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的时候不能动,我知道。我在这里守着你。”
永恁说罢,一屁股坐床上。正打算闭眼打坐,外头吵闹,静不下心来。
他怒而起身,骂道,“谁呀?!”
这般吵闹,他要修炼是万万不能了。
“我还是出去看看去!”
此时,屋外童心尘来到,永恁出门对付去。务必不让他进门。
屋里,小肉翅落在清虚玉璧上。现出许安平的身形来。
清虚玉璧仿佛感应到了一般,发出柔柔的绿光。如水的藤蔓长出来,温柔地将他包裹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绿色的茧破开如银瓶炸裂。
许安平挣开绿瞳。气息沉稳,显然伤势已无大碍。
他起身,蹲在潘玉龙身边。以射覆之术一一照过潘玉龙的每一寸经脉。
“督脉堵塞。百会不畅,太冲郁结……”一一说着潘玉龙身上毛病。得出结论:命不久矣。
许安平挑起他衣角。袖中手臂如小儿,无力、细小。竟然是许久不用,已然退化。
“不自量力。锁妖塔阵脚根本不需要童子身。你只是太弱了。你弱,你师父也弱。你不自量力。你师父也是。”许安平一把甩开。骂他不自量力,也骂他师父高巨疯不自量力,蚍蜉撼大树。
说着说着竟无语哽咽。
抬头,深吸一口气,无奈道:“你们怎么就这么傻呢?”
鼠妖灭门,云霁在塔内仍不安分,急需守塔阵眼。
二弟子五柳花是符修,也为这守护苍生之事争先恐后。
想到二弟子还有儿子要照顾,他便借口守塔之人必须是童子身,打算亲自上。
五柳花也对此表示理解,延续下去也可不伤人家庭。不曾想他将此奉为圭臬写进祖训里,害虚静派世代相传至今。
现如今千年过去,他说出真相也没人会信。
五柳花继任掌门将此事代代相传。此后徐尽情,曹眼疾,柳营,封角名,秋山故,白非无,燕伤春,宫花,玉人香,云中波,阳六正……从当初的一人到如今的七子,无论男女、不分南北,一律都是童子身。
前赴后继的英雄们,来到这塔前,盘膝坐下,这便是一生。为了家人为了世人,他们献上自己的毕生、他们苦守锁妖塔。
不料到了第二十三代,无人可用。高巨疯强行守塔,无缘,陨落。大弟子潘玉龙临危受命、抛妻弃子、燃烧寿元,强行守塔二十年。
“作孽啊作孽啊!”
看着不远处那剩半口气还在念着守塔咒语的半死之人,许安平连连叹息。
好久之前他就请仙,求一名长生的小仙下凡守塔,得不到回复。日日夜夜担心守塔之人断代该如何是好。
后来他也想明白过来,造塔锁妖本就是逆天而为。世人自救,与妖相斗。
若世人守塔不善,那便是妖界光耀之时。
世上强弱向来如此,不是东风压到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上神讲求众生平等。妖族强,还是人族强,又有何不同?为何不可?
然,高巨疯潘玉龙二人强行为锁妖塔续命,扭转乾坤。在这个素未平生的俩人身上,许安平恍惚又看到当年。
看到当年锁妖塔阵法大成,水南天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入阵的那份坚决正义。
他那一向听话的孩子。竟然在他摆阵的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学成了守塔,就为了那一日的不听话。
那纵身一跃犹在眼前,抓不住的衣袂随晚风飘落阵中。
那带起的风,冷得人彻骨寒。
彻骨凉的一阵晚风吹过,许安平这才从名为水月升的前世中悠悠醒转。
再看潘玉龙,与那抢着送死的二人何其相似。遥望锁妖塔,不觉间,眼中已盈盈是泪。
“潘玉龙,你好生歇息。今夜,锁妖塔,我替你守着。”
许安平低头。萧腊八的玉佩从他苍虬的脖颈垂下。
潘玉龙震惊得无法言语。
那是他给儿子的传家之宝!
儿子!儿子是妖!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小甜甜不会老。妖怎么会老呢?
儿子是妖,儿子是清虚玉璧的主人。
这个秘密,他下定决心拼死守护!
