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雀见到村长时,他正在自己院子里翻地。
村长家的院子不大,中间盖着一栋小洋楼,房前还晒着做好的萝卜干,鸡棚外面空荡荡的狗链子数量也远比其他家多得多,整体看上去条件会比纪轻岚家好上许多。
竺雀率先开口:「您好,我是空保局的……」
「哈哈哈哈哈哈憨子都和我说了。」男人从泥地里站起来。
中年男人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实庄稼汉的模样冲着竺雀微笑。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眼前这个人就是村长,而他口中的憨子大概率就是挡住篙祭炅两人去路的儿子的诨名。但是竺雀就是感觉不对劲。
「不过他明明说的是两个男娃。」村长的眼睛却是微眯着,上下打量竺雀。
一阵令人不舒服又无法具体描述的感觉顺着脊骨一路向上爬。
粘腻湿冷,如附骨的蛆虫。
村长一列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参差不齐的牙,「没想到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娃。」
「他们是我同事,在街口买东西,等等就过来。」竺雀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不着痕迹地握住自己手里的枪。
「我先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了解情况?了解情况好啊,太阳挺晒的,要不进来坐吧?」村长上前几步,一下闯进了正常社交距离之内。
「不用了,在这里说就可以了。」竺雀感觉一股臭气扑鼻而来。
中年男人不只是没听进去还是没听见,直接上手想抓住竺雀露在袖子外的手腕,「进来吧进来吧,这么嫩的皮肤晒红了怎么办,我给你泡杯……」
「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话说,尖叫声便划破长空。
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妇女急被尖尖声吓到,急忙忙从屋子里跑出来,院子里有两个人。
站着的是个陌生的小姑娘,见她跑了出来,才缓缓收回蠢蠢欲动想要再来上一脚的腿。
而她的丈夫,正狼狈地摔倒在地,一身尘土。嘴唇牙磕破,满脸都是血。
「不好意思,在局里训练习惯了,肋骨没事吧?」笑容从村长的脸转移到了竺雀脸上。
村长忍着剧痛打了个冷战。
对方的语气哪是关心,那表情明明是在说:肋骨断了吗?没断我再来几脚。
中年女人上前几步想将瘫软再地上的丈夫扶起来,这时竺雀才发现对方的腿脚似乎不太好,有些跛,难怪刚刚一直在屋里。
但村长对妻子的搀扶不但不领情,反而恼羞成怒起来,被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力气的小姑娘撂倒对他而言仿佛是天大地耻辱。
他一把将中年女人推开,气急败坏道:「扶什么扶?老子是摔了又不是残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
「赔钱货!」
村长说这句话时,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怨毒,快得像是竺雀的幻觉。
「疯婆子,别以为你是当官的就了不起,你知道这里还来过谁吗?不还都……」村长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竺雀面对对方言语恶毒的攻击没多大反应,因为她早就看透了这家伙色厉内荏的本质,她更在意的是对方的后半句话。「我不知道啊,还来过谁?」
村长被这么一问,反而冷静下来。
他没直接回答,表情反而由盛怒转为怪异,「村里人说,早上有个小姑娘在村里到处打听夜哭婆的故事,不会说的就是你吧?」
中年女人身体一僵。
「是,我们是上面派来的调查队,主要是拍摄一些类似走近科学类的节目。」竺雀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节目?」村长冷笑一声,「那种晦气东西拍什么节目?」
竺雀下意识看向中年女人,但对方没如她所料地有什么进一步动作,反而低下头,不再说话。
「什么晦气东西?和我说说呗。」
「哪个蠢东西,这种东西也往外说。」村长暗骂一句,眼见糊弄不过去,便开口道:「夜哭婆就是村里吓小孩的传说,专指那些把年轻,漂亮,没有生孩子的女孩抓走的精怪。」
「这种玩意爱吃狗,也讨厌狗,所以从前家家户户都会养狗,养那种烈性犬,专门防止夜哭婆上面抓人。」
村长说着坐在一边的灰扑扑的椅子上,呲牙咧嘴地点起了旱烟。
竺雀等了半天,再没有下文。
竺雀:「就这样?」
村长:「就这样。」
「没说夜哭婆为什么抓女孩,又抓去哪里吗?」
「这种吓小孩的故事,哪来那么多来龙去脉,我们又不是拍电影。」村长阴阳怪气地点了一下竺雀的工作。
竺雀盯着面前脸皮子皱巴巴,一脸凶相的中年男人,心知再也问不出什么,「那行,另外那片竹林的事……」
「一人一百的保证金,让你朋友交钱,交了钱就能进去,那片林子是最近的旅游开发项目,全村人都指望着这个,你们几个不明不白的人进去万一把林子毁了,我可不好交代。」村长又露出那种恶心的笑容。
「不过你可以不交钱,你……」
竺雀抬起脚。
村长下意识抱头。
女孩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身后传来中年男人不服气的啐声和骂老婆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远,竺雀也走到了一条巷子里。
抓女人?吃狗?还一点缘由都没有?
