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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荼蘼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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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七月中,小泽的病情没有更好。

能下地走一走的时间越来越短,她总在睡衣外面披那件绀青色大衣,踱在天井下、厅堂的桌边。

当三千关切地跟着过来,她的灰眼睛就由下而上看,视线越过桌上电话、摆钟,向挂画和楹联上面的左右两张遗照瞧去,似乎正观赏阿娘和母亲的长相。

三千从西南角厨房沿着南廊走出侧门来,她卷着淡蓝的袖子,露出了光滑白皙、带有一点肌肉线条的健康手臂,身姿背光,轮廓线都那么高挑端丽。

她扶着门框说:“吃饭吗?吃点粥,按你说的放了鸡油、果仁碎和腌笋,果然更鲜美了。”

她看着小泽,那小脸莹白,几乎没有其他颜色,上面笑容难以寻见。

小泽轻轻摇了头,昨晚吃下去半碗打了鸡蛋花的清水面条,过半个时辰,她吐出了带深色血丝的汤水、然后是少量的鲜血,一整晚都在发热。

深夜,三千越发陷入焦灼,请来了附近会脉诊的老大夫。

老大夫与其说在诊脉,不如说一摸上去就陷入了独自的、另外的沉思,放下手时,他已想好台词:“经春季诊治疫病、消耗了大量药材,如今要治的话,缺一味药。”

大夫站起身来,用手轻推三千的后背,让她一起出去。

“您能治,对吧?”三千还心情很好地问。小泽想,她怎么会这样犯傻呢。

明明隔壁书房就有纸笔,老人却将三千领出屋去,找自己带来的纸笔,说要写给她,去城里哪个医馆、找谁买、买多少。

小泽在床上躺得平静,她闭起双眼。

“粥……是我做的。”三千怀有期望似的说了,胳膊上挂一颗水滴,带着一点光、滑进袖子里,她又诚实补充,“三妹煮的粥,她看火,我淘了米、切食材、还有调味也是我……只是尝一口味道也行,好吗。”

她屏息看着小泽,这回,对方点点头。

小泽喝下大半碗粥。

三千看她小口啜饮,并没有勉强的表情。看她面色红润,摸她手也热了,三千就喜上眉梢,抱她回厢房午睡。

小泽褪下大衣,被她抱上床坐着。还没躺下,小泽突然问起厅堂桌上摆的点心盒——三千从丰京城买来的,看她总在那里转悠踱步,就放在厅堂桌上了,她却动也不动。

“我现在想吃一个,好吗。”

“我这就去拿,你爱吃哪种?有糖渍花饼、奶酪酥、糖裹蛋酥、豆馅糯米糕……”

“我、自己去看看吧,当家的煮粥累了,谢谢,歇息吧。”

“别挪动,我整个拿来给你挑。对了,看我都忘光了,给你买了衣服鞋子。也一并拿来,你试试——先把大衣披上,等我一下。”

这样冰姿玉貌的人,平时连表情都多是幽微含蓄,现在却热情洋溢地、为自己将诸事安排妥帖,小泽感到无法消受了。她从衣领里捞出折进去的头发,摸下几根掉落的灰丝。

她的手放回膝上,坐在床侧一动不动。

两样款式的夏裙,每种买了五件,没有黄色系。三千铺放在床铺上,一件叠着一件,精确露出同样宽度的色块,好像要让小泽挑布匹那样选择成衣,场面有些奢侈。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挑喜欢的先试一下。”三千殷切地看她的眼睛。

“您回来前,不知我这样快要……也为我买衣服吗。”小泽的样子似乎有些动容。她的手指抚着月白色的一件、眼睛却总瞄着近似于紫藤花颜色的另一件,躬身时灰发垂了缕、遮住她的眼睛,三千不禁伸手,将它挂在她耳朵后面,这样,又露出了银白的鬓角。

三千才发现她耳朵有点招风,可也很小,薄薄的。

“你是我的妻子。我亏欠你很多,只想对你好。”

小泽为前一句话点头,拿起月白裙子捧在面前,垂眸说:“不亏欠,没什么亏欠,足够了。”