“别说话。”
他嘴里嘟嘟囔囔烦死了。许安平对他施了定身之术。
掌中金光灿灿如水隐入潘玉龙额间。竟是以自身内力续他的命。全然不顾他此番前来是借清虚玉璧疗伤之事。
果不其然,日出时分,潘玉龙已然呼吸如常只是尚动弹不得。
倒是许安平,捂着心脏大汗淋漓,调息引导,眉头一皱。
当值之人换班,嬉笑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能叫他们发现自己和清虚玉璧的关系。
一开门,一个人倒下来。
许安平连忙伸手扶住。
永恁道长竟然倚着门框睡着了!而且还没醒!
应该是遣散了护卫自己守了一晚,困得遭不住了。许安平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摘一片紫荆落叶,以指甲划痕留信我走了。抱膝双脚一蹬,滚下山去。全然不管乱石划破衣裳皮肉,哪怕口中指中血泥淤塞。
躺在清虚玉璧三丈远的半山腰空地上,鼻尖矮草拂过。他止不住一个喷嚏,方才划破的伤口上下下下左左右右齐齐发疼。他就着野花香笑了。闭眼躺着。
今夜本是去疗伤的,这又弄一身伤。真是的。
指骨钻出来小人儿,躲在硕大的花叶下抬头,“师父,你病可大好了?”
“好是好了。”
许安平伸手摸摸肚子。摸到腹中多了尺来长的大伤疤一条。清虚玉璧将他多日不愈的腹中伤口治愈了。
“倒是你!又离了家姿跑出来。”
许安平嗔怪着却是伸手拢了更多花叶给那节指骨遮阳。
“那童家姿身子好些了。睡着了。我才来的。师父,你伤好了还不高兴,是有什么不妥吗?”
五柳花见他愁眉不展,担心起来,冲着他腰间细细查看。
云霁变聪明了。故意拖着不让他治愈彻底,以此伤势寻人。假以时日,怕是真叫他找着了也可能。
然而杀云霁一事他实在不想花宝参与其中。毕竟这孩儿如今只能附身指骨之中,稍有不慎可能就烟消云散了。
“没什么。方才接替潘玉龙的时候,我没有发现天仔的气息。怕是凶多吉少。”
五柳花闻言心下一痛,仍故作镇定安慰他,“大师兄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你看,锁妖塔不也还在吗?”
“但愿如此。”许安平点点头,催促他回去。“我还没好全,要打坐疗伤。你快回去。”
他自顾自打坐、歇息。浑然不觉此番叫人全看在了眼里。
昨夜被永恁道长拦着没看着,童心尘吃过早饭再来探望潘玉龙一番。走到这半山腰,就听得不远处有落石之声。他疑心有人失足坠崖急急奔来相救。
就见许安平伸长手脚,大大咧咧压倒花草躺着,枕着头闭着眼,面朝蓝天白云,时而蹙眉落泪不知因何事悲伤。
许安平身形健硕绝美,此番衣衫破碎,俯仰之间黢黑的肌肉就这么大块大块儿地从缝隙里挤出来。
童心尘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眼前又是心仪之人,此番作为真叫他看得口干舌燥、心神荡漾。
许安平还枕着右手,嗅闻手中那捏碎的青草香。脸上愁眉稍稍舒展了一些。
忽地思及方才替潘玉龙短暂接管锁妖塔大阵。他确实没能察觉到阵眼的存在。
他的天仔分明存在,却弱得仿佛不存在。天仔能力不下于宝珠。他一定是受伤了。他一定是把自己藏起来了。
思念、担忧、哀伤齐齐涌上心头。于此无人之处,侧身连同泪水一起埋进了臂弯。
他伤重不愈一时不觉童心尘的存在。全然不知后者一直,一直看着。
哭了许久,他的皮外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直至恢复如常,他方才一个鲤鱼打挺,盘膝而坐。青叶盘旋,气运丹田,休整自身。
这一运气,不得了,不远处树下阴影处竟然站着一人!
不知是敌是友。见那人没有动作,他耐着性子继续打坐修炼,小有所成便一个翻身到了那人身后,五指掐住了他脖子上的命脉。
“阁下何人?因何到此?如实招来,否则……”
“是我。”
美景当前,骤然截断,童心尘心有不悦,语气也颇有不爽。
童心尘的声音许安平一听便知,当下一愣。后又想,他是虚静派掌门,虚静派哪里是他去不得的?
