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工作日，但齐珩没去公司。

一方面是担心许闻意醉酒之后身体不舒服，另一方面则是想和他详细地聊一聊他的打算。

齐珩近段时间特意去做了一些了解。

FOG是拂晓项目的国区强队，也是老牌俱乐部，在运营上做得很正规。而且对方跟许闻意不是第一次接触，说明是认真调查考量后的决定，已经接受了许闻意的第二性别。

客观而言，这是一个很理想的结果，如果让他来决定，他会劝许闻意接受邀请。

许闻意自然更是不会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沟通很快，一旦决定，两人就开始为许闻意入队做准备。

世界邀请赛在八月初，许闻意入队的时间最迟应该就在八月下旬。

确认合同和战队情况，准备住宿的生活用品，向大学递交休学材料……一件一件，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繁杂，好在有齐珩全程陪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不过有件事还是被拖延到了最后，齐珩没催，等着许闻意自己提。

许闻意已经成年结婚，从法律而言不管做什么都只需由他自己决定，但要从大学休学转去打职业电竞，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跟家里说一声。

许闻意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做好心理准备，给萧雨琴打了个电话。

许闻意结婚后并不怎么频繁地主动联系家里，大多也只是固定时间问个好，萧雨琴自从上次许焱生日宴后，心里一直有点挂念，接到电话时语气很是惊喜：“喂，小意啊，有事吗？”

“妈，爸他这周末在家吗？”

“他周六晚上从江城出差回来，周末会在家休息一天，怎么了？”

“嗯，我有点事想找我爸聊聊，那周末我和齐珩回家。”

“好，我们等你回来。”

再次来到许家，仍是周末的一大早。

距离许焱生日宴已经过去半个月，那天的事情却仍让萧雨琴有些在意，她提前一天就让家里的阿姨准备许闻意爱吃的菜。许程襄还留在家里过暑假，早上起床后也被她叮嘱了几句。

两人到时不到十点，除了许程昕有事外出，客厅里许焱、萧雨琴和许程襄都在，像是专程等着。

许焱今天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就一直在沙发上。电视上播着当下热门的家庭伦理剧，他却心不在焉地暗自打鼓。

许闻意四岁的时候，他的Omega父亲找上门来，楚楚可怜地说养不下去了。许焱给了一笔钱把人打发走了，孩子却被留了下来。

不过，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小孩儿，许焱根本没有自己是他父亲的意识。他和那个Omega纯粹是一场意外，直到看完基因鉴定报告，才确认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因为对妻子的愧疚，也因为面对许闻意的不自在，许焱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不要说用心照料，许闻意年幼时连见到他的时间都很少。

父子俩感情上的疏离是必然的。

他听别人说起这个孩子，都是乖巧懂事，许闻意没什么大事也从不来找他。于是就在他不知不觉中，许闻意已经长大结婚，搬离出去了。

周五晚上，萧雨琴给他打电话说许闻意有事想找他聊聊，许焱作为父亲，竟生出了一股子未知的紧张。

许焱思绪飘忽地盯着电视，冷不丁听见许闻意喊他，立即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转头应道：“嗯，回来啦。”

轻咳一声后又问：“去书房吗？”

许闻意摇摇头。

这是他的梦想，他下定决定要走的路，不是什么需要关起门来说的事。

萧雨琴见状站起身：“那就在客厅说吧，小意和小齐到这边来坐，我去给你们端点水果。”她走前拍了一下许程襄的腿，示意他坐到一边去，把许焱旁边的位置让出来。

许程襄答应了他妈今天不找事儿，但脸色还是很臭，赖赖唧唧地磨到长沙发旁的单座上去了。

许闻意在许焱旁边侧坐下，面朝着他的Alpha父亲，齐珩陪在旁边。

“爸，”许闻意喊了一声，问，“您知道电竞吗？”

对于许闻意想聊的话题，许焱完全没有准备。

不过这些年除了发家的外贸和海运，许焱也在做投资，近几年电竞行业热，他有所耳闻，只是这种年轻化的行业知道得并不多。

许焱想了一会儿，说：“听说过，不算多了解。”

而许程襄窝在一旁假装看电视，一听到电竞二字，却是感觉头皮都炸了起来。

许闻意又继续问：“那，电竞战队，职业选手，这些有听说过吗？”

