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中的林争春眉眼间透着严肃,她双手背握显得身姿越发挺拔,如玉树一般。
风扬尘只觉她那张脸如悬挂在琼海上的圆月,月华在薄云舒卷间投给天地一派舒朗。好奇怪,他居然从一位平地女子的身上感受到了山月净化大地的气场,拥有同样气质的人还包括他的母亲。
风扬尘心下一软,山月应该属于山民。忽而浮现的想法让风扬尘眼眸一亮,他悄步走到林争春身旁低语道:“我叫铎绔敕,你可以叫我的汉语名字阿尘,我向你道歉。”
林争春蹙眉。不远处的时尔梅也蹙着眉,他手中活计不停,两耳已然竖起聆听两人谈话。
林争春冷声道:“我掰断了你的箭,你掰断了我的钗。我们扯平了,没什么值得你道歉的。”
风扬尘又道:“一支箭的价值抵不了一支钗,即便你的人对那支残箭颇有兴趣的样子。”
林争春顺着他的目光投到蹲在最外围的小兵。几人所处的位置很是微妙,以时尔梅为中心,林争春、木桐子,镖师和小兵颇为默契的围成三道防御。蹲在坡地上的小兵居高临下如同前哨兵一般紧盯山民动向。
林争春并不想连累小兵,转身看着他说道:“他只是与我们同行的旅人,莫要为难他。他捡点铁器也是为了换钱,你若不爽,我叫他还给你。”
风扬尘微动唇角说道:“无妨,送给他了。”语毕,眼神继而温柔,他补充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不追究他的。”
林争春没工夫跟这位山地青年玩暧昧,她转头看向时尔梅。风扬尘没讨到好又道:“湿衣贴身很不舒服吧,我知道一处温泉,我带你去泡澡解乏?”他目光变得炙热,盯向她身姿曼妙处。
这一次林争春没有客气,狠狠剜了眼风扬尘。旋即寒风裹卷,湿润润的衣衫旋即风干,衣袂舒展掩盖掉身体曲线。“阴干的衣服穿在身上多难受?还是去泡个澡舒服,时大哥和几位大哥也可以一起去。”
林争春的目光越发冰冷,像是看怪物一般满是厌恶与敌意。风扬尘咬了咬嘴唇无端透出些邪佞:“怪我没说清楚,泉眼在一个山洞里,洞中山石错落是天然隔断,我领你去最私密最安全最舒服的池子。”
啪的一声响动,时尔梅把修好的金钗拍在桌案上,朗声道:“金钗已经修好。”炉火早已熄灭,没有鼓风机的声响他把风扬尘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双手,只恨十指纤细修长如老梅枝丫,只能雕琢器具不能展弓舞刀,只能忍受这斯纠缠小春。
风扬尘拿起金钗端详,不由啧啧惊叹,非但并蒂的腊梅复原如新就连钗身上的枝纹都栩栩如生。风扬尘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与另一个山民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两人越说越激动,时尔梅越听眉头皱得越甚。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对林争春说道:“是我思虑不周误入险地,就算茶园近在此尺也没有办法立刻带你过去。”
林争春蹲下身与他平视说道:“如果你想回茶园,我有能力带你离开。”
时尔梅看了眼受伤的镖师和面露难色的小兵,说道:“我要经营茶园,要做茯茶生意就得和木勒土司府搞好关系,帮他修一支金钗本是举手之劳,不能拒绝。”
听到他这句话的风扬尘把金钗交给手下,朗声道:“把时公子的行囊原封原样地整理好,把人都撤了。他是我的贵客,不可怠慢。”他走到时尔梅面前,也蹲下身对他笑道:“看来你已经同意帮助我修钗了。”
时尔梅:“我有两个条件。”
风扬尘:“你说。”
时尔梅:“我把香脂皂都卖给了你,也就不用回月城补货物通关手续。请你放行我的镖队回云岭茶园。”
风扬尘:“可以。”他又问林争春道:“你和小孩子了?”
一直抱胸站立,没什么存在感的木桐子说道:“我们自然跟着时公子。”
风扬尘了然一笑,问向时尔梅:“那么第二件事了?”