“你……喜欢紫色吗?两件都试试,看哪件更适合你。”三千却抽出那件淡紫红色的裙子,铺展在她眼睛前面。

“我也可以穿这颜色吗?”小泽冷不丁一脸迷茫地问。

“你说什么?”她的话也变深刻了,三千实在听不懂。

“我想,穿同样的颜色,相比显得远远不如,总是不好。”小泽说出露骨的话,手抚上包裹着淡红睡衣的胳膊,那是一种拥抱自己的姿势。

她缩起双肩没看三千,感伤地说:“本也……没什么挂念,这些天过去,您对我那么好,却是有些放不下您了。实际上,我刚刚——好几天了,想给您的学校去电话。想联系荼燃小姐,拜托她以后照顾好您。可是,我这样的人、虽是您名义上的妻子,却实在没资格多此一举……

想来,这该是我人生最后的烦恼了吧。

对不起,请您当我什么都没说。”

“说什么……别放下我,就在我眼前、天天挂念我,好吗。”三千说罢潸然泪下,又将泪意强忍回去,出于一种对自己的愤怒、她死咬着后牙,手上动作却很轻。

她为小泽褪去睡衣、换上了这淡紫红色的裙子。好像在打扮一个形体被设计得过于苗条的玩偶娃娃——小泽没力气反抗,只由她摆弄手脚。

三千扶着她双肩,从正面仔细看了看,小泽慌忙将眼光落向别处。她的脸色被这样明亮妩媚的颜色映衬,双颊和鼻尖带着一层朦胧的薄紫红色,给人以微醺的错觉,眼光垂垂欲滴,面容更覆上少女一样含苞待放的娇羞。

看到花蕾,就如同能够看到花的绽放——她生命力绽放时令人目眩的光彩……三千感到一阵朴素的心悸。

坐在小泽身后,为她拉上了后背的拉链,脊骨突出似锯的嫩白后背、没能将布料撑得很饱满,裙子买得实在有些肥了。

“这颜色,我穿真的会好看吗。”

三千闻言,不禁从后面轻轻圈了她的腰,胳膊感觉到肋骨下面瘦瘪的肚腹,空落落的。她没能圈住丰满纯美的月晕,直到月被黑暗咬伤,她的脑中浮现出一弯光色黯淡的残月,哽咽着赞美说:“我只恨,没有早买给你、裁不同款式的给你,天天看你穿才好。”

方才,又看到了左肩的伤疤,于是她眷恋地将额头贴在妻子的右肩,额头皮肤、连着二人不同色的发丝,磨蹭在新衣料上,她心甘情愿沉湎于什么之中似的,说:“我没有别人,小泽,我只要你,一生都只要你。”

而小泽,好像在等一位午睡将醒的人那样,安静以对。

她用温馨温柔的沉默包容着三千的睡眠、没有叫醒她,是因为她知晓如此午后的一场美梦,是何其短暂浅薄。

没有人,会一生沉湎于某个午后的幻梦。

像小泽肩上的伤疤被新衣群漂亮顺滑的布料掩盖,两人间的气氛也在一帐密织的遮盖布之内,变得些许清甜了。

小泽翻动身体,手指碰着她的手臂侧面,三千立即惊醒。三千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总在自己昏睡、不经意的时候,她手上的热气就轻易地消弭殆尽,重作一片冰冷。

像睡前那样,放在手心里捂热,自己的手也不够热,就揣在足够暖融融的胸怀里。

“您没睡觉吗。”

“我才醒。是不是身上又痛了?”

“您睡得太浅了,会吃不消的。”

“刚才……”在花月床内四方体的漆黑中,小泽呢喃说。

她草草放弃过的学生小泽,像汇报作业那样,为她忠实叙述自己的梦境:“我梦见了,晚上,一个人在家门口坐着,外面风很大、很冷,厅堂里亮着巨大的灯笼,还是火堆的火光?可是屋子里怎么会点火堆呢?太危险了……我看见阿娘从门口走进来……啊当家的,我知道了,阿娘给我托梦了。”

“阿娘对你说什么了吗?”

