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位于漠北深处,阿鲁河流域,是草原历代汗国的王庭所在。
二百年前,在布谷德与大吕之前,中原被大允朝统治,草原则被芮国统治,芮国王都便是龙城。
布谷德崛起,灭芮国,允朝记载芮国末代君主屠厉可罕“城破被生啖”,布谷德初代白鹰女王阿依拉进占龙城,后病故,因无后,草原陷入战乱。
大吕初年北伐,焚毁龙城,布谷德西迁三河源头,投大吕,封得开平卫。
直到现在,卓娜提亚再度一统草原,却没再回到龙城。如今的龙城只剩城墙轮廓,断壁颓垣,生满野草。据称阿依拉女王的坟冢就在龙城,大吕初年被吕军荡平,无迹可寻。
布谷德人没有寻骨重葬的习俗,也只是每年对龙城的方向祭祖,当做那里依然是阿依拉女王的埋骨地。
驻扎漠北的古力氏族收到了来自布谷德老营卓娜提亚女王的密信,女王命令他们即刻率军五千围攻龙城,活捉前辽东军参将梁都,等待夏季大会盟发落。
古力氏族的首领希瑞是卓娜提亚手下得力部将,地位仅次于已经全员战死的九熊将,曾参与征讨莲华城禄王和南下单宁府的战斗。他看到密信就猜到梁都应该是密谋造反被女王得知,便立刻集结兵力,同时派斥候侦查龙城。
如此一调查才知道,被打发到阿鲁河流域到森林部落边缘驻扎的梁都,竟得到了漠北贵族的支持,私自集结数千兵力,重建了龙城的城防。
一切都是秘密进行,以至于漠北驻守的希瑞将军对此一无所知。他一边赞叹女王料事如神,竟然千里之外得知了梁都谋反,一边出兵捣毁了龙城布防。以为万事隐蔽却遭到突袭的梁都部受惊撤入龙城,被古力氏族的军队死死围住,城陷已是时间问题。
希瑞命令部下将卓娜提亚随密信一起送来的劝降信一箭投入城里,那封绑着金丝带的箭信被送到城中仍然心怀侥幸的梁都将军手里。
“我不曾追究你的兄长在大吕造反,弑君篡位的往事,也没有因为你投奔丰绒花而清算你。我对你的收留,成了我的无德。你走出龙城,我可以既往不咎,让你继续活下去,不追究你在漠南造成的恶果。那片废墟里长眠的阿依拉女王,是我部落自森林入草原后的第一代君主,他们尚存吃掉敌人的习俗,哪怕已经死去,他们也不会介意有你来殉葬,吃下你的尸骨。你想死去吗?继续躲在我的祖先阿依拉女王埋骨的废墟里,你将看不到今年的夏日到来。”
梁都看着这封中原文字写成的信,知道已经万事无望。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卓娜提亚是如何在千里之外,识破了他做的这些事。
威宁海八庄之乱被桃华军镇服已经一个月,死伤者数千人,但没有一处田庄和城池遭到损毁。
自我们在广剑川之南活捉云旭庄的庄主寒江枫后,叱列夫人率军进驻威宁海,花了相当大的经历解决那片土地八个大田庄的武装力量,云旭庄最顽固的势力一路南逃,被桃华军追至阴山的山林当中才终于被击败。
至此已经一个月,眼看夏季即将到来,我和卓娜提亚的旅途也将要迎来最后之时。
“你说云旭庄这个名字,不是你起的?”
