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眼神。
凌轩看她的眼神，向来是深沉内敛，或是故作淡然。
而眼前的他，双眸清澈如水，映着她的身影，一尘不染仿若懵懂婴孩。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在她身上，好奇打量片刻后，燃起了两簇小火苗。
只听他欣喜唤道：“阿姐！”
叶宛瞬间石化，好半晌，才指着自己高声问：“你叫我什么？”
凌轩似乎有些犹豫，双手扯着被子，试探般小声应道：“漂亮阿姐？”
叶宛深吸口气，勉强镇定下来。
她如何能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凌轩凌太师唤自己一声“阿姐”。他这是磕坏了脑袋，还是在跟她玩笑？
应该是玩笑，吧。
“阿轩，”叶宛故作认真地纠正他，“你比我年长许多，不应该叫我‘阿姐’。”
“哦，”凌轩从善如流，改口道，“小阿姐。”
说着，冲叶宛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叶宛彻底迷失在他纯真灿烂的笑容里，痴望了半晌，才想起，这可不是沉迷男色的时候。
她探向他的额头，想看看他是不是烧糊涂了：“凌大人，你这又是唱的哪出？还是，真病了？”
他拉住她的手，语气半是哀求半是撒娇：“阿轩没生病，阿轩不想扎针，不想吃药。”
“凌轩！”叶宛耐心告罄，用力抽回手，“闹够了吧。既然你醒了，我去叫归先生和秀丽他们过来。”
她转身就走，奇怪的是，凌轩没拦她，也没发出什么声响。
出门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扁着嘴，怀抱双膝，可怜兮兮坐在床头望着她，眼角还挂着两滴泪。那样子，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山中见到的，被遗弃的小兽。
她恨恨地叹了口气。
他这副模样，就算是装的，她也狠不下心来。
“小阿姐别走，”他带着哭音求道，“阿轩不闹人，会很乖很乖的。”
她尽量放柔了声音安慰：“我不走，饿了吧？我叫人给你送吃的来。”
“完了，看样子哥是真傻了。”窗外的秀丽急了，看向裴武，“这可如何是好？”
裴武也一脸急色。由不得他不信，他家英明神武的爷，这回可能真的得报应，栽坑里了。
叶宛瞟了眼门外的两人：“还能怎么办，快去将归先生请来！”
裴武赶忙去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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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凌轩这样的病患，身为医者的归先生最是头疼。
他眉头紧锁，摇头起身。
“怎样？”叶宛、秀丽、凌缺、裴武几人围了上去，齐声发问。
“太师脉象平和，头部也并无外伤后瘀血的征象。恕在下医术浅薄，实在找不到大人痴傻的症结所在。”归先生答。
“那么先生觉得，”叶宛问出众人心中疑惑，“凌轩是真傻了？”
“欲知真假，并不难。”归先生看了懵懂的凌轩一眼，“借一步说话。”
“你们只管寻些太师平时最厌恶的物事来，试探他是否性情大变，便能判断。”归先生提议。
踹掉了全部被子、见过大夫后一直在床上发小孩脾气的凌轩，狠狠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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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秀丽不死心地凑到自家哥哥面前。
凌轩好奇地打量她片刻，摇头。
秀丽哀呼：“我是你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妹妹啊。”
凌轩还是摇头。
“爷，我呢，我是谁？”为了自家爷着想，裴武也想再试一次。
凌轩，摇头。
“大人更不会记得老奴了。”凌缺绷着脸道。
凌轩飞速躲到了叶宛身后：“小阿姐，他好吓人。”
叶宛轻声哄他：“阿轩不怕，缺叔不是坏人。”
凌轩坚持：“不是坏人也吓人。”
“大人，老奴这就告退。”凌缺面露心酸，摇头离去。
正巧罗厨娘端着凌轩的晚饭走了进来。
“真要给大人吃这个？”她脸上满是疑惑，“大人口味清淡，性喜酸甜，最吃不得咸和辣。大小姐特意吩咐我做了剁椒黄鱼，还要多放盐多放辣子，大人如何吃得落口？”
秀丽和裴武相对苦笑。
叶宛狠下心肠道：“归先生说了，就是吃不惯的东西，才能用来试探他这痴傻的真假。端过来，我喂他吃。”
叶宛细心地剔去鱼骨，夹了块鱼肉到凌轩面前：“阿轩，张嘴。”
他乖乖照做。
一整块鱼肉混着又咸又辣的汤汁入了口，他的五官霎时纠结在一处。
“怎么了？”叶宛眉头一挑，“吃不惯？”
凌轩委委屈屈答道：“烫。”
“哦，还知道烫，不算太傻。”话是这么说，下一筷子她还是认认真真吹了好几口气，确定不烫了，才喂进他嘴里——