“阿娘夸我很漂亮——我想,可能是梦里也穿着当家的买的新裙子了吧。”

“还有……说什么吗?”三千恐怕听到阿娘“要来接小泽”的话语之类深刻的不祥,如果是那样,她就死死捂住耳朵。

“阿娘说,只是来拿您母亲给她的一样东西,这就走了,让我……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三千放心地说:“好,都听阿娘的话。”

小泽甜甜地嗯了一声,并不长的叙述带走了她的所有力气,她很快沉回睡梦。

三千再不能成眠,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闯过窗户、透入床侧雕花缝,隐隐照亮了头顶上书法雕刻那丰筋多力的字体,写了一个强力的愿望,叫作“花好月圆”。

三千像是把经文咒语刻印在心的信徒那样,开始罔顾事实,决定笃信那幻觉般的,“只此一次而延续一生”的婚姻预言。

生活于幻觉中,是多么轻快自信,自信到思维突破了幻觉迷障的信徒,往往也在现实中寻找、捉摸相应的确证:借着黎明之光凝视自己掌中纹路许久,只觉得比起从前,交错着变乱了。

她自己是个老师,恐怕思而不学没有定见,决定起个大早,去镇上找那看相的摊子。

一路不知脑子多么迷糊地走去的,到那路口看见、才想起了,由于春初疫病流行,镇上店铺因无客光顾,多半歇业。如今仍然实行避免聚集的政策,更是不准居民支起临街小摊。

曾经满不在乎地拽着小泽横冲直撞的热闹街市,萧索了,正像三千的心内,是一片荒芜的空茫。

从房门口,就闻见三妹煎药的苦味。

老大夫说他开的这药方,只有止痛安神的作用,可以叫她的痛觉大半被麻痹,在最后保全她的体面。

灶台上的水箱盖子被高温蒸汽顶起、落下,发出剧烈的噪音。三妹丢下火钳、从看火的小凳子上跳起来转到灶前,拿暖水壶对准下面的龙头接水,三千跟在她后面接开水,为自己泡咖啡。

“云老师,闻着香喷喷的。这是什么好补品,一个人悄悄喝?”三妹打趣说。

“从刚才一回来就直犯困,这是提神的咖啡,闻着香喝着苦。”

“哦,就是茶呗!您没吃早饭就去镇上,不吃饭可顶不起精神。”

“夫人吃了吗?下床活动了吗?”

“今天,还是没有。”三妹提溜着暖水壶擦水、包上厚毛巾,脸上不再露笑了。

跟着送暖水壶的三妹走进厢房,三千在门口被小小的泽妹撞了个满怀,杯中咖啡差点洒出去,三千一手稳着杯子,一手护着泽妹的脑袋。

泽妹已是个眼神有力、肢体灵活的五岁娃娃,她两手端着片巨大的深绿色桑叶,上面盛着一捧红宝石般剔透含露的果子,她把胳膊举得高高的,一捧树莓被递向三千胸前。

泽妹仰起的小脸,眉眼和小泽有几分相似,她眼神焦急,声音透着一股顽强略带粗野的生命力:“树莓!我摘的树莓!”

“噢,你真厉害,树莓不好找,你竟能摘来这么多。”三千只当她在讨夸奖。

“她的意思是要交给您。”三妹跨出厢房,笑说。

泽妹眨眨眼,毫不吝惜地连着桑叶将树莓全部交到三千空出的手上,小嘴叭叭地说:“姐爱吃,给姐吃,你也吃,我还摘。”就撒丫子跑出去了。

“一个人……小心点呀!”三千担忧地唤她。

半躺在床上的小泽,好像没有病痛、食欲旺盛的人那样,往口中一颗颗填着美味的人间果实——也许正因她是病入膏肓的人,连泽妹这样嗜甜的小孩子,也将山野间零落的宝石、来之不易的酸甜滋味一股脑地让给了她。

“泽妹……不送走了,我抚养她吧。”

“能这样的话,很感谢您。”

“别说谢,她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三千向她递去最后一颗树莓。

现在,这几乎是小泽唯一能吃下去、给她营养的东西了,三千一口也舍不得吃。

如果人仅靠每天食用一捧浆果,就能健康存活的话……三千的全部思绪飘入了无理性的遐思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露出哀愁苍白的脸色。

小泽打岔,她好奇地看她手中盛满黑褐色“茶水”的杯子:“当家的,这是茶吗,还是药。”

