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烟希整整休息了三天。
她向网吧老板请了假,说身体不舒服可能没法兼职。
老板倒没多问,反而极为宽容地跟她说:“没事小希,你安心休息,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过来就行。”
网吧的工资是日结。
即使她不去,也会有别人顶替她上班,所以老板并不着急。
但宋烟希却莫名感到焦躁不安。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率不正常。
自从前几天看见陈若礼坠楼的那一幕后,胸口就隐约感觉不太舒服,即使睡觉也总觉得有股烧心般的疼,严重的时候还喘不上气,半夜总是被迫惊醒。
这种感觉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她记得上次这么难受还是在三年前。
那天,她亲眼目睹陈若礼的死亡时。
心脏突然剧烈地弹跳了一下。
像只鱼缸里垂死挣扎的鱼,从闷热的水面跳跃而起,在滞空的瞬间,心脏也跟着停止了般,尖锐的刺痛带来震耳欲聋的耳鸣,淹没了汽笛声。
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
“希希,希希……”
“等你毕业。”
他答应得好好的。
他说如果她顺利毕业,考上理想大学,他就当她一辈子的男朋友。
那时候宋烟希笑眯眯晃着他的胳膊,故意问:“一辈子的男朋友是什么意思呀?哦,你是不是想娶我?”
陈若礼面色微红,扶了扶镜框,但笑不语。
她还记得,那天她和陈若礼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道路两侧的樱花开得正盛。暖风拂面而过,花蕊绿叶颤动间,粉白花瓣簌簌落下,空气中瞬间漂浮起浅淡清香。
她走在陈若礼右侧,偷偷抬眼看他。
看见见他温润的脸庞上,映着天边灿烂的晚霞,眼镜框折射着夕阳,照得他瞳孔明亮,鼻尖上沁着汗珠,身上散发着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那张任谁看了都觉得柔和的脸,望向她的眼神也是异常温柔的。
他没直接回答,却用眼神告诉了她答案。
那是她记忆里最浪漫的黄昏。
前几天和程永晨去的那家咖啡馆,门前也栽了棵樱花树。
只是现在并不是樱花开放的季节,除了稀疏的碧叶外什么也看不见,倒是茂密的的藤蔓葱绿,沿着花架往上爬,遮挡住了半边的落地窗。远处停着几辆黑色轿车,增添了些许别样的风味。
也在那一瞬间。
她蓦然想起几年前的事。
说来也奇怪。
明明这只是一件极其微小且寻常的事。
或许她和陈若礼经历过无数次,每次放学都会经过那条栽满了樱花树的街道,可没有哪次比那天傍晚更令她印象深刻。
只不过多年过去,那些唯美画面早淡出记忆。
却在她漫不经心望向窗外那一刻倒带。
惊鸿一瞥。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她沿着斑马线走了37步,陈若礼却只用了20步。
她抱怨他腿太长,走太快,自己都快跟不上了。
穿过红绿灯后,陈若礼忽然蹲下身,扭头朝她勾了勾手:“上来,我背你。”
她就瞬间变了脸,愉快地笑起来,跳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在背上得意地哼哼:“沉不沉?”
陈若礼摇头,还掂了掂她的身子,不住摇头:“太瘦了,还得多吃点。”
“我已经够胖了!”