一整条辣椒。
“还烫吗？”她问。
“不烫。”他笑。
“好吃吗？”她目不转睛观察着他的神情。
他小口小口嚼着，似在细细品味，然后认真答道：“好吃。”
她看向罗厨娘：“罗大婶，看来大人痴傻之后果然口味跟着变了，以后，大人的膳食以咸辣为主。”
罗厨娘一脸同情地点头。
“不过味道也不用做的像今日这般重，伤脾胃。”叶宛补充。
“这我自然晓得。”罗厨娘心下惋惜，摇头离去。
“裴武，让你找的找来了吗？”叶宛问。
裴武迟疑地点头：“找来了。可猫是无辜的，万一爷真的发怒，伤到猫怎么办？”
“你家爷讨厌猫事出有因，也就这几年间的事儿。他以前可喜欢小动物了。”叶宛解释，“如今他的心智只有几岁，不会伤到猫的。”
“阿轩，你以前最喜欢猫了。”叶宛将白色的幼猫塞入凌轩怀中，循循善诱道，“你看这小家伙可不可爱，以后咱们一起养它好不好？”
幼猫四只爪子全都扒在了凌轩身上，显然很稀罕他。
片刻的迟疑过后，凌轩伸出手指，试着逗弄怀中的猫。
幼猫讨好似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画面看起来甚是和谐。
突然，幼猫弓起身子，龇牙咧嘴朝叶宛扑了过去。
叶宛吓得大叫：“阿轩救我！”
凌轩面色一凛。电光火石间，他已将叶宛整个人拥入怀中。
凌轩的怀抱温暖，叶宛却只觉得冷：他的痴傻，果真是装的。
记得那年凌轩卧病在床动弹不得，前太子带着御猫来找麻烦。她替他挡下了诸般刁难，却被顽劣的御猫抓伤了脸，险些留下伤疤。
从那之后，凌轩最见不得有猫出现在他或者她面前。
刚刚他护住她的动作那般迅捷，定是怕她被猫伤到，下意识的反应。
她一时心情复杂，他没傻是好事，她该松口气的。可这样一来，她便再没有留在凌府的理由。
心下挣扎片刻，纵使不舍，她仍是决定当场戳穿他的谎言，向他提出，即刻带嫂子和曦宁离开。只有到了系舟堂，她才能确保嫂嫂母子的平安，才有心思和余力，亲自去寻找哥哥遇害的真相。
“小阿姐，”凌轩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别害怕，猫猫很乖的，不会咬人。”
“诶？”她错愕地抬头看向他。
他一脸天真放开了她，单手拎起调皮的幼猫，将手指伸到猫嘴前，又抓着幼猫的前爪在自己脸上、胳膊上蹭来蹭去：“看，它不单不咬人，还不挠人，听话得很。阿轩想养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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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轩如愿将幼猫养在了身边，还起了个名字叫“小乖”。
并且，他通过重重考验，让身边众人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大周太师凌轩凌大人，真的成了个傻子，还是个只识得叶宛这个“小阿姐”、只听叶宛话的傻子。
照归先生所言，这怪病或由阴痰作祟所致，至于什么时候能好，还是那四个字，听天由命。
于是，叶宛成了唯一能近得了凌轩身的人，她如今在凌府的地位，当得上一句“挟君子以令诸侯”。
她不是没想过趁机一走了之。可凌轩只要半会儿见不着她，就要大哭大闹，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她哪里还走得开？
唉，叶宛一声长叹。她刚出生不久，母亲便因病去世。据说她抓周那日，凌轩、冯元良和叶昭都在场，满屋子新奇好玩的小物件她不抓，偏偏抓住了凌轩的手不肯放开。那之后，她日日缠着凌轩，只有他可以喂她吃饭，她调皮捣蛋，也只有他制得住他。
如今，正好反了过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报还一报，风水轮流转？
“阿轩，和你说个事，”她无奈地做了他名副其实的“小阿姐”兼“姆妈”，可每听他叫一声“小阿姐”，她就浑身不自在，“以后不许叫我‘阿姐’。”
“那叫什么？”凌轩好奇地眨眼，“娘子？”
叶宛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你打哪儿学来的称呼？”
凌轩将正在读的书推到她面前，郑重其事道：“上面写着，如果很喜欢一个女子，就要娶她做娘子。我喜欢小阿姐，要小阿姐做我的娘子。”
叶宛瞟了眼书封，霎时面红耳赤。
《飞花艳影》。
这是她平生读的第一本禁|书，通篇讲的都是男欢女爱那些事。凌轩在男女之事上向来正经又严肃，她将书买回来后，从来都藏得严严实实，自己私下里偷着看，不敢给他知道。
怎的如今他倒把这书给翻出来了？
不对，他不是傻了吗？还认字？
哦，她差点儿忘了，想当年，靖北王世子可是出了名的神童，四岁识文断字，六岁吟诗作画，八岁出口成章。他就算傻回了七八岁，也必定是识得字的。
也必定看懂了书上写的那些……
她正暗自汗颜，就听凌轩接着道：“这上面还有好多图，都是要和娘子抱在一起做的。阿轩也想和娘子你一起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