许焱点头：“知道，游戏的比赛，有看过一些报道。”

许闻意“嗯”了一声，尾音长长地拖着。

既然许焱对电竞已经有基本的概念，就不用给他解释这是个什么职业了。

他在短暂的思索后抬起头，说：“爸，我准备去打职业电竞了。”

许闻意话题跳的突然，许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程襄却唰地转过头来，满脸诧异地看向他：“你要去打职业！？拂晓？”

许闻意点点头：“是，已经收到战队邀请了。”

许程襄知道许闻意游戏水平很不错，却没想到他这个弟弟竟然真的会走上这条路。

他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你，你一个Omega，不可能。”

之前因性别屡次被拒，是许闻意的逆鳞，看着许程襄惊讶的神色，他声音顿时有些冷：“Omega怎么了？我水平足够，为什么不可能？”

“现在哪家战队会要Omega？打得再好又怎么样，去年4C炒作的那个乔恋，最后还不是没进正队。”许程襄看着许闻意的脸，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了，“你，你不会是要去那些什么Omega队吧？那种恶心巴拉搞擦边球的垃圾？”

目前国内Omega战队已有不少，但运营思路却与一般的电竞战队不同。

好一点的还会安排注册，参加一些小型比赛，差一点的不过是找几个打游戏的漂亮Omega，包装成所谓的电竞情人，依靠直播和各种活动站台营业，毫无下限地炒作，吸引眼球和热度而已。

不管是前两天在生日宴上说的话，还是今天的恶言，许程襄这种揪着他痛点恶心人的功夫实在炉火纯青，让许闻意一口火气再次堵上胸口。

齐珩坐在旁边，察觉到许闻意忽而紧绷起来的姿态。

齐珩抬手轻轻地搂了一下许闻意的肩膀，温声开口：“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

Alpha的手温暖而宽厚，在后背给出支撑。

许闻意慢慢呼出一口气，莫名多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来。

他盯向许程襄：“不是Omega队，我拿到了FOG的青训合同。”

作为国区一线强队，FOG大名如雷贯耳。上次知道许闻意就是宅也的主播YYii，已经让许程襄震惊了一次，没想到还能来个更劲爆的消息。

许程襄有些不敢相信：“不可能，那可是FOG！FOG怎么会签你？”

“为什么不能签我。”许闻意哼笑了一声，话里的挑衅明显起来，“不信？那咱们现在就去开一局，1V1，你先对枪赢了我，再来跟我说FOG到底会不会签我！”

许程襄从没见过许闻意这样直接而厉色地跟他叫板，愣了一下：“许闻意，你……”

“别废话，打不打！”

“靠！”许程襄被怼得火气直冒，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谁怕谁！”

“干什么！”眼见两人剑拔弩张地要闹起来，许焱压着声音吼了许程襄一嗓子，把他钉回了沙发上。

两个儿子吵得他着实心烦。

许焱长长地叹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转向许闻意：“小意，这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决定的事。先不说做这个有没有前途，你大学呢，嗯？不念了吗？还有，你才刚刚结婚，齐珩呢，有问过他的意见吗？”

许闻意不再管许程襄，正色道：“我想打职业，不只是为了前途或者其他什么，是因为我喜欢，而且我有相应的实力。大学那边我准备先申请休学，前两天已经咨询好了，可以保留学籍。”

至于齐珩，许闻意回头看了一眼，Alpha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在他肩上的手拢紧了一些。

“齐珩支持我。”许闻意说。

许焱的脸上全写着不可置信。

电竞行业兴起以后，各种声音都有。有为其宣传正名的，也有将其视为不务正业遮羞布的，各种报道文章屡见不鲜。

许焱久在商场，对新兴行业的接受度已经算高，甚至已在计划让许程昕在一些年轻化的产业进行尝试投资。但自己的儿子要去做这一行，还是让他很难接受。

纵然他对这个Omega儿子没有什么大的要求，但把游戏当做正业，这不是胡闹吗？齐珩会这么由着许闻意？

许焱看向齐珩，眼里满是询问。

“爸，电竞选手是正规职业，现在行业发展已经趋向成熟，和其他体育项目一样，有体系化的训练和比赛机制。”齐珩声音沉稳，说话间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闻意是认真考虑后做出的决定，他很努力，这几年也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许焱并不赞同：“好好，就算是想过了，可也不是小孩子了，跑去打游戏，别人怎么说？怎么能这么任性其他什么都不管呢。”