“你尝尝看?咖啡是饮料,闻着香,喝着是苦的。”

“您喝水的杯子……”

“有什么打紧的。”

小泽于是拘谨地唇贴杯边抿了一小口,三千感到那动作就像是赐予自己心灵的原谅和安慰。

小泽抬脸弯弯眼睛,对她羞笑道:“竟不怎么觉得苦。”

说话时,褐色的水液持续润湿了她的下唇,小口像点上了橘棕色深沉的胭脂,深红底色上闪出珍贵的、近乎于健康的光泽。

她喝了太多药,三千被她的一句“不觉苦”,向心中注入了大量苦楚的热水,她搁下杯子、俯身而去,眼神痛而急切。像捏一块易变形的米糕那样小心抬起了她的下巴,不使其有任何闪失。

小泽的唇,有些凉,带有淡淡苦味和树莓残留的果实气味,被吻上之后,身体颤抖合着口中吹出的杂乱气息,使唇瓣极快地变热了。

这迅猛强力的热意,反而令人感到她体内能量的不安定。

三千陶醉于轻轻啄吻她,感受她依顺着自己动作的小嘴唇,她虽喜欢对方主动,但这样的配合也出乎意料、很有默契,就连苦涩的味道,也因共同品尝而觉得香醇软滑,三千实在很喜欢。

可是不久,相触的脸上却传来了她泪水湿润的痒意,三千睁开眼睛,发现那深灰色的睫毛下面、痛苦的泪滴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三千呼吸一窒息,惊觉,自己坐在与新婚之夜同样的一张床上……那时,也有过一个不愉快的吻……她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当初是怎么咒骂她的,骂她脏、恶心,骂她,是急于下崽的……三千几乎被自己的恶毒化作的凶器一刀刀杀戮,骨头芯也遭砍开,渗入了冷风的森然寒意。

如今,自己主动造成这样相亲爱的行为,又是把小泽的感情、小泽的尊严当作了什么呢。

三千心中涌起剧烈的忏悔,松开她时,发现小泽无力的手指早抵上自己胸骨处,表示着并不坚定的拒绝。

“当家的,我们,”小泽微微低垂着细弱的脖颈,脖子侧面的皮肤上面泛起些粉红色,“还是别这样了,我、没力气侍奉您,也已经……生不出娃娃了。”

“不!我是因为……”三千着急地抚上她的泪,只觉泪滴原来也会割手,她绝望地想,无论自己说多少遍“不”,也难以疗愈哪怕一点点从前恶语、冷眼和忽视带来的伤害吗?

此刻,她却死也不愿在绝望的压迫下放弃,语气放得郑重而轻柔,对小泽告白说:“我只是因为,觉得很喜欢。很喜欢你……才想要吻你的。”

“喜欢的话,就会忘不掉的,总是不好。”

小泽的话,像一把锯齿精巧繁妙的小钥匙,她谨慎而坚决地以此开锁,退离一个二人同在的爱的房间。她将脸抹向床里侧,仿佛在说:事到如今请放过我、放过彼此吧。

三千,绝不要做她心中已然无关系的人!她不依不饶地脱鞋上床,跨入自己睡觉的位置,在小泽略带惊恐的注视中将外衣扣子解了,两边敞开。

她的手寻到被窝中一双小脚,这双脚在暖水壶旁依然保持冰凉,三千将它们紧紧捂在自己肚子上,咬牙说:“我不想忘记你,也不会放过你。”

这会儿不知怎么,她的犟劲上了头,简直可怕。

小泽几乎瞬间就心软了,缩起身子想将脚离开她:“您也是女人,这样肚子会受凉,您还要……”

“除了你,我不要别人的孩子!我已决定将泽妹收为养女,我教她读书识字,将来让她继承这个……”三千越说越有劲儿了,好像小泽的拒绝只是向她心中炉火添了柴。

“当家的!这样万万使不得,”小泽冷静地阻止了三千,她皱眉、费劲地劝道,“您教泽妹读书、抚养她,我很感谢您……

泽妹全然是娘家生的孩子,纵是在您的教育下,将来正直明事理,我娘家那一大群人利欲熏心,得知您要将家产全交给泽妹,绝对会拼命纠缠过来,每人都想分一杯羹。

到时候必定不堪其扰,两家闹得不可开交,也是平白地给泽妹添来痛苦纠缠、又是造孽了。您还是要再结婚,生下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名正言顺,才行……”

