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伤势较男子轻些,约莫半个时辰,江凌烟便处理完毕,留下扶玉照看女子,她来帮季言洲一起给男子上药包扎。
又是半个时辰,二人所有的伤势才全部处理妥当。
扶玉在旁见状,忙过来替二人擦了擦汗,将水壶递给二人。等二人饮过水,恢复片刻,扶玉才开口询问:“师姐,他们伤势如何?”
江凌烟默了一瞬,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姑娘虽然过度使用了灵气,致使内伤颇重,但所幸身体上只是皮肉伤,程阁主送了我们许多上好的灵丹草药,伤口愈合只是时间问题。最棘手的是这位少侠身上的毒,毒素不仅复杂,且强烈霸道,深入骨髓,已无力回天,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扶玉闻言一怔,一时五味杂陈。虽然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但一条生命即将在眼前消逝,扶玉也难以无动于衷。
须臾,季言洲才皱眉问道:“凌烟,你可能看出他所中是何毒,竟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记得程阁主送我们的丹药中有极好的解毒丸,难道也无法解毒?”
江凌烟摇摇头,沉声解释:“无论是什么解毒丸,一次至多也只能解去两三种毒,可这毒却杂糅了数十种毒药。按理说,这般剧烈的毒性常人早已承受不住,毒发身亡。这毒药在这位少侠体内虽已深入骨髓,但心口处似乎有一股微弱的力量护着他,使他尚留了一口气,若是强行去解,反倒会使这股力量遭到破坏,加速他的生命流逝。”
一直沉默不语的云邪忽道:“我们受过玄鹿的津液,可谓百毒不侵,若是用我们的血,能否解去此毒?”
“玄鹿津液只是使我们免受毒素侵害,但其实远远不到百毒不侵的程度,只是比常人更能抵抗毒素,若是世间极致的剧毒也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江凌烟还是摇了摇头,片刻又看向季言洲,“蕴火珠至纯至阳,可消解一切毒素,可惜它的力量无法作用于他人。”
季言洲闻言喟叹一声:“生死有命,我们已经尽力而为,只希望最后他能走得轻松些。”
“不过,虽说这二人是门内叛徒,可那些人明明可以一剑了结性命,却偏偏要折磨一番,其心狠毒,可见一斑。我见他们也不似什么善人,今日我给了他们一些丹药,虽都是我们持有的最普通的丹药,但在这里还是十分少见,保不齐后面他们起了贪心来寻我们的麻烦,我们还是小心警惕为上。”
扶玉三人俱都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山中暮色四合,远山凝紫,残霞片片。
四人在洞中生起火,一边吃些干粮和野果裹腹,一边说着话,打算加快脚程,早日行过北青螺山道,离开青螺山。加上缥缈山七百年山庆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早些到剑雪城也是好的,以免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搁了日子。
几人正在说着话,忽听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哥哥……”
扶玉一听,立即站起身走入洞里的隔间,道:“她醒了,我去看看她。”
江凌烟也站起身,一同走向里间。
只见女子双眼仍然闭着,神情悲痛哀戚,似是陷入了可怕的噩梦之中,眼角不断渗出泪水,口中断断续续地呼唤着。
扶玉叹了一声,蹲下来帮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许是扶玉的动作惊醒了她,女子眼睫微颤,须臾,慢慢睁开了双眼。
扶玉惊喜道:“你醒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女子泪眼模糊,她微微摇了摇头,艰难出声:“……谢谢……你们……”
“已经没事了,我师姐的医术十分高明,你不会有事的。”扶玉握着她的手,看向江凌烟,轻声安慰。
“姑娘既已醒来,便说明体内的状况正在好转,服下这颗灵丹,待药效彻底吸收,内伤便无碍了。”江凌烟在一旁蹲下,捏着一颗淡青色的丹药喂入她口中。
女子张口服下,连声道谢,缓了片刻,目光希冀地望向扶玉和江凌烟,问道:“我哥哥……他如何了,他的毒……可有解法……”
二人一时缄默不言。
女子看着她们的神情,也猜到了什么,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紧抓着江凌烟的手,声泪俱下:“姑娘,我求求你……救救他……我只剩下哥哥一个亲人了……”
话说到一半,急火攻心,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间竟连咳不止。
江凌烟忙安抚她:“姑娘莫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将你的伤养好,其他的,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待姑娘养足精神,可将原委细细道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令兄中的又是何毒,说不定可以从中摸索到什么。”