“你不胖。”
……
心里好像突然冒出一句话。
一句只想对陈若礼说的话:
我好想你。
没有哪一刻让她如此触动。
偏偏在一个极其寻常的日子。
于是宋烟希发了会儿呆。
回过头来时,才发现程永晨正盯着自己出神。
怕他察觉异样的情绪,宋烟希连忙吸了吸鼻子,故意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
怕哽咽的喉咙发出异样的声音,怕酸重的鼻腔积攒出沉甸的杂音,更怕被他看见自己胆小怯懦的模样。
她一直都很胆小。
她甚至不敢直面恐惧。
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就像刚刚陈若礼坠楼那一刻,她也只是惊恐地站着,甚至不敢上前去扶他。
看着他浑身是血,看着他被人群逐渐包围。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
她想起来,陈若礼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她也不敢上前。
她离他挨得那么那么近,近到能看见他光着鞋的脚,近到能看清他手背上沾染的淤泥。
却始终没有勇气掀开白色遮挡布,看一眼他濒死的样子。
她害怕。
她怕她看见的脸将取代陈若礼原本的模样。
她太过胆小。
她不想做噩梦。
可实际上,她没有做噩梦,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没梦见过陈若礼。
她觉得那是他对她的惩罚。
“你在看什么?”程永晨问。
见她望着窗外的树枝出神,也跟着探头看了几眼,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宋烟希连忙摇头:“没什么,就是眼睛有点儿疲劳,想看看绿色。”
当然,她在撒谎。
门前的樱花树都快被太阳烤焦了,没几处绿意。
但是她却觉得,如果在此时跟程永晨说:“我想陈若礼了。”场面一定会很尴尬吧。
她不愿意提他。
程永晨也是一样。
可是即使他们互相闭口不谈,却似乎怎么也绕不开这个话题。
所以两人沉默地坐着。
冰咖啡喝得人脑子愈发清醒。
越是清醒的时候,宋烟希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明明两人之前如此亲密,彼此熟悉。
才分开几年就形同陌生人。
宋烟希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和程永晨之间有道无法弥补的缺口。
很久以前她就觉得,程永晨和他们不一样。
他自小受着万千敬仰,被家人宠爱着,被学校老师欣赏着,被朋友们簇拥着,连她的同桌都悄悄暗恋他。
作为校草还常年霸榜年级第一的他,风光无限。
他属于典型的六边形战士,脑子聪明,学什么都快,连篮球都打得特别好。
学校里不知有多少小女生暗恋他,疯狂往他书桌里塞情书。
大家都觉得,像程永晨这样的人,每天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比如要不停地上补习班,兴趣班,还得陪父母出席宴会,得替学校参加各种比赛拿奖,还要抽空发展自己的业余爱好,想想都累。
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过分闲。
正因为他做起事来毫不费力,他多半无聊的时候,就会来宋烟希家串门,跟她抢游戏机,还顺手把她卡关的地方给通了。
陈若礼也一样。
只是他和程永晨不一样,他的成绩是用不间断的勤奋拼搏出来的。
他身上背负着家里的重担,没有时间让他松懈。
陈若礼的父亲早年沉迷赌博,把家底输了个精光。
母亲与他离婚后,独自带着陈若礼搬到这个地方,抚养他长大。
可那个人渣父亲,还是会时不时来骚扰母子俩,打听他们的情况,问他们要钱。不给就甩脸色威胁要拿刀砍了他们,说自己死不要紧,顺带拉个垫背的才甘心。
陈若礼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事。
可宋烟希心里都清楚。
因为有天半夜,她亲眼看着对面窗户上晃过刀光。
那个男人挥舞着菜刀怒吼,声音粗犷可怖,恐吓着瑟缩在角落的母子俩。陈若礼的母亲哭得眼睛都红了,哑着嗓子咒骂着,却不得不把那些钱都给他。
男人拿了钱就离开了,当即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两瓶酒和两包烟。
搂着他那狐朋狗友的脖子,咧嘴笑得十分开心,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
他黢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项链,是从批发市场进的假货,连腕上戴着的金表也是假的,那头如刺猬般的头发上还残留着煤渣。
听说他爸现在好像在煤厂找了个活干。
跟他一起下矿的都是群欠债的赌徒。
那天晚上,陈若礼没睡着。
他轻轻敲了敲宋烟希家的大门:“希希,你睡了吗?”