好不容易用朴素的道理说住了三千,小泽胸前吃力地起伏着。

这一大段话,将小泽睡去大半天攒起的能量全耗空了。

三千看她垂下眼帘费力地呼吸,后悔叫她着急操心,白费心力。忙为她抽开垫背的枕头让她睡下,擦净了她的泪痕。

小泽昏昏睡去前,感到双脚仍然被捂在一大团温暖里,身上除了疲累没有别的什么痛楚、很安适。朦胧中,却有人在耳边倾诉难过的话语:“我不再同别人结婚了,你快好起来,吃胖些,像当初那样健健康康的……我们生几个孩子,不会叫你辛苦的,我们再教她们念书……”

三千贴近抱着她,抚摸她枯脆的头发,忽而想起,小泽还不怎么会念书,只是描了一些字。

字帖、被自己弄坏了。

小泽披散的灰发,掺进她平铺在枕巾床单上的白金色长发中,对比之下,好像黑发那样颜色深沉。

灰色,原来是这样一种捉摸不定的沉静色彩:取决于和哪样颜色对比,若长久地将银色认作浅灰,那么所想歪曲所见,小泽灰度适中的发色,在她眼中显深、是必定的。

啊。三千想,原来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哲学家的傲慢,将不愿思考的心蒙住了……!

三千感到再想下去,说不定就要痛哭失声,吵醒小泽了。

第二天,小泽独自站在廊道外间的庭院里晒太阳、散着步晃悠来去。

她穿那件淡紫红色、小领子的连衣裙,落肩发简单于脑后绑成一束,发型整齐、清丽可人,脸被太阳晒得白里透红,容光焕发。

三千挎着篮子,牵着泽妹回家,进侧门时看到了,还以为是幻觉。

“当家的,”小泽两手背在后面亭亭而立,她的笑容透着三千朝思暮念的、灿烂绽放的生命力。小泽上前几步,用眼光温柔地迎接三千,睫毛载着偏爱她的阳光,虹膜灰灰的,眼睛莹亮通透,“我醒来,您却不见了,我念着刚做的梦,不敢忘记。”

“我和泽妹去给你买字帖、采树莓了……”三千的心砰砰跳,“你身上好了吗?”

“今天格外好,哪里都不痛。当家的,您……真好看,”小泽眨眼想了想,竟踮起脚尖主动抱住她,胸前两份温软相贴了,三千的心就像浸在温泉涌水口旁那样舒适,情思朦胧中听她在耳旁小声说,“别突然出去太久,别让我等太久,现在,就这样陪陪我吧。”

三千低眼看到,白发还在她鬓边轻轻摇动着,阳光让它太刺眼了。

许久不碰的书房小桌也被三妹拭得很干净,三千只在桌边摆一把扶手椅。桌面搁上描了一半的旧字帖、新字帖和纸笔,桌子边角点缀上一碟红树莓,边缘带朱红色双花字的小碟,表面被树莓映出粉红柔光。

婚礼置办的餐具,今天却是第一次用。

小泽关好门,站在书房和卧房的交界处。她小小一个,依然背着手羞涩地站着,淡紫红的光彩可以映照到三千脸上来。三千脸红地感到,自己像未适应新婚的青年,在爱侣的凝视下煞有介事、笨手笨脚地布置爱巢。

“你……做了什么梦呢?”三千直起身看着她。

对方却抿唇不言语了,只是走来,微笑说:“您先坐。”

小泽如她所愿,就坐在她的腿上,身体轻轻的,体温很暖,衣服带有太阳晒过的气味,刚坐下时,从衣领涌出洁身皂轻柔的香气。

“我想过,您会不会这样握着我的手写字。”她拿起三千的手,语气充满放心做梦时产生的柔情。

三千将脸颊贴上她颈侧润满薄光的碎发,看向空白崭新的字帖,突然觉得,描眉点唇一类的闺房之乐,因自己从不施脂粉而无法带她体验,也不是什么憾事。

“我以后、天天带你这样学。”三千尝试去吻她泛红的耳垂。

“那就学得太慢了。”小泽不拒绝,被逗痒了,她就歪着头咯咯地笑。末了侧身,看着三千的蓝眼睛,用悄悄话说,“当家的,您说,人会梦到未来的事吗?”