江凌烟一面说着,一面暗中取出一根悬金针,细线缠绕在纤长的食指上,针尖刺进穴位,细线上金芒淡淡,片刻,女子咳嗽渐止,双目阖上,沉沉睡去。
直到翌日上午,女子才再次醒来。经过一夜的休息,她的神情已平静了许多,体内的药效也逐渐起了作用,身体已能够行动。她起身走到男子身旁,将他小心地抱入怀中,缓缓对四人将事情原委细末尽数道来。
原来女子名为楚秋,男子名为楚晔,幼时先后丧父丧母,只留他们兄妹二人在世上相依为命。先时还依靠着大伯和父母留下的田地积蓄勉强度日,可没想到那一年连日暴雨,家乡爆发了一场山洪,所有的乡亲们被迫开始逃亡。逃亡途中,二人与大伯一家不幸失散,后来就在二人即将病死路边时,幸被他们的师父救了下来,将他们带回了青螺山定山阁。
那时的定山阁老阁主尚还在世,与弟子们相处十分和善,在青螺山中也颇有威望。
而他们的师父是阁中长老之一,性情敦厚,慈祥和蔼,待他们更是有如亲生儿女一般。他们资质平平,严格来说其实并不适合修行,可师父和老阁主却从未苛责过他们,反而常常勉励指点。
二人感恩戴德,用功越勤,后来在一群年轻弟子中也颇为出众。可这样安详圆满的日子在老阁主病逝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定山阁每一任新阁主继任,须由上一任阁主与阁中资历最老的五位长□□同商议决定。众弟子皆以为新一任阁主会是阁中天赋最出色、也最令人信服的叶朝,可谁也不曾想到,叶朝在山外执行任务时竟出了意外,死于非命。
老阁主在震惊悲痛之余仍是选出了新阁主,便是仅次于叶朝的叶乾。
叶乾此人,惯以微笑示人,待人和善宽厚,行事也十分果决干练,虽不如叶朝在众弟子心目中的地位,但眼下危急之际,也只得他堪当此任。
初时还好些,叶乾虽有不甚圆满之处,但也差强人意。可慢慢的,不知从何时起,阁中开始流传着一些只言片语,说是叶朝的突然逝世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杀。联想到叶朝死后最大的得利者是谁,众弟子怀疑的目光便落在了叶乾身上。
然而既无铁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疑心与猜忌在黑暗中慢慢滋长,定山阁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一日凶过一日。
没过多久,阁中的一些长老与弟子开始离奇死亡。也是从那时起,叶乾性格大变,仿佛成了另一个人,暴戾恣睢,唯我独尊,阁中弟子稍有不慎便会被其训斥惩戒一番。
众弟子不知究竟是他从前隐藏得太好,还是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权利而变得面目全非。
定山阁陷入了乱况,一时间分为了两派,一派死心塌地地跟着叶乾,另一派筹谋着如何清理门户,重新选择新任阁主,而楚秋的师父便属于这一派之中 。
两派势均力敌,明争暗斗许久,终于在叶乾带了两个人来定山阁后打破了平衡。
那两个人一个姓李,一个姓孟。姓李的那个名为李厚忍,相貌美艳,擅长用毒;而姓孟的那个整日里黑袍罩身,看不清楚相貌,被人称为孟先生,手里有着几件厉害邪门的法宝。
自这二人来了之后,叶乾一方实力大增,不过几日便大败了他们。数十位师兄弟皆惨死于他们手中,而余下活着的人便被李厚忍用来反复试毒。
楚秋兄妹本被师父拼死护着逃了出来,可路途中却听说被抓住的弟子受着非人的折磨,师父心中痛恨,便寻了一群老友,等待时机,欲将那些受苦的师兄弟们救出来。
终于等到孟李二人出了山去,一群人立即行动,可不曾想救人的风声早已走漏,李厚忍与那孟先生并未走远,待他们行动后即刻折返,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败涂地。
除了楚秋兄妹,所有人皆惨死于二人手中,尸骨无存,楚秋的师父为助他们逃走,更是舍命相护,死状惨极。死前将自己最为强大的法宝交给了兄妹二人,只愿他们能够逃出生天。
可没想到,却因此引来了叶乾一派的追杀,重重围堵之下,二人终究被抓。法宝被夺,报仇无望,绝望之际,兄妹二人不愿再受其辱,正欲双双自戕,不料那李厚忍说她骨相颇美,死了倒是可惜,而兄长体格健壮,十分适合用来试毒,竟是强行让他们活了下来。
二人在阁中受尽折磨,百倍煎熬。一夜,阁中大摆宴席,楚秋瞧准机会,趁看守的弟子不备,杀了他们带着哥哥逃了出来,可二人身受重伤,一日未到便被派出的人追了上来,本以为命丧黄泉,幸好遇上扶玉等人出手相救,才不致死于那些畜生之手。
“如今的定山阁早已不是从前那般美好的定山阁了,自从老阁主去后,一切都不对了……可只要师父还在,定山阁便还是我们的家,如今师父也不在了,我和哥哥再也没有家了……”楚秋神情悲痛哀戚,一双星眸满含泪水,可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她紧握着一双拳头,恨声道:“叶乾借着孟李二人的毒和几件邪门的法宝,到处横行作恶,搜刮宝物。老阁主亲手建立的定山阁变成如今这样人人厌弃的地方,都是他们害的,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们!”