夜里两点,按照往常宋烟希早就睡得死死的。
可那天碰巧她因明日要期末考而紧张失眠。
于是她开了门,看见楼道里静静站着的陈若礼。
昏暗的灯光下,他衣衫单薄,楼道的窗户呼呼挂着冷风,吹得他那件校服隆隆鼓起,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见他缓缓朝她靠近,十分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手指甲都陷入她的皮肉里,语气诚挚地叮嘱她:“希希,认真学习吧,等我们考上大学就好了。”
她觉得十分诧异。
往常他从来不会教育自己,更不会催促自己学习。
这些话完全不像他平时说的话。
她抬头。
忽然看见他脸颊上泛着两道水光。
她呆住了。
他明明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却总是过着过分苛刻的生活。
他像一根蓄力拉满的弓,紧绷着,每时每刻都有断裂的危险。
而程永晨就像在弓上的箭矢,被父母精准操控落地方向,他完全不用担心。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时候她就暗自发誓。
她要努力。
程永晨或许看她情绪好转,想问她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宋烟希将搅拌的勺子放下,环视一圈周围,主动扯开话题:“程哥,这里的环境真不错啊,以后可得带嫂子来试试。”
程永晨一顿,更是不知该说什么。
“嗯,会的。”
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带着一股天然的暖意,让宋烟希躁动的内心逐渐平静。
她轻轻舒了口气,微不可闻。
“这家店老板的弟弟是我朋友,我听说你喜欢安静的地方,想着这里的氛围比较清雅,就特意跟老板打了声招呼,提前预约了两个人的位置,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呢。”
紧接着,程永晨又补充道:“希希好像变了很多。”
他的目光带着探究,扫向宋烟希的面庞。
宋烟希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年,她的喜好确实变了不少,程永晨觉得意外也正常。
以前她最爱凑热闹,人越多的地方越喜欢。
现在她专挑人少的地方去,人太多反而嫌麻烦。
宋烟希没有解释。
她觉得解释了也没什么意义。
过程太漫长了。
太复杂了。
她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问道:“程哥,我们都这么熟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她知道程永晨找她一定有原因的。
程永晨的笑容微滞。
他似乎在犹豫什么,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餐巾擦了擦手,给她盘子里切了块奶油蛋糕,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希希,你还在想陈若礼吗?”
-
宋烟希躺在床上养病。
蓝牙耳机里单曲循环着睡眠自然雨声。
其实她根本睡不着。
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彻底休息好,不得不催眠自己入睡,好把晚上缺少的睡眠补回来。
她天生就心脏脆弱,以前每次上体育课,还要被老师特殊关照。
听说是遗传的,受不得刺激,她甚至连恐怖片和鬼屋也从来没去过。
大一刚开学的时候,她被室友报名参加了新生才艺展示节目。
而她接到的任务是,跟着大二的学姐们跳完一整支舞蹈,选的还是特别劲爆的街舞。
宋烟希没学过街舞。
她只是在和室友互相介绍的时候,提了一嘴,自己以前在学校元旦晚会上表演过舞蹈,于是室友把她的名字报上去了。
可是那次宋烟希是替补。
为了帮逃课约会的同桌完成表演,这样她就可以从同桌那儿得到一百块钱的报酬。
后来,那一百块,宋烟希悄悄塞进了陈若礼的语文书里。
她想着,他每天都会看课本,应该能发现吧。
可是直到整理他的遗物时,那张纸币还夹在书里。
她看见纸币上写着她的名字,密密麻麻,像印拓的佛经,多到这张纸币完全不能再用了。
翻过来的时候,她看见背面写着一句话。
“希希,再见。”
她想起来了。
陈若礼早就跟她道别过,只是悄悄的,并没有被她发现。
当然,那次她表演舞蹈的时候,陈若礼也在场。
宋烟希的身材确实看着像学舞的,苗条纤瘦,背板单薄,穿起裙子来分外好看。和同桌身高也差不多,即使冒名顶替,也不会有人发现。
宋烟希顶着同桌的名字,被老师安排在第一个出场。
当主持人宣读完介绍词后,音乐响起,舞台帷幕拉开时,她从后台款款走来,一眼就瞧见了底下坐着的陈若礼。
冬天的大会堂分外拥挤,底下坐满了人,昏暗的灯光下窗户紧闭,连空气都变得闷热。
可宋烟希却看见陈若礼安静地捧着保温杯,冲她盈盈微笑。
当看见宋烟希朝自己望来时,陈若礼的眼睛不由得明亮几分。
他悄悄伸手,朝她竖起大拇指。
宋烟希的表情瞬间由惊讶变成羞涩,不再看他。
宋烟希从没跳过舞,连这支舞蹈也是在校体育馆跟着老师学的,简单排练后匆匆上台表演。
队友们都是自小在兴趣班学过舞蹈的女生,只有宋烟希是例外。她跳得有多优美谈不上,也只是勉强跟上节奏,不掉队。
可那次,宋烟希跳得十分卖力。
她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可不能丢脸,她要好好跳。
在歌声落幕的那一刻,台下掌声如雷贯耳。
宋烟希再度向陈若礼望去时,看见他眼中的惊喜与赞赏,像珍珠宝石泛着晶莹的光芒,璀璨夺目,那种毫不掩饰的喜欢直白地摆在她面前。
那一刻她心情雀跃无比,心跳也猛然加速。
她感觉浑身都血液都在沸腾,她亮着红扑扑的脸蛋朝他得意地眨眼。
可是在他明媚温柔的笑容中,她的世界忽然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降临前,她似乎看见陈若礼倏尔站起身,朝她冲了过来。
轻飘飘跌落之际,没有想象中的撞击冰冷地板的疼痛。
她好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跳舞?”