“你梦见什么事?”

“梦见您晒得好黑了,但眼睛还是这双眼睛,身高……也还是这个身高。”

“什么……”三千以为是什么叫人羞赧的事情,她为小泽的天真可爱而笑,“那应该是未来的事吧,我还从未晒黑过。”

“未来?那……就太好了。”

“为什么?”

小泽低头摆弄她纤长的手指,耳朵全红了:“我梦见,和那样晒黑的您,真的因为相爱,有了好多孩子,她们个个都健康活泼,穿白色的衣服,像小鸟一样在房间里到处乱窜,简直管不来……您还和我一起读书、写字……啊,不过,也有可能是过去的事啊,比如,上辈子的事?”

三千宁愿相信那是未来的真实,她问:“你数了吗?”

“数什么?”

“房间里有几个孩子?”三千摸摸她的小肚子。

“加上蛋,有十个。”

“十个!”三千吓了一跳,慌地将手拿开了,心说原来在小泽梦里,自己是这么禽兽不如、不会体谅妻子辛苦的人。

“您也生了呀,有一多半都是劳累您的呢,您说,像我们这种妇妻,本来就是要共同分担的。梦里听了您的话,我很受感动,都哭了呢。”

三千惆怅地明白了,原来小泽今日满身的柔情和浓厚的安心感,大半,来自梦里那个“自己”为她施加的温暖幻觉。

自己居然对梦境中“晒黑的三千”也产生了自叹不如的嫉妒心理。

这样的嫉妒是甜蜜的,因为下一句,小泽企盼什么般,眼波闪亮地说:“梦里,我喊您的名字三千……这也会是未来的事吗?”

三千因轻易的甜蜜而紧锁双眉,因为这一句企盼的疑问是她打算先发出的。如今被小泽抢了先,就好像迟一步递出爱的花束,显得像是普通还礼一样、心里憋屈。

她非要掀起些不寻常的波澜,将小泽的腿弯捞起,一下子打横抱在身上搂着,不让她吃痛,只为听她惊讶地下意识喊说:“哎呀!当家的您……”

她才好吻过去,这样深情地回答:“叫我三千。”

昨日苦涩的吻,在花丛盛开的满室芬芳中得到延续与更加湿润的深入。

情到浓时,三千却从她口唇深处,尝到了令自己恐惧的血腥气味,知道了,今日再怎么显得健康无事、明媚灿烂,也只是小泽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当身心坠入现实的地狱,三千抚着她肩窝和胸侧手颤抖着放轻了。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摧残花丛的骤雨狂风,还是爱花情深的护花人;自己触摸的是盛夏的鲜花,还是零落的残片呢?

小泽的手温柔地给予了莫大帮助,三千睁开朦胧泪眼,看她柔声喊自己“三千”时用勇敢突破了生涩、满带信任的表情,只觉淡紫红的神圣微光又将自己包围着浸没,她高大的躯身,从来只是个空壳,现在被怀中这光的小小来源温存着,消解净化成细腻光润、任意塑形的、纯净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天生就懂得爱是什么,懂得爱一个人、爱一朵花要怎样做,如果自己的花朵在这场盛开之后就要立即谢去,那么……三千瞬间习得了殉情的心情:她想和她的花朵共赴死的盛宴。

小泽病得太柔弱了。

蜷缩了身体,在被动的波涛中随波追流地饮泣。

将脸藏在心上人的柔软胸怀里,小小的泪滴濡湿了她的小块衣襟。

多少次,三千以为那是因痛而发的泪水。

可不给她多一秒的迟疑和惊慌,支撑她继续的,往往也是小泽,以及她的唤声。

她会在小声低泣中喊她:“三千、三千……”