齐珩：“有我和您在，闻意任性一点又何妨，不管他想做什么都轮不到别人来说。”

许焱仍不死心，道：“可他一个Omega，年龄又小，不好好念书，在外面要是……”

“您要是担心，不妨相信我。我会陪着闻意，不会让他吃亏的。”

许焱：“你……”

齐珩一派纵容的态度让许焱惊诧无比。

端的是一身恭顺的好态度，所有的话却被他一条一条地堵上了。

许焱心里暗火顿生，找不到更多理由来劝说，但就这么松口是不可能，对话一时僵住了。

齐珩还想继续劝，被许闻意拦了下来。

他知道要让许焱接受，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不过今天他也不是来争求同意的。

他看着许焱，下定决心，缓缓道：“爸，我喜欢游戏，不是一时兴起才想要做职业选手。这个机会我等了两年，绝对不会就这么放弃的。我知道您现在很难理解，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支持我，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尝试接受。至少……不会真的让我以后不想再回来。”

许焱直立的腰一下软了下去。

他明白了，许闻意这次根本不是来找他聊聊，也不是回家商量的，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和准备，是摊牌来了。

他的三个孩子，许程昕自主独立，许闻意乖顺懂事，从小到大他都没操过心，只有许程襄是他发家后宠着长大的，性格也最张扬。

许焱曾经以为只有这个儿子会干出点什么让他顺不下气的事，却没想到，第一个到他面前扔下狠话的人会是许闻意。

话说的再委婉，意思却很直白，不管他答不答应，事情是干定了，哪怕代价是要和家里闹翻，脱离关系。

要是许程襄那小子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许焱恐怕早就发火要上家法了，但面对许闻意，他拿不出管教的底气。

许焱在许闻意和齐珩的脸上来回扫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烦躁地挥挥手，直接起身要回书房。

萧雨琴端着果盘站在客厅外，喊了一声“老许”，但许焱只是摇摇头，绕过她走远了。

萧雨琴回到客厅把果盘放在茶几上。

许闻意的几句话让她有些心惊，但想想其实并不意外。

他的性子许焱根本不了解，这孩子其实远比表面看上去更有主见。

她在许焱空出的位置上坐下，问：“小意，你是真的喜欢吗？”

许闻意点头答是。

萧雨琴听罢没有再劝，转而问了一些战队和行业的情况，以及他们准备的细节。

一直聊到快中午，许焱仍然没有从书房出来。

午饭都要上桌了，萧雨琴先支着许程襄去喊人，没多久许程襄下来摇头：“爸说不吃。”

萧雨琴无法，端了杯水亲自上楼去请。

几声叩门声后，书房门被推开。

许焱在书房里抽了烟，气味难闻，萧雨琴知道他心烦，进去后没像往常那样训他，只叮嘱了一句：“还是少抽一点。”

她走到窗边，把窗户大敞开，状似无意地说：“刚才我跟小意小齐两个聊了一下，那个战队还是很正规的，合同啊什么的小齐已经让他们公司的法务看过了，两个孩子准备得还挺充分。我原来都不知道，小意打这个游戏这么长时间了，说是排名在全国都很靠前的……”

萧雨琴念叨来念叨去绕不开今天这事，许焱先忍不住了，打断她抱怨起来：“不是，你看他们刚才那个态度！小意这是结了婚，什么都不管了，齐珩也跟着他胡闹！要是这样还回来说什么？自己去就完了，省得专门来气我！”

“哎呀，孩子们还在下面，你吼什么。”这是气还没消，萧雨琴不管其他先哄道，“先下去吃饭，啊，吃完了你再听他们好好说说。”

“有什么好听的，不去不去。”许焱眼看着妻子反水，来给许闻意作说客，立马垮着脸把椅子往一边转过去。

萧雨琴跟着往他那边转：“老许——”

“说了不去！”

“你……”

“不去！！！”

嘭——！

许焱椅子转到一半，被这猛的一声直接定住，小心地转头回来就看见萧雨琴把水杯重重地墩在了书桌上。

萧雨琴被他那几声惹起了脾气，眉毛一竖：“喊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

许焱发冲的语气一下子消减了大半：“不是，我不是说你。你看小意那个样子，他以前多听话多懂事，就为了这么个游戏到家里来闹，像什么话。”

