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的走廊，大门一端几乎没入黑暗，厅室一端，此时却透出了暖意浓浓的灯光。

“……”

西塞尔歪歪脑袋侧目望了那灯光一会儿，最终还是向其转过了身，而也就在他转身的霎那，白蛇迅即有所感应似的扭头滑下，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后背的阴影中，与此同时，一柄灰白的手杖从西塞尔手下位置滑出，他抓住其尾端将其抛起重新握住，当他出现在厅室的门口，已是一手搂着大衣一手抓着一把灰白手杖的寻常造型。

“知道吗？”

桌下两腿交叠伸直，弓着腰背，姿态放松地坐在餐桌前的男子显然注意到了他的走近，但他并没转头，而是继续盯着，把玩着手中那封看上去很是老旧的薄薄信件，自言自语一般道，“你其实很难完全掩饰自己的行踪，不刻意动用「好运」，命运的天平也会向你倾斜，就算化作无影无踪的微风，也会有树叶在你经过时脱帽致敬。”

“就算我没有刻意经过树林？”西塞尔也不介意，他一边淡淡反问，一边走到男子对面，先将大衣放下，再把椅子拉开，坐了下来。

“是的。”

男子愉快笑道，终于将信件放回了手下刚从门口取来的纸堆上，抬头看向了他。

从外貌上看，对方不过二十出头，一头棕色的卷发健康松软，两眼下方却带了一点疲惫的黑色眼圈，他也好似刚回来不久，染有灰尘血迹的白色长大衣尚未脱下，只解开衣扣露出里面的衬衫马甲，其中有一张附有明显标识的胸牌，西塞尔看到了胸牌上的名字，但仅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自然也没有按那称呼对方。

西塞尔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低头调起了坐姿，于是男子交叠着两手，将视线转向了走廊，一边口气在意地询问：“为什么让他走了？他说过要为我们下厨的。”

“你很饿？”西塞尔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姿势，抬头瞥了他一眼。

“那倒没有，我现在已经吃饱了。”男子吃吃笑道，扬了扬手反问，“来杯茶吗？”

信件纸堆已被挪到了右手边的空处，此时摆放在他面前，摆放在两者之间的，是一套精致的瓷制茶具，茶壶圆润的壶嘴还冒着热气，一只茶杯在男子手中，西塞尔低下头，果然见另一只茶杯安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杯身近乎白色，下端点缀着花草，可伸出的把柄竟是一条弯曲的蛇形，小巧的蛇头搭在杯口，两只小小的眼睛好奇望向茶杯内部，像是其中藏了什么稀奇的宝物，西塞尔看向其中，即见红褐的水面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同拥有一头柔顺垂落的黑发，面容却憔悴不堪，好似油灯枯尽。

“……”

西塞尔闭了闭眼，轻轻推开了茶杯，抱着胳膊靠向椅背主动询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男子再度开心笑道，“我的朋友，我们好久没见了。”

“对你来说，这点时间算久吗？”西塞尔没什么情绪也毫不客气地回应，接着突然如同想起什么，再度靠近桌边，抓着茶杯将其转了过来，茶水没有泼出，甚至可以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当然他关心的并非那点，只见白色瓷杯的底部，果然印了一个漆黑的符号，并大大方方写着一个古西德语单词——「死神」。

“你怎么不把这个直接写在他的胸牌上？”

西塞尔直接手一挥，将茶杯甩了出去，不过最终落在男子面前的，却是一张长方形的纸牌，牌面上，着盔甲者骑着白马举着黑色的旗帜，冷酷经过了地面上跪伏的国王与教皇，女人和孩童。

“那会直接把你吓跑的。”男子总是在笑，似乎心情极好，“而且如果当时你就意识到了这点，也许会心神不宁，以致无法完美完成与星星的约定。”