……

怜惜的爱意到达浪尖峰头。

花朵也在柔柔的催发中旖旎地绽放了。

三千未曾见过花开,她极其用心地观察,于是绽放的美景,仿佛被放慢了几倍速度播放着,给她刚习得如何爱一朵花的心灵、以至高的幸福享受。

胸腹间,因施予喜悦而填充了更多的喜悦,无止境地发热。

她爱惜地抱着她的花朵,整理好她的衣裙,握着她的手,眼眶湿润地、细细亲吻她那些突兀的骨节。

她的手,给予了她莫大的鼓励和帮助。

“三千……谢谢。我、侍候不了你了……感觉身上,一下子好累……”

小泽脸红、眼角也微红,她说出这句无比惋惜的、承认现实的话的时候,三千知道方才那极端的幸福,必将一生与自己最后的死亡挂钩。

在自己死时、在与未来的小泽会面时,她才能重温到如彼的极乐与幸福……!

小泽伸手,摸出三千胸间衣衫夹层的白帕,将三千的手举在眼前,借着阳光看,她虚弱地喘息着:“……真漂亮啊,三千的手。”

小泽为那几根晶莹柔滑的牵丝而脸红,使着帕子将她的手指间仔细抹干净,然后,不知出于一种怎样亲昵的探究心理,她将她的手指尖放在鼻尖前面嗅了嗅,于是真正地羞赧、无地自容了:

“味道染上去……就擦不掉了呀。”

闻言,三千的脑中,倏然闪过一串往昔的残影。

残影幕幕不可触摸,她却想起什么,紧张而亢奋地直起腰,握住妻子的手,声音颤抖地问说:“我是怎样呼唤你的?在你的梦里……”

“晒黑的三千……不会说话。打着手势、笑着喊我,意思是……花?很多花、盛开的……”小泽迷离望向往昔的眼中,浮现出幸福的颜色。

很多花。

三千心中刚浮现出完全确定的答案,泪已经从两边眼眶掉下来,流淌到衣襟上,和小泽的泪迹重合了。

她的记忆何其好,手点在改编过的新字帖上,不对,稍一思考就抓过了旁边小泽的旧字帖,哗啦翻过书页的手指抽筋了,终于来到小泽描过的那一页:这颗字像图画,缘此,她初学也写得——画得很漂亮。

丰土国语的“荼”字,形态正是三朵“花”堆叠起的象形字符。

“嗯……其实,阿娘说……在那个阿娘回家的梦里,她说,小泽、不是什么正经的名字,让我向您讨这个字做名字。阿娘说,我很漂亮,和这颗字相配。可是……我不敢说,也不想说,因为……”小泽望向字帖,面带淡淡的忧愁。

她宝贵的颜色、她最匹配的名字,都被自己错认的人,用并不珍重的心态占用了。

而自己,也轻易地数次走回那幽深的陷阱,这双好眼生得再明亮有什么用!

是心盲了!是自己满心自傲、满心偏见……整颗心,终是昏盲于一片无底的漆黑……

这必定是一场持久而彻骨的痛与悔。

三千以额头触着妻子的额头,她的热泪流淌在她睫间和脸上,唤她:“荼荼……”

荼荼,有些不知所措,她抬起凉手、摸在她眼眶边不断涌出的泪水上,很快,就无力地垂下来。

她太累了,思维也已经涣散,在虚弱地沉落进睡眠前,只蜷在她怀中喃喃着告诉她:“谢谢、三千……别、别哭……荼、荼,我喜欢……谢谢、很喜欢……”

三千听她答应,听她道谢,更加泣不成声。她紧抱她,拼命地想要将心声说给她听:“我……找到你了……荼荼、我……找到你了……荼荼……”

除了反反复复的这一句,其他的,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翌日凌晨,云荼荼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云三千为妻子整理遗容后,面色平静,走入书房。

被家政姑娘三妹发现异常时,她已用一匕首剜下自己的右眼,准备刺瞎左眼。

在三妹和邻居的阻拦下,云三千情绪更加激愤、意图自尽,经送医抢救、心理疏导后,其性命和左眼得以保全。

云三千身为新自由主义思想之先锋为后人熟知、一生研究涉及多领域,著书立说、成就卓著。其外、积极参与丰土国女性解放运动。

云三千青年亡妻后,患有轻度癔病、认知中妻子云荼荼从未离世,常对空处自言自语。

自妻死后,亦一生未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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