在榻部庄的牢里,我和卓娜提亚向寒江枫问话,她已经失去了那时的贵气与疯狂,满脸都是失落与疲惫。
“那地方,原本叫云需府河屯。”她说道,“我带着飘花们夺了屯主之位,组建小阁,当时威宁海有很多势力生根,纷纷建立田庄。我请到的那些先生,那些将军,也建议把所有控制的云需府河屯的村寨整合起来建立一个大田庄。”
她捂着脸,笑了起来,非常自嘲的笑脸,却像是又要崩溃了。
“结果,所有人的田庄都是部落或者原名和谐音,他们讨论出来的名字居然是云旭庄。那三个字一写出来,我就想吐,我被恶鬼缠上了。”
突然想起安旭说,自己是安族人,也不是。也说云旭庄叫云旭庄,是个巧合。现在看,是巧合,也不是。就像她说我和李逸笙名字只差一个字又都来了布谷德,是巧合,也不是。想来也真是神奇,都是如此,是巧合,也不是。
“你那么讨厌安旭,怎么不改个名?”我问道。
“我想到了丰绒花,她实际上很厌恶丰余良,但是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下都强调自己是丰绒花。我想和她一样,可能她那样的强者,就会接受这种恶鬼的缠身,对自己狠起来的话,才可以变得强大起来。只要用云旭庄三个字每天提醒我痛苦的往事,我应该也能变强。”
“她那是有病。”我直说道。
“你还真是找了个最错误的榜样。”
“没错,丰绒花最后也变软弱了,我想当个没有缺憾的丰绒花。”
她看着我,理直气壮,像是反正也要死了,什么都说吧的样子。
“哈?”
我和卓娜提亚都傻了。
这话可真没法理解。
“丰绒花对女王那么忠诚,那么狂恋,天天挂在嘴边,还把自己在辽东所有练兵的结果和家底都带来草原,最后也是身败名裂。”她说道,“漠南是草原上唯一还能趁乱组建军队的地方,所以我来了这里。”
“你是学丰绒花组建绒花军的事?”
“没错,而且我绝不会再为谁去卖命,只为我自己。”她说道。
“唉”叹了口气。
“你和安云那么要好,留不住安云,但就没学学她的优点吗?”
“芙朵拉小姐也只是听我,听安旭的话,真的知道安云的为人吗?”她面露讽刺。
“光是听你们两个——”
“不准并列我们!”
她突然失控道,士兵便摁住了她。
“光是听你们两个的话,我就可以说她比丰绒花强的多了。倒是你,把丰绒花当榜样,你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吗?”
“乱世不就是需要这种人吗?”她争辩道。
“乱世会结束,然后呢?你觉得丰绒花会消停吗?我说了,她那是有病,是个喜欢吃痛苦的疯子,她喜欢看别人痛苦,也喜欢让自己痛苦,享受所有的痛苦。她就算向往什么美好,也是为了日后自己摧毁它,享受破灭的癫狂。你说她对女王忠诚,狂恋——”我说着,看了看卓娜提亚,她面色有些自责,“但她终究也是为了更大的破灭,最后这破灭和刺激不会来了,她就崩溃了,于是自尽了。这就是你的丰绒花的故事。”
“她是被女王害死的,被女王和李皇后毒害的,我还听说她没死,被囚禁在老营。反正以后打到老营,我会亲自确认这些事。”
“不用那么麻烦。”
我说着,从怀里拿出锦囊,解开锦囊,取出里面的小发饰,对她展示起来。
“这——!”
她本来不耐烦的看我取东西,一看到锦囊,便眼睛都直了。
“你和她朝夕相处过,肯定认识吧?这是丰绒花的发饰。”我说着,又收了起来,“她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的,从尸体上取下了这东西。”
寒江枫不回答了,只是双眼下垂,嘴里喃喃低语什么。
“安旭不想见你,原因的话,我也问了,她说,说白了,她不算认识你。但是很感谢你把安云的真相和遗言告诉她,她说这样一来,起码安云也可以安息了。”
“遗言……”
寒江枫想到了那一晚,已经被折磨到残破不堪的安云,听不到自己的话,在弥留之际所说的那些话。
“感谢……?安云的话……她……安息……”
她浑身颤抖,紧握双拳,眼神乱飘,呼吸变重。
“你也本来有机会放下的,你能把散乱的河屯变成云旭庄,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
“了不起?”