“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你了。”西塞尔抱着胳膊靠回了椅背。

“不用谢。”男子优雅地点了点头，接着拿起那张纸牌，将牌面转向他，指着图案兴致勃勃又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人间的这幅绘图。”

西塞尔依旧面无表情：“显得你很强大？”

男子扬扬嘴角，将手指具体地挪到了人物之外，远处的一条河流上，那正是象征着生命循环的冥河，然而男子却说：“这里还有你。”

西塞尔沉默了一会，强调：“……这是冥河。”

对方立即乐呵呵反驳了他：“上面可没写‘看啊，这是冥河’。”

“……”

和对方理论这就是人类的理解似乎浪费口舌，西塞尔抿了抿嘴，没有接话，男子倒是兴致不减，又指向了位于另一处的，暗示了死亡并非终点的太阳图案说：“这总不是冥界的太阳吧？”

姑且不谈根本就不存在“冥界的太阳”这一事物，在人类的部分传说故事中，太阳落下后正是进入冥界小憩，所以这里的太阳，当然指的还是那个永恒不朽的，唯一的太阳。

“那就不关我事了。”西塞尔屈起两指迅速叩击了两下桌面，纸牌随即从男子手中突然地消去了。

“好吧！”

男子放下手，又开始摆弄起了杯碟和茶匙，一边热情询问，“那你想吃点什么吗？虽然你知道，我完全不擅长那种，烹饪，料理，什么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西塞尔终于按耐不住打断了他。

“是你想说什么。”男子则迅速纠正了他，“你知道你是能够从我这里获得想要的情报的，而不是费心的，费力的，如此委屈可怜地求取信息。”

“处理那个梦及消除聚集的灵界生物，对我而言，同样大有好处。”西塞尔冷静道，手指没有离开桌面，“不去做那些，我也许都不能坐在这里。”

“你害怕死亡……”男子低笑了两声，语气轻柔地沉声说道，“你认为是力量的增长给了你不惧怕的理由，但事实上，你本就不该惧怕死亡。”

……本就不该惧怕死亡？

西塞尔皱了皱眉，他与星星达成契约，一是为了换取智慧那边，或祂那边所掌握的，与自己有关的情报，二也的确是为了更多地获取力量，以治疗在调查东门广场酒吧时受的伤，并应对缭绕不散还愈发沉重的死亡阴影。

不管那些灵界生物为何而来，都不会妨碍他将它们吞食入腹，那样原始但有效，只不过也许也会像对方认为的，自己看上去就仿佛是被驱使的宠物。

……哈，不过也只有他会认为自己使用半远古的形态像别人家的宠物吧。

毕竟，「死神」既是人们所信奉的真神之一，也是如同世界规则般的古神。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厅室飘出的灯光莫名温暖，是因为比起当世其他神灵，他和自己的情况更为相似？又或是从古至今，他和自己接触的最多？灰雾记忆中的那些死者是真实存在的，那正是他与自己接触过的证明。

想着想着，西塞尔眉头逐渐舒展开，转而露出了某种奇妙的复杂神情，因为比起星星，他“似乎”和自己更亲近，所以就该相信他吗？就该大胆向他提出疑问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先前恐惧的感觉并非虚构，直觉也告诉他没必要让对方太清楚自己当下的情况，现在的他仍不够了解这位过分热情的死神先生，谨慎才是上上策，所以他沉默地继续轻敲了几下桌面，才妥协似的慢慢顺势询问：“好吧……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该惧怕死亡。

“……”

男子勾勾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不过紧接着，他就靠回椅背，摊开手故作无奈回道，“因为你不会死。”

「我」不会死……西塞尔注意到他刻意咬重了那字的音节。

“我说的这个你，不是约翰，不是瑞恩，不是德拉科，也不是约书亚。”男子掰着手指熟练数着，接着将手一扬，带一丝埋怨的继续说道，“不是任何的人，你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所以才会对我产生恐惧。”