江凌烟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慰:“姑娘眼下需得养好身体,才能留待机会,报此大仇。”
楚秋点了点头,弯腰再次向四人道了谢。
季言洲听她说起那孟李二人时,眉头便紧紧锁起,他思忖半晌,忽转头与云邪交换了个眼神,又低声说了几句话,说完两人俱都点首,似乎做下了某个决定。
他道:“在下听姑娘所言,忽然想起曾经对峙过的一个姓孟的恶人,与姑娘描述的人十分相似,亦是身罩黑袍。那人歹毒凶狠,几次对我们狠下毒手,常用的武器乃是一口鼎,不知定山阁中的那个姓孟的用的武器是否是一口鼎?”
扶玉闻言,也忙在一旁补充:“还有一颗奇怪的珠子,形似骷髅。”
楚秋一愣,忙道:“确是这两样,这一鼎一珠都可怕非常,鼎能幻化出凶兽,珠子可吸人修为,叫人尸骨无存。”
云邪长眉拧起:“果然是他。”
“孟璋。”季言洲双眸微眯,不由想起此前扶玉被他所伤,虚弱地躺在床上时的情形,他声音微冷,“此人心思歹毒,无恶不作,实是祸患,此次我们既遇上,便不能再轻易放过,否则还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其毒害。”
楚秋闻言神情一喜,激动道:“若能得四位恩公相助,楚秋大仇得报之日必定不远。”
然而片刻,她又忧声道:“可孟李二人实是厉害,尤其那珠子,一催动便令人浑身发冷,寒意彻骨,难以抵抗,还有那李厚忍的毒,无声无息,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知不觉便叫人中了毒。”
季言洲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四人还是有些自保方法的,而且此等败类歪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若是避他离去,岂不是悖了下山游历、斩恶除邪的初衷吗。”
楚秋目光闪动,钦佩不已,感激道:“四位恩公侠肝义胆,楚秋实在敬佩不已。”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忽听一声微弱的呼唤。
“小秋……”
楚秋闻声一怔,忙低头看去,只见楚晔微微睁开眼睛,她神色一喜,连声呼唤:“哥哥!”
一声声呼唤落地,她已是满面泪水。
然而一旁的江凌烟见他醒来,却是神色凝重,黛眉微蹙,她看向季言洲,一言未发。季言洲瞬间懂得了她目光中的含义,面色微沉,一个重伤濒死之人突然醒来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明白。
回光返照。
楚秋喜极而泣:“哥哥……太好了,你终于醒了,醒了便好,醒了便好,会没事的,我们要好好活着,之后再去给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仇……”
楚晔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笑,他看着围在一旁的四人,问道:“小秋,这四位少侠是……”
楚秋热泪盈眶:“是这四位恩公救了我们,哥哥,我们的伤都是他们治好的。”
“多谢四位……救命之恩……倘若还有机会,必定当牛做马报答此恩……”
楚晔声音虚弱,语毕,他垂下眼睫,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楚秋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未注意到,可扶玉四人却看得分明,也知晓此生他已然不会再有机会……
楚晔伸出手慢慢握住楚秋的手,淡淡笑道:“小秋,知道哥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当年师父救下我们后,带我们去吃的那碗饺子,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我一直想着我们和师父再去吃一次……可惜啊,没机会了……”
“哥……”提及师父,楚秋语声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楚晔神色安详,望着楚秋的一双眼里满是温柔,开口的声音却十分苦涩:“是哥对不住你,让你在这世上吃苦,是哥没用……小秋,答应哥,好好活下去……”
楚秋闻言顿时有些恐慌,慌声道:“哥,你胡说什么,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你一定会好起来,这位姑娘的医术十分高……”
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方才还微笑着与她说话的人此时已闭上了双眼,头颅无力地倒向一侧,七窍不断流出如墨般深黑的鲜血,身体也渐渐冷了下去。
楚秋的目光一瞬间凝滞了,未抬起,也未垂下,仿佛不知落在何处,那一双原本明亮而喜悦的眼眸,在此刻变得空洞黯淡,毫无生气,泪水止也止不住。
她的面上明明无甚表情,可却让人觉得伤心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