松了手,一下不知往哪里放。低头瞥见自己这一身破烂,是揪这里漏那里、扯这里撕烂那里。
幸好此番伤势痊愈,绿色纹理被压在了心脏之内,不得见。
正愁怎么最落魄的时候被他看到,一袭清白道袍劈头盖脸将他从头裹起。
许安平谢过,低头摆袖理领,企图挽回一下形象。
童心尘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着他。
许安平比他高,袍子只裹到膝盖,一双小腿鼓起两座大山打衣服里窜出来。他还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两相对比更衬得这双光腿好看得紧。
更要命的是童心尘的衣服裹不住他宽阔的肩。许安平两手揪着袍子,夹在胸前,一副乖巧可爱的样子。他一时看呆了去。
许安平唤了他两回才收起舌头来。一脸茫然,问,“什么?”
许安平轻声问,“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放屁!我是掌门哪里去不得?我,巡山。”
先发制人,胡编乱造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童心尘随即转过脑子来,
“怎么是你问我?你在这里又做什么?”
童心尘往外拉了拉他道袍,瞥见一抹春光打另一侧露出来。心里满意得很,嘴上却怨道,“还把自己整得这一身破破烂烂。”
许安平抖抖肩膀拢了拢衣服,不服气。“你不也鼻青脸肿的?”
他们一个事未成不乱说,一个是失足坠崖的谎话脱口而出。
两人各怀心思,道别离去。
一个往山下逃也似的跑开去,头也不回。
一个在原地站着,静静看他背影远去。
这山上别无长物,除了清虚玉璧就是潘玉龙。
掌门之位,七位师叔为他隐瞒上山的事情,这媳妇儿不简单呀!
童心尘嘴角扯起玩味儿的笑容。
童心尘被永恁遣散走,又说不通。去找何敢为来换班守卫,这才进得潘玉龙的小屋来。
其他弟子远远站着不敢靠近清虚玉璧。童心尘上前就是几巴掌。啪啪啪打得病人满脸通红。“还没好?师兄?玉龙师兄?”
俯下身分明听到脉搏如常。因何还没醒来?
“高秉天,给我背《巫医十三针》。”
潘玉龙昨夜已经完全康复,但是还想着这样突然死而回生会暴露儿子给他疗伤的事情。临走前儿子可是特意叮嘱他:我可以救你,今日的事一句都不可与旁人说。
潘玉龙,满头满脸都是银针。疼得额头冒冷汗。为了儿子,忍着。
高秉天探头去看,“掌门,行不行啊?我看他好像好难受的样子。”
“难受什么呀。压根儿没醒。难受醒了那也是我的本事。”
“你这一听就是歪理,但又好像有点道理。”
“搬他出去。”
“干什么?”
“引雷。劈坏了屋子不好。”
“那把人劈坏了就好了?”
“这人本来就坏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你这一听就是歪理,但又好像有点道理。”
潘玉龙心道:可我没坏呀!再装下去我要被雷劈死了。
他动动手指头。眼尖的弟子果然瞧见了。“哇啊动了动了!”“掌门真神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潘玉龙哎哟哟叫着睁开眼。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喊着“师弟”“徒儿”“哎呦我这是怎么了”。
弟子们不禁喜极而泣。
童心尘不明所以但是洋洋得意。“我就说我深得六师叔真传。”
高秉天也敬佩不已。“没想到掌门你做人这么离谱,做事还挺靠谱的。
“怎么说话的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都出去。我有事跟你们代掌门说。”
童心尘居然求他继续当阵脚,他自己有喜欢的人想努力一下。
潘玉龙想起许安平说过守阵跟童子身没关系。不过他也说了昨晚的事情都不能说出去。
师父教导过规矩当守,但万不得已也不是不能破规矩。问题是儿子叫我别说,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不能坏了儿子的计划。
潘玉龙斟酌一下,道:“我现在身体还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喜欢什么人就去追。你师兄我,起码还能再扛二百年。”
“师兄最棒了!”大难题迎刃而解。童心尘喜不自胜。“师兄,还有一事你干脆帮人帮到底。”
“师弟救我一命,恩同再造。什么事但说无妨。我必定做到。”
“我想把你卖了,换一千两银子。”
枇杷膏儿也还永明师叔三罐了。锁妖塔需要童子身的事儿有潘玉龙解决。财政方面,潘玉龙的和亲效果显著。萧田甜不再针锋相对。虚静派和五色派关系缓和。诛星大阵作为破阵之时的备用,倒不用那么着急。
三个月,他居然不知不觉坐稳了这个掌门之位。童心尘觉得自己真了不起。
这日晨起,无事,正好有时间整理一下门下事务。
这20年过去,江湖上新出了很多门派。大大小小不下20个。年轻人不懂什么术法符咒,被五色派的金纸钱、银桃符迷惑,封金银珠宝为上品。他们传统四大门派奉为正道的朱砂黄纸、桃木剑反而被冷落。
要想恢复昔日荣光,还需要一些时日。
当然,他对虚静派有信心。
将童家的房契地契一一封存。
想起那日许安平的信任,心中感慨:他真有眼光!