原来记忆中的那些人，都是我……？

西塞尔再度皱起了眉。

“人间是有那么点意思，但千万不要因此迷失了自我，对你而言那根本就是多余的负担。”男子说着说着，又开始了自言自语般的唠唠叨叨，“你能改变主意真是太好了，我还是喜欢这样的你，虽然那副模样怪吓人的，但小小的时候很可爱，所以也就罢了……”

这令他难以集中精力去思考那些死者的事，勉强听了一会，发现在那之后他尽是在点评自己，由于那样的说话风格过于熟悉，他又忍不住插嘴提问：“那位丘吉尔先生和你什么关系？”

“噢。”男子终于住嘴了，停顿片刻，微微笑道，“当然和你家那位一样。”

“……”西塞尔忍了忍，假意感慨道，“原来你还是有信徒的。”

男子张开双臂愉快答：“再怎么说我也是神灵。”

西塞尔这回倒是真好奇了：“医学生信仰死神，学院没有意见？”

“和他搞好关系，他会告诉你的。”男子眨了眨单眼，一时笑意更深，可当时西塞尔就没感觉到有探究那人背景的必要，话虽如此，他并未作答。

“说真的。”男子抬起胳膊，向后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而后手插进两侧口袋，放松地靠着椅背又说，“你完全可以信任我，拿你想问星星黑夜的东西来向我提问，我知道的东西可比他们多多了。”

“……”

虽然按照传闻中死神的性格，大概率确实如此……西塞尔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回道，“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男子耸了耸肩：“那我可真是太伤心了。”脸上当真露出了明显的遗憾神情，西塞尔看了他一会，面不改色地侧目望向了一旁的报纸堆，他原本的打算，是取到那份信件就离开这里……

“你能到这来，是因为有人死在了梦中？”

他一边好奇，一边冲那纸堆勾了勾手指，信件，报纸，广告传单，纷纷来到了他的手边。

就连人类都知道，死神并没有其他神灵所拥有的那些诸如操纵梦境或传送的特殊能力，祂只掌握一点，即死者，死者被传送走了，祂也能跟随离开，而祂此时身在梦境，便反过来说明梦中存在死者。

男子笑了笑，没有否认，西塞尔也无言以对，只得暗暗叹息战争总会造成伤亡，将老旧的信件收入怀中以后，他就好奇地摊开了那份标注为今日的报纸，没想到印入眼帘，尽是袭击猝然来到后城中发生的各类事故，火灾，溺亡，祭献……没有一条新闻不带死亡字样。

“……你的确吃饱了。”

他立即皱着眉丢开了报纸，起身拿起了大衣。

“我的职责只有带走那些游荡的灵魂，整起事件与我无关。”男子摊开手，仍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解释，这大抵不是假话，毕竟其他真神从未怀疑过祂，甚至直到东门广场那起爆炸发生之时，西塞尔自己才意识到原来死神已至，所以他只是定定看了男子一眼，就漠然地垂下眉眼，转身向厅室出口走了过去。

“嘿，亲爱的「西塞勒斯」。”

男子此时却刷一下离开了餐桌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时以古西德语亲昵地念出了一个单词，西塞尔愣了愣，双唇轻启，刚想问问他说了什么，不料很快有一股刺骨寒意自被抓住的手腕蔓延开来，致使他脑海之中马上只剩下了将对方赶走的想法，于是房屋震动，茶具坠落，纸张飞散，这最后的梦境也摇摇欲坠。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男子毫不畏惧，反而兴致高昂地继续说道，“那位「命运」先生，马上就要死了！”

“……什么？”

谁……？桌柜木梁倒下的巨响害得西塞尔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稍稍抬高了话音反问，“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不知道。”男子呵呵笑道，终于放开了冰冷的手，同时留下了最后一句所谓温馨提醒，“顺便问问星星或者智慧，三兄弟与死神的故事吧，虽然那离真相很远，但你或许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