“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什么？”萧雨琴叉着腰，听他这么讲，反倒更气了。

家里五口人，其他三个都是血亲，但许闻意从小到大，却是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母管的最多。

“许焱，你就说说你这么多年，家里操心过什么？小意你管过什么，知道什么？你不先听他说完，说清楚，就这么甩脸色走人！？他才刚刚结婚，齐珩还在旁边，你这个样子让他伴侣怎么看怎么想！”

许焱被妻子这么一骂，心里发虚，悄悄缩下了脖子，萧雨琴却尤不解气，叹了几叹：“是，小意是乖，是听话，但是你自己想想，他这么大了，以前有什么事情找过你？管你要过什么东西，说过什么委屈没有？真的，我有时候都觉得他太乖了……”

“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事，愿意回来跟我们讲，不管你赞不赞成，好歹先听他说一说。结果你呢？他小时候你管过什么，现在就这么充老子了！！”

“……”许焱不敢搭腔了。

萧雨琴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看他那蔫哒哒的样，几次张口又气得闭上，最后只说：“算了，你不吃就不吃吧。”随即端了杯子转身要走。

这一下，想把人喊住的那个变成了许焱。

他偷偷抬头，只赶上老婆走出书房前那个嫌弃的眼神，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不住，自己挂着脸下了楼。

于是一家人就这么凑在一起，别别扭扭地吃了一顿午饭。

到下午，自然也没聊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许焱知道，他现在确实管不了许闻意了，难道还能真的断绝关系，再不往来吗？

两人想说的都说完了，所以也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这次没有人再留他们。

再次坐上副驾扣好安全带，许闻意回想起吃饭时的氛围，不知怎么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今天谈得其实不算顺利，许焱如预想中的一样，完全不能接受，饭桌上也是臭着张脸，一句话没说，但许闻意的心情却出奇得好。

齐珩听见他笑，也忍不住笑问：“这么高兴？”

许闻意望向齐珩，点点头，缓了会儿后说：“我第一次跟我爸这样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齐珩说明自己的心情。

小时候的事大多数都已经很模糊了，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许闻意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那时刚到许家不久，碰上萧雨琴和许焱吵架。

两人从外面回到家时气氛就很差，本来还在互相高声说着什么，但一看到站在客厅里的许闻意，就默契地闭了嘴，一个去了书房，一个回了卧室。

许闻意追着萧雨琴走到主卧门边。

或许是因为模糊的直觉，他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开门进去，而是驻足在门口，不久之后就听到了萧雨琴压抑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那是一个女人向电话另一头的母亲无助的哭诉，直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让许闻意胸闷难当。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不应该待在这里的。

许闻意一直知道萧雨琴是个很骄傲的人。

十几年间，她尽职尽责地把丈夫的私生子养大，对他一直很好，从没有过任何的迁怒、抱怨，也没有在谁面前提过他的出身。

但许闻意却始终没办法如常地面对她。

他曾经期待过自己的Alpha爸爸，曾经喜欢过笑着问他想吃什么的新妈妈，也曾经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跑过。

可从那道门内隐约传出来的哭声，是压在他心头的债，重得他不自觉地缩起来。

那天，直到萧雨琴重新微笑着从房间里走出来，小小的许闻意也没有敲开那扇门，他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更乖了一点。

在家人面前的自我封闭是无意识中开始的，他小心翼翼地，总是想尽办法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虽然他明白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弥补这个家里永远也填不上的裂痕。

家这个字对他来说太复杂了。

想亲近的亲近不了，想远离又割舍不开。

高中之后，可能因为叛逆期到了，他曾经有段时间特别想逃走。

可结婚搬出去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得多快慰。

直到今天在许焱面前说出那些话。

许闻意发现自己竟然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他从来没想到忤逆许焱会是这么轻易的事。

心头仿佛破开了一个口子，那些多年来压抑着自己的东西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齐珩看着许闻意的侧脸，伸手将少年垂下的刘海捋了上去，阳光透过车窗投下斑驳的光影，印在他弯起的眉眼上。

许闻意抬起头，绽开一个笑来：“我把我爸气到了，但是好像有点爽，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齐珩勾起唇跟着一笑，发动车子：“没关系，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