油墨的清香,宣纸的柔滑,一切宛如昨日。
山坳花间偶尔遇见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吗?
自此之后二人聚少离多。他在自己没在。若不是这点小物件,他都以为那些美好都是梦一场。
正陷入无边的思念,来人敲门。
童心尘只得收起一切。转身又是精明能干的掌门一枚。
是萧腊八拿着本子来交差。
童心尘翻开一看那熟悉的笔迹,五指都快要掐进笔墨里。
许安平没空来看他,居然有空帮萧腊八抄账本?
他们虚静派掌门不在,代掌门伤残,在夹缝中生存着实不容易。他们还不团结。
虚静派七大山八大峰。七位师叔各自分管,各自为政。相比之下,他们惴惴峰就惨了。这些年山上仙草灵药都被悉数变卖。修为着实是上不去。矮子里拔高个儿,结果萧腊八吊儿郎当的。烂泥扶不上墙。
就一个冬衣的数儿都整不明白。心斗山就一个缦缦峰加惴惴峰!
永山和永过师叔还不曾收过一个徒弟!
人家何敢为守一山加泠咸峰、飘咸峰、厉咸峰半天就完成了。
他呢?孺子不可教也。
有何敢为这个文武双全的珠玉在前,萧腊八更加拿不出手。
如今居然还来找帮手抄作业!
童心尘一叠账本砸他身上。
“我让你去问是要你熟络各山头方便日后行事。你找许安平帮忙?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山头的事情的?还有,你怎么会认识他?他是怎么突破山门大阵上来的?”
“我带他上来的呀。山门大阵那玩意儿,一脚踩住白线就歇菜了。”
童心尘知道萧腊八是个符修的好苗子。没成想,祖师爷留下来的山门大阵他一脚就破了阵眼。
“能一脚踩中阵眼,你也是有些运气在身。”
萧腊八摇摇头,“不是猜的。是安平告诉我的。”
童心尘心道奇哉怪也。为何这个许安平这般了解他们虚静派?简直来去自如。他为什么能靠近清虚玉璧?他腰间伤口也是这么好起来的?自己真的可以跟他走下去吗?他的秘密,比老爷子做的坏事还要多。
童心尘决定从萧腊八入手,好好了解一下这个许安平。
两杯黄酒下肚,萧腊八一张脸红通通,舌头都大了。萧腊八吐着舌头,以手为扇给自己舌头凉凉。
“这酒好难喝啊师父。你等我一下。”
说着不知道钻哪里去了。
山里高粱酒,着实辣口。他想念许安平的松醪酒。
自己处心积虑跟他好好过日子。可万一对方并不愿意呢?
童心尘感觉自己恋情无望。又留恋他给予的温暖。他冷淡的言语还是相信他温暖的行动?
童心尘陷入迷茫时,萧腊八已经钻隔壁屋给他拿来两瓶聚仙楼去年的松醪酒。
童心尘眼前一亮。“哪儿来的?”
萧腊八浅抿一口,一口下肚,妥协。
“13岁时他回来砍树借书接水。把古芳苑建好了。新屋入伙的时候我们过来喝了一顿酒。他每次都把酒存那屋。自己又不喝。我们就偷偷拿来喝。喝完了再给他买新的放回去。”
“你这样偷拿,不好吧?”