宋烟希很惊讶,躺在医院病床上还在不停追问。
陈若礼正拿着水果刀认真削苹果,盘中还摆着他剥好的橘子。
他却只是笑笑:“你有什么事能瞒过我?”
原来那天陈若礼在校门口等她时,同桌恰好碰见他,于是悄悄将宋烟希要替她跳舞的事告诉了他,还说到时候他一定得来,最好给她一个惊喜。
陈若礼确实给她准备了惊喜。
他打算在晚会结束后,等她走下舞台,就送她一罐草莓味的饼干,再带她去吃个夜宵。
可是还没等他把惊喜送出去。
宋烟希就晕倒了。
那时,宋烟希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心脏如此脆弱。
从小她就被爸妈严格要求不能剧烈运动,现在终于找到原因。
她有遗传病。
先天就心脏脆弱。
可越是不让她运动,偏偏她越喜欢运动。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能随意蹦蹦跳跳的人,有时候,她瞧着公园里那几个跳皮筋的小孩,她都觉得羡慕。
其实她也偷偷违背过命令。
比如瞒着所有人,跑去体育馆游泳,初中时报名参加了女子一百米赛跑,再比如参加这次的舞蹈。
以前从来没发生过意外,她一直安然无恙。
直到这次晕倒,她才知道自己的病可能有点严重。
医生只说是遗传病,体检一切正常,除了心脏问题。
但也不肯跟她透露更多消息,只是拉着苏明香到会诊室私聊。
医院玻璃门的隔音很好,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看见苏明香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眉头紧锁。
而她的父亲,刚从外地赶回来,满脸疲惫,眼球还布满血丝,手指无措地摩挲着,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拿烟。
他们的沉默让宋烟希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任性。
陈若礼也语重心长告诉她:“虽然希希跳舞很好看,但是我更担心你的身体,以后还是别再跳舞了吧。”
宋烟希本来想反驳的,这次跳舞是顶替同桌,是意外!
不是她故意想参加。
可到嘴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嘟囔了句:“好哦。”
她要是说了,陈若礼不就知道那一百块的秘密了。
那就不算惊喜了啊。
而且看起来,陈若礼也并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不管宋烟希怎么套话,他也只是茫然摇头:“叔叔阿姨没告诉我。他们知道我跟你关系好,说了肯定藏不住。”
“到底是什么病嘛,有什么不能说的嘛。”
宋烟希又嘟囔了一句,就着陈若礼递过来的橘子咬了一口,“嘶,好酸!”
她猛地吸溜了下,接连呸呸了好几下。
“酸吗?”陈若礼有些疑惑,自己剥开一瓣橘子塞嘴里品尝,反而露出更加疑惑的神情,“也不酸吧……”
扭头看见宋烟希捂着嘴,眼尾藏不住的笑意。
陈若礼这才无奈叹气。
又被她骗了。
-
陈若礼这几天并没有来找她。
他好像凭空消失了般,忽然间就不联系了。
宋烟希有好几次想给他发消息,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情况怎么样。
但都没敢开口。
她想,发生这种事后,陈家估计会对陈若礼看守得更严,估计以后他们都不会让她跟陈若礼来往吧。
宋烟希不敢打扰他们。
她选择了故意忘记。
倒是秦海心先找上门来联系她,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可不可以单独出来见个面。
看见秦海心发来的信息时,宋烟希呼吸一滞。
她有些忐忑。
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如果真要让她补充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那天陈若礼做得太明显,太突然,也太令人意外,她根本找不出原因。
直到看见秦海心补充的话:“宋小姐,小若的伤没什么大碍。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就是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见秦海心如此执着地追问她。
宋烟希在第三天终于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