她怒目看向我,咬牙切齿。
“还有梁都密信联系安多氏族和你的事,也感谢你的提供,你是有功劳的人,等到会盟的时候,相信女王会对你从宽发落的。”
“反正都要死,反正都要死,说了就说了,不是为你感谢我,不是为了安旭感谢我,你们都要死,你们都要死都要死都要死都要死……”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却还是咬牙切齿,不断重复碎碎念。
卓娜提亚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摇摇头。
我们只能离开牢房,依然在碎碎念的寒江枫则被士兵们带了回去。
走出牢房,周围有各色人等,不同的军士来回忙碌,天气也好。
要说的话,也真是愉快的一日。
“她不用死的,她真的很有能力。”卓娜提亚开口道。“而且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卡卡里必须处死,但她不用的。”
“可她已经疯了。”我说道,“这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
“太可惜了。”卓娜提亚摇摇头。“我不懂她那么恨安旭做什么。”
“她不是恨安旭,她是恨所有人,我懂这个感觉。安旭只是被具体拿来恨了而已。她沦落中原时可能吃了不少苦,但是,这不是她胡作非为的理由,对丰绒花也一样,她们走了一样的路。”
“所以丰绒花是从疯魔醒来后无法接受自己,她则是又疯了啊……”
“说起作乱,梁都在漠北还没成势力,密信现在应该已经让小苍兰和红香送到老营。”我说道,“她们也快回来了吧。”
“希瑞将军很能干的,处理梁都不成问题。”
“真是没想到啊,会是梁都在背后组织这些事。”
“他怎么说也有将近将近十万旧部散居在草原上,打的算盘就是在漠南让安多氏族和八庄生乱,趁着老营平乱在漠北龙城集结旧部。”
“这要让他成事了那还真是大麻烦。”
“他们兄弟两个,哥哥梁匀趁乱攻占京师把大吕皇帝杀了,弟弟装无辜结果想灭了我当草原王,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们聊着,走向榻部庄的大院,叱列夫人和端木庄主都在那里等我们。
“啊对。”
卓娜提亚突然看向我,紧皱眉头。
“怎么了?”
“你怎么留着丰绒花的东西?”
“啊,这个?”
我拿出了锦囊。
“留着这东西干什么?你也不怕丰绒花的鬼魂找上你。”
“她死的万念俱灰,真有鬼也不会变鬼了。”
我说道。
“那更没理由留着了吧?”
“提亚,我这一年来,总是会做噩梦,总觉得丰绒花还在,还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狞笑,而她的死是她玩弄我的有一个阴谋。我需要这个东西提醒我,提醒我丰绒花真的死了,那个黑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说道,“否则我睡不着,我怕醒过来又看到她。”
“唉,笙儿。”
她叹了口气。
“你怕的不是丰绒花,是我。”
“哈?”这话让我一头雾水。
“就像寒江枫学丰绒花,丰绒花学的也是篡位时的我。这是恨和残忍,它一直在传承。如果说我那些年做过的孽有一个报应的聚合,那就是丰绒花了。”她说着,突然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锦囊。
“诶?干什么?”
卓娜提亚拿着锦囊,疾步走向街边,我一时都追不上。
她一把将锦囊扔向街上,正落在几个玩闹的孩童中一个孩子的头上。
“好疼啊,谁扔的东西?”那孩童捡起锦囊,发现很好看,又笑了,“欸,真好看。”
“是什么是什么,我看看。”一旁的小女孩拿过,细心一些,就解开了锦囊,拿出了发饰。
“哇,真好看,送我。”
“我要!”
“我看看!”
几个孩子吵闹着,追逐着,消失在了人群里。
卓娜提亚和我站在那里,就这样看着发饰淹没在榻部庄的人群中。
“你看。”她拍了拍手,像是扔了什么破烂,“这样那就不是什么丰绒花的遗物了,就只是个榻部庄孩子头上好看的小首饰了。”
“这是干什么啊。”我抱怨道。
“留在那个湖畔的,也不是丰绒花了,只是个无名的,不明原因自尽的某个贵族女孩的坟冢而已了。笙儿,这才叫过去了。”
“嗯……”
她说的有道理。
她伸出手,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像是安慰小孩,像是安慰小猫小狗,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但我没有反抗,只是呆了一会儿。
“回去吧,叱列夫人等我们呢。”
她昂首阔步走向大院,我一边整理头发,跟在了她的后面。
走着走着,就看到安旭和安蓝站在大院的门口,不知道在谈什么。
“啊,小姐。”
安旭看到我们,便打了个招呼。虽然卓娜提亚在前面,但是被当做丫鬟,总是被无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追忆飘花往事吗?安旭,安蓝——”
“嘘!!!”