“好歹一起长大的。一两坛酒有什么好计较的?他藏了这么多松醪酒又不喝多浪费啊!再说了明日又不是不还他。”
这萧腊八和许安平果然关系匪浅。童心尘心道这一顿酒喝对了。
童心尘将二人酒杯相碰,然后泼了,开始给自己倒水。
面对萧腊八的不解他解释道。“哦,你师娘要我少喝点酒。所以我戒酒了。你喝。话说,你们怎么就一起长大了?”
“你若醒不来,七位师叔就打算立他为掌门。可他过不了守山大阵,每次都是我挪开那块大石头带他上来。那石头比5岁的我还要高。后来,就只到我腰间这里了。怎么算不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萧腊八点点头,“所以啊,我是相当同意这门亲事。”
童心尘心道你是他爹还是他娘呀?谁要你同意了?你就是不同意他也是我媳妇儿。
萧腊八接下来的话让他很快安静地听下去。
萧腊八上山的时候他就在古芳苑住着了。许安平每天跑清虚玉璧去给童心尘擦身子、翻身。明知道他听不见也坚持跟他好好说说话。给他搭棚子生怕他被雨浇着被日头晒着。这样的痴情一坚持就是二十年。
如果童心尘醒不过来,那就是30年40年甚至更久。
比起那孩儿痴语的金环之约,20年守护不是更应修成正果吗?
“所以你俩成亲,”萧腊八拍拍手,“好极了!”
童心尘听罢,满脸通红。羞的。
“他会偷偷学我们门派的功夫、符咒。他什么都学。他学东西可快啦!我和师兄弟们有什么不会都会去请教他。起初有弟子报上去怕他泄露门派机密,但是永明师叔说没关系。后来他下山去童家管事儿。很久没教过我了。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
童心尘眉头一挑,揪起了这小机灵鬼的脸蛋儿。“没醉?”
萧腊八嘿嘿笑笑,脸色清明。“师父,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要的呢?”
“别喊师父。我还没正式决定收你。”童心尘放下酒杯。“关门大弟子,总是要谨慎一些。”
“掌门,”萧腊八双膝跪下。“我知道你很有本事。你选了我跟在身边,不也是看中我有符修的天赋吗?高秉天说你在看诛星大阵的书。你看我怎么样?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天赋异禀。”
“你确定?”
“人这一辈子能享的福我都跟着安平享受过了。能吃的苦我也吃过了。我缺了什么?缺一个功成名就的机会,缺一个流芳百世的因由。”
童心尘斜眼看他,止不住嗤笑。“一眼假。”想来当初六师叔看他撒谎也是这般感受。
萧腊八终于认真起来。“守阵之人,抚恤金100两。”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赎回我的玉佩。”
“然后呢?”
“把它埋了。”
童心尘十分不理解。萧腊八说起那玉佩的去向。
“我从前执着于寻找生父生母,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遗弃我。我耗费了好多的钱和心血。最近,玉佩典当出去了。我没法每日去找他们。忽然发现,我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的我一直执着于找他们。他们已将我遗弃多年。即使找到了也是彼此陌生。找不找又有什么关系呢?保护我从小的生活的地方,守护从小陪我长大的人,这不是更重要吗?”
童心尘放下了酒杯。转身面向他。“你可知锁妖塔的阵眼是谁?”
“水南天。”
“是。水宝珠的哥哥。世人只知道水月升名师出高徒,水宝珠战绩辉煌。没有多少人知道,世上唯一一个同时受到水月升和星沉两位祖师爷亲自教导的武修,就是她哥哥水南天。后期两位祖师爷各自忙于门派事务,很多琐事都是水南天亲自打理的。两位祖师爷吵架,他来回劝导。妹妹到处惹是生非,他摁着妹妹给人赔罪。就这样,他还能在不足百日之内修习阵法,抢在自己师父前面成为了锁妖塔的阵脚。你的对手,就是这样的一个被严重低估的存在。”
也因此,他一开始就打算说服七位师叔上阵。即使如今必须培养新人,他也没打算将此重任交予他人。
毕竟,这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没有人,需要为他的爱情冒险。除了他自己。
“掌门,”他以为童心尘一直拒绝的理由是什么能力不足等,结果只是因为这个。萧腊八笑了。
“我知道诛星大阵布阵不慎容易像你师父那样当场死亡。但是,那日众弟子齐聚画天雷符。只有我资质尚可。现在整个门派里能做符修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你是掌门,执掌门派。那么,诛星大阵,舍我其谁?再者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水南天再怎么厉害也扛不住锁妖塔这千年的损耗。说不定,我这匹千里马都能胜过他呢。”
什么都说的大喇叭怎么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他是知道什么能肆无忌惮地说,什么必须三缄其口。
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吊儿郎当假象下的深明大义。比之水南天,不遑多让。
他活得通透着呢。
没想到,自己还是个徒儿,居然要成为别人师父。
童心尘一吸鼻子,抽了一张黄纸。忽然想起来自己不会写都功箓。
“高秉天。人呢?都功箓怎么写呀?”
