旁的霍华真就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呲牙咧嘴,口中话头也就此打住。
“世子妃,说笑了。宋大人,也高看了在下。”赵铮微微颌首,谦谦有礼。
“今日,表兄无里闹事以致祸起,耗磨掉世子光阴,已是大的罪过。后舅母又因丧子之痛施以不轨,错上加错。在下深知……”赵铮话还未说完,便猛地咳嗽起,他压住喘意,轻道“抱歉”后,一手抬起掩袖,一手掏出怀中丝帕捂住口鼻咳嗽。
待咳嗽平息后,方重新俯身一拜,继续道:“要世子笑泯龃龉,实是强人所难,在下愿以己身代至亲之过,万望能求得世子宽恕。”
他右手已放下,左手仍紧捏着那方丝帕,似要掩饰什么痕迹。而晏菀眼尖,不费分毫便轻易发现丝绢隐隐现出红色。
那是血的颜色。
晏菀皱眉,空气也隐隐暗含着一股人血腥气。而这一切的根源——赵铮的身体已不住地开始颤动,忙拉了把萧崇璟,柔声问道:“夫君打算如何?”
“嗯?什么打算如何?”
萧崇璟反问着回盯晏菀,那双眼清澈得过分,与他那副蠢样倒是十分相配。晏菀微勾唇角,暗赞自己已是身经百战,应对此等场面、此种反应早已娴熟得顺手,缓缓启唇欲开口,就听赵铮继续道。
“在下愿代兄向世子赔罪。”
“你拿什么赔!他是他,你是你。”
闻此,赵铮面容依旧温润、和煦,他轻掀衣角欲下跪赔罪,却被杨家家主止住。继而杨家家主自己哐当一声重跪在地,大声求饶告罪。
杨家家主,不,此时该称为杨正源之父,一个微胖、约莫五十左右的男子,即使常年身居高位、保养得体,此刻也狼狈卑微地跪地求饶,向更高的权贵势力。
见此,晏菀不由得一下子松开了萧崇璟的衣袖,抬头怔怔看着他,满脸的不耐烦、略带嫌弃,再扫眼杨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中仍夹杂着几根白发,他是衰老的。一时心中忍不住,直接俯身搀扶起杨父,对萧崇璟说道。
“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尽已矣,夫君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放杨家主带杨公子尸身回家安葬。”
“我又没说不让这老头带他儿回去安葬,只是……”萧崇璟说着说着那副倨傲神态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咬着唇嗫嚅半响才委委屈屈说道,“只是我平白被关了许久,又被冤枉,也委屈得紧!”
“此事发生之时,云在楼宾客满堂,不少围观者不知全貌,所说纷纭,就此放任对我夫君声名终是不好,那不若杨家公开出一份道歉赔礼之函,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原原本本地详述出来,以证我夫君清白。杨夫人那边杨家主还是好生宽慰宽慰吧!”
“至于庾大人……”晏菀转过身,眼神犀利地盯着,“事发之后,不开堂问审、查明真相,关囚当事人,当真是失职。”
“就该同那老螳螂精关在一起,试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萧崇璟适时地见缝插针,板着脸数落庾亮。
“下官知错了,可这…… 这……”
还不待庾亮说完,方决就打断,“庾大人当真是失职,官家养着庾大人治一方州府,便是如此断案行事的吗?那可需好好呈禀官家了。”
见已无转还之地庾亮只好一脸苦相地认命。
至此,今日这场闹剧终尘埃落定。杨父着人抬着杨正源回家,霍华真夫妇也向晏菀同萧崇璟请辞,只是——
何所为真,何所为假。
风一吹,赵铮又开始咳嗽起来,莫柏默默地推着四轮车靠近,再搀扶着他缓缓坐下。
晏菀走近,身高临下地看着赵铮,不说话,却意味深长。
“今日之事,多谢世子妃。只是在下腿疾缠身,无法长久站立,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世子妃海涵。”
“你当真想谢我!“
晏菀细眯着眼,仔细打量赵铮的一举一动。也诚如先前大胆所说,赵铮的的确确是个美人,身姿修挺、容貌清俊,许是长长久久的病弱使得肌肤苍白似雪,整个人好似苍山顶巅深覆霰雪捻聚烧成的玉原梅瓶,清清泠泠。风仪也甚佳,谦和守礼、举止翩翩,嘴角常噙的一抹浅笑,如春风拂雪,叫人生亲近、信任之意。
可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晏菀眼神变得锐利,勾唇,不容拒绝道:“不如请我去了然庄做客如何?明日就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