听怎么像是村长恼羞成怒随口编出来糊弄她的?竺雀兀自沉思着转过一道弯。
算了,先把情况告诉篙祭炅他们……
身后响起鬼祟的脚步声。
「谁?!」竺雀猛地转身,捉住那只即将伸向她背后的手,即将一扭——
「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千钧一发之刻,竺雀放松了力道。
面前的中年女人得救般缩在墙边喘气,还保持着护住手腕的动作。
来的不是村长,而是他的妻子。
「你是来找我要赔偿的吗?」竺雀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这点村长老婆来找自己的原因。
对面半天不说话,竺雀不耐烦道:「是那个狗东西先对手脚不干净,就算我踹他一脚也算两清。」
出乎意料,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吵大闹,那张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庞面色平静,只是看着她。
「你到底要干嘛?!」竺雀的暴躁一直持续到对方缓缓张开嘴。
没有舌头。
她是个哑巴。
竺雀猛地后退一步。
「我不知道……」
女人并没有怪罪,反而露出温和的笑容,摇摇头表示没事。
竺雀慌忙解释:「对不起,我语气有点冲……」
女人的眼睛很黑,睫毛也很长,脊背挺地笔直,风霜和岁月掩盖不住她是个气质出众的人。
和村长站在一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竺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你有什么事吗?」竺雀放缓了声音,想起来自己貌似看不懂手语,「手机打字可以吗……呃,或者我给你调成手写的?」
女人看了她一眼才接过手机,竺雀在那复杂的眼神中发现了奇怪的犹豫。
竺雀瞬间警铃大作,下意识握紧后腰的枪——这家伙不会是村子派来博取同情,想暗算她的吧?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刚刚的犹豫仿佛是场幻觉,女人甚至不用竺雀的提醒,径直打开了记事本,她的手指有些僵硬,打错了好几个字后才顺畅起来。
深林巨木,新井满水……这都是什么东西?站在对方身偷瞄的竺雀看的是眉头紧锁。
女人似乎有些着急,删改的同时一直回头看。
「子贵!子贵你人呢?」村长粗暴的吼声从巷子尽头一路传上来,木棍子砰砰敲打着墙壁,整条巷子似乎都在震。
「老子的午饭呢臭娘们!想饿死老子吗?!」
手机被慌忙塞进了竺雀手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面前的女人转身朝巷子另一头跑去。
「等等!」竺雀慌忙拉住了对方的手,「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其他的需要我帮忙的吗?」
女人愣住了,她似乎没料到竺雀会这么说。
那瞬间,这个名叫子贵的女人眼神很温柔,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
「我是空保局的工作人员,这是我的工作证,我可以对接你们省里的公安,我……」
「子贵你个臭女人!死哪里去了?!」
村长的声音更近了,仿佛下一秒拐角就会冒出个皱巴巴的狞笑着的脑袋。
女人朝她摇了摇头,坚定地把她的手向下压去,她飞快做了一个口型,但在竺雀看清前,对方就挣开了她的手。
竺雀急忙朝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喊:「我的电话是1780020904*!你需要的话随时打给我……」
但还没说完,女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处,紧接着响起男人的质问,与木棍敲打地板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被引走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竺雀愣愣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手机还停留在备忘录界面,下方的五笔输入法还没关闭。
一行黑字排列在米白的背景上——
深林巨木,新井满水,良田埋种,仓廪充实,衣食富足,夜婆不哭。
……
“奇怪,真奇怪。”篙祭炅盯着手机上竺雀群发的信息,发出感慨。
几人在蒋轲玹和宿同尘套间的客厅里会和,将早上收获的信息梳理后一条条地发到了群里。
所有人都抱着手机苦思冥想。
“村长的妻子看起来不像是普通农妇……”乜修雅捧呐呐自语,“反正和村长那个粗鲁的猥琐老头一点都不搭。”
“我觉得她教养气质各方面都很好,就算是因为后天残疾聋哑跛足,也不至于……”竺雀的后半句没说出来,“而且早上大概率是背着村长找到我的,说明她并不想让村长知道,她给我传递了信息。”
“我刚刚问了纪清岚,她说村长的媳妇在这大概待了几十年了。”蒋轲玹将聊天记录截图给他们看。
【纪清岚】(12:48):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得等我姐姐走的时候再问一问。
乜修雅:“原来她还有个姐姐?她介绍房间的时候不是只说有个弟弟吗。”
“有可能是堂姐表姐之类的。”竺雀皱眉,“而且这句话……是打错字了?什么叫等'走了'再问?不应该是'等回来'再问吗……”
“还有,这后半句像不像化用自《管子》里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篙祭炅指着那半句“仓廪充实,衣食富足”。
“无论她想表达什么,她绝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气质出众,受过一定程度教育,和这里格格不入但因为后天残疾不能说话也不能长时间独自行走。”乜修雅越说脸越白。
“简直就像是……”
他没把后半句说下去,但在场的人有谁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