安蓝听到我叫她名字,便狠狠做了个嘘的手势,又赶紧东张西望。
“别叫这个名字!在这里我叫小春红!”
她用力但是低声说道。
“哦,啊,小春红。”
好麻烦啊,加上她,卓娜提亚我们三个人有六个名字。
“你以后打算留在榻部庄了?你可以继续当飘花啊,给庄主或者老营,我可以帮你介绍,那——”
“我不要”她答道,“我以后就是小春红,出生入死扮演别人的日子,我是不想过了。”
也可以理解,安蓝躲在这里本身就是厌倦了飘花的生活。
“那你呢?”
我看向安旭。
“你要不要去老营?”
“不了,等一切完事了我要带着那两个孩子回我的小屋,继续打渔,种地,养点牲口。”她说道。
“是嘛。”
实际上是很幸福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见安云又到处乱跑的话。但仔细一想,安旭没有真的害过谁,虽然喜欢骗人,但她还真是个好人。
知道了安云的真相,听到了那些遗言,安旭已经彻底放下了往事。整个人变得表里如一,很是有光彩了。
“寒江枫小姐怎么样了?”她问道。
还叫小姐啊?
“她应该是疯了。”我摇摇头。
“我以为我会恨死她,但我当初实际上是羡慕她。”
“她把你羡慕的东西都挥霍没了。”我说道。
“是啊,真可惜。”安旭摇摇头。
“我们进去吧。”卓娜提亚提醒道,“人家还在等我们呢。”
我点点头,与安旭和安蓝告别后走进大院。
大院里的侍卫和仆人纷纷行礼,有人抢着去大堂通报,仆人开门,我们走入,就看到端木庄主和叱列夫人起身迎接。
“小姐,阴山捷报,云旭庄最后的顽抗已经瓦解,威宁海已经平定了。”
“是嘛,辛苦了,叱列夫人。”
我行了个礼,卓娜提亚也在后面行礼,她有些惊讶。
“再谢过夫人的搭救。”
“哪里哪里,应该的。倒不如说,作乱的居然是寒江枫,我作为她的胞姐,理应出力平乱。”她说道。
“寒江枫冒充寒江云作乱,被寒江忆梦平定,以后史书上这么写,可真是会让后人看的眼乱了吧,哈哈哈。”我开玩笑道。
“小姐不要取笑了,说道这里,我刚刚和端木庄主谈过了,我们打算继续举行八庄会盟——不对,十庄会盟,这回让榻部庄和北边的昌汉庄也参与,内部商讨选一个威宁海十庄的总盟主。”
“你可以带总盟主参与夏季会盟。”我说道。
“可以吗?女王会答应吗?您的两个丫鬟刚回到榻部庄正在洗漱休息,但是没有带回来女王邀请威宁海田庄加入会盟的信函呢。”
“当然,她们是去送信的。女王正在着力处理漠北的梁都,她知道威宁海的事,就算没发邀请,您带着总盟主参与会盟,她肯定会非常欢迎的。”我说道,回头对卓娜提亚说:“你说是吧?小白?”
“啊,是,小姐。”她点点头。
“嗯,好!都是大喜事!”
叱列夫人一拍手,高兴地大声说着,要宣布什么似的,吓我一激灵。
“既然漠南大乱已经全部平定,小姐的丫鬟也回来了,现在又是五月大好时节,今晚就大办宴会吧!”
“那且得我们来尽地主之谊,哪里能让恩人来呢。”端木庄主说道,“我们有上好的中原老酒,定会让各位尽兴,就算不是节日时分,月也有缺,但幸甚至哉,万事美满,依然可以庆功,赏花,赏月,一醉方休!”
呜哇,又要喝酒啊。上次桃华寨一别后,叱列夫人果然还是在想着喝酒的事,她是真喜欢喝酒啊,我都有点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