“师父,我马上去找!”
萧腊八刚起身就被一双手摁下。
有人进屋,顺着他指间将笔抽走。
挥笔如腾龙。一张都功箓三两下写好了。
童心尘眯着眼,接过笔,签下自己的道号。转手给了萧腊八。
此番没什么仪式。真心实意。这也是童心尘第一个收的徒弟。
萧腊八跪着接过。磕了三个响头。
“整这些虚礼做什么?”
童心尘拉着人肩膀一手将人提起来。
“小喇叭,以后,师父师娘罩着你!”
说罢,仿佛突然醉了。
一直紧绷着的弦,在看到那双手的瞬间松开了。
一个月,一个人,从被人唾弃的花花公子童家二少爷到人人尊敬的童掌门。
他做到了。
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言也变了。说他厉害。叫他掌门。
人们只看到他今日的风光无限。
谁又知道这一份风光曾耗费他多少心血?让他在多少个日夜辗转难眠呢?
他放任自己身子软在人怀里。许安平拉都拉不起来,只好抱着。
许安平半口不喝。他就硬给人灌。
看那人被酒液呛得双眼通红,他高兴了。搂着人又亲又抱。嘴里尽是胡话。
喊着我的宝贝儿我的心肝儿你终于回来了!没有没有只喝了一点点。不信你闻。
小喇叭上一秒还在奇怪他怎么喝个水能醉成这样,下一秒看到他负手在身后给出暗号。萧腊八一下子就懂了。磕过头,识相告辞离去。
童心尘自己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宿醉醒来,一手撑起身子,顿觉头痛欲裂,想将太阳穴摁塌进去。
怎么在床上?
下意识去看床边,无人。略显失落。
大声喊,“小喇叭?”
没人回应。“高秉天!”
还是无人回应。
掌门大人只好自己起身,揉了几个穴位让自己脑子清明一些,好起身洗漱。
温热的水汽被吸入鼻孔,人才算是活了过来。
就着桂枝的芬芳,童心尘动作麻利地倒腾自己。
不一会儿,镜中醉汉又恢复往日丰神俊朗的模样。
起身准备出门,衣袂翻飞带翻了桌角的书信。葡萄花鸟纹银香炉也一并落地。里面燃到半焦的竹篾橘皮都洒了一地。
信是庸凡派的回信。马小鹇合作时候给的投名状。只有一个字,好。
金环之约这就算解除了。
童心尘蹲下来,迷糊地看着眼前一切。
昨天他又抽出来看,完了就随手放着了。如今信纸被塞回信封里。
他看过了!
门外马啼声嘶。
童心尘一个猛子冲出屋外。踉跄了两步才走稳。脚下生风,甚至忘了施展神行之术。
他匀着呼吸看下山的路,正好和回头看的许安平四目相对。
金项链在他宽厚的颈肩之间显得那般弱小可怜。指骨粗的金项链在他美貌之下竟被压得失去了存在感。
童心尘想,他日该给他定个大片璎珞挂胸前。夸张、硕大,一层又一层。五斤对美人来说已经足够雍容华贵,然而对他来说就是一空心砖。太小的金子根本压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度。
许安平笑着挥挥手。马儿载着人往山下飞奔,也带走了童心尘的魂儿。
他当是忙碌异常的。才会用上《陈氏香谱》中最简约的那一香。
然而相识至今,登云梯上古芳阁内,每日一香,从不曾落下。
此番用心,哪颗心能始终坚如磐石?
惊觉自己陷入那一笑之中。童心尘捂着脸,躲开眼去。心中默念清心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