时尔梅望向小兵,三个山民对其形成了三角合围势,他说道:“那位王家小哥是去渡口应诉的,同行一路是缘分,我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风扬尘:“应诉?王家?”他反应过来,立刻说道:“王家的官司很…”察觉到自己说岔了,改口道:“涉及到山民的官司都由值任土司府派出的司理负责,这届值任土司不是我们木勒府,所以我关照不了他。”
时尔梅:“我只是让你不要为难他。”
风扬尘了然,对身后山民挥手嘟囔了句,山民反应挺大没有散开包围反而向小兵更靠拢了些。风扬尘见罢一把搂上时尔梅不待其反应,强行把他拉了起来,风扬尘从腰后袍裾下摸出一手掌长的新月形水囊,扭开牛角盖,掰着时尔梅下巴对准他的嘴巴就灌了口酒。他拍拍时尔梅肩膀,又拍拍自己胸脯才又自饮一口酒,对山民们说了几句,那三个山民才肯散开。
被呛了酒的时尔梅咳得一张脸红透了,林争春推开风扬尘正要骂他几句,被时尔梅阻止道:“算了,他不这样灌我一口酒,不好向山民交代。谁叫他手欠乱捡东西!”
风扬尘笑道:“那可不,不是谁都能与我共饮一个酒囊的。”他扬扬手,吹响铜哨,丛林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一个山民牵来几匹马,卸了时家的香脂皂。空暇下来的马匹刚好驮人,在风扬尘引领下走上隐没在树林中的小小山道,翻上山坡,几人不由哇哦了声,艳阳普照之下的山谷平地被色彩绚烂的山树花卉点缀得如仙境一般。
“那里就是渡口吗?”林争春问道。
风扬尘点点头:“便是渡口了,蜀地最南端,也是南召山货进入帝国的第一站。”
“南召…”林争春望向东南方向,崇山峻岭满目苍翠,曾经的无妄仙境隐没其间。
在一个三岔路口,镖师带着马队与时尔梅告别去往云岭茶园。
时尔梅问风扬尘说道:“到了渡口你就把钗拿给我修复吧,材料不差的情况下最多一两天工夫就可修好。”
“不急,金钗不在渡口,在月城家里,而且不能叫人送过来,所以得请你跟我回一趟月城。”
“能问一问那只钗的主人,那位被你们称为阿姆的人是你的谁?”
“她是我娘亲,那支钗是她心爱之物。”风扬尘说到此,眼神中流露出的尽是情真意切。
“那我们就不要在渡口耽误时间,直接去月城吧。”
风扬尘:“慌什么,先找地方洗澡,吃饭。我还得去接我妹妹。下个月过新年,她得回趟家。”
时尔梅微微蹙眉,问道:“你妹妹平时不在家生活?”
风扬尘:“当然不在家,我和她都拜在陈夫子门下学习。若非渡口有个陈夫子,我们就要去雅州严道荣经县才能拜夫子。”
时尔梅:“难怪你汉语说得这样好。”
风扬尘轻轻一笑,并不多言语。
几人进入渡口,因为有风扬尘的带领,守卫并不检查时尔梅几人的通关文牒。鳞次栉比的商号上挂招牌所用多是帝国文字与魏城山地文。
时尔梅道:“我以为至少还应该有些吐蕃商货。”
风扬尘:“要买吐蕃货就要去雅州,南召商客止于渡口,吐蕃商客止于雅州。”
时尔梅:“可我在成都也见到过吐蕃与南召人开的商号。”
风扬尘:“那是获得帝国市舶司许可经营的商户。”
提到市舶司,风扬尘指着渡口地势最高的山岗坡地说道:“那片地势最高的谷地就是渡口市舶司公署所在。”
林争春闻言对时尔梅说道:“我们先找家旅店更衣,我们到了渡口理应先拜访市舶司提举大人。”
风扬尘闻言道:“那我帮你们找家旅店,酉时我在店上等你们。”
时尔梅应予,又道:“我倒是想拜访一下你的那位陈夫子。”
风扬尘:“为什么?”
时尔梅:“我没进过学堂有些好奇。听说学堂很大夫子很严学生很多,蛮热闹有趣的。”
“哈哈哈。”风扬尘朗声一笑道:“我们的陈夫子并不严厉,所谓学堂也只是一方小小庭院,学生更是寥寥无几。不过,陈夫子善画,你和他应该聊得来。我给你他的地址,你时间够的话可以过去我替你引见。”
待在旅店粗浅安顿风扬尘告辞,林争春才问时尔梅道:“你为什么想去见一位夫子?”
时尔梅:“我想多了解下他,我以为你们也这样想。木道长见到姓铎的那小子起,就沉默寡言眉头紧锁。”时尔梅口中的他指的是风扬尘,剪铜裁金不能单凭蛮力,同理对付风扬尘也只能从先了解他这个人开始。
坐在一旁皱眉沉思的木桐子见他提自己,冷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能绕开月城直达渡口。”
时尔梅挑选出一套干净衣衫,颇为淡然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先去洗澡了。”
待他走后,房间里只剩下林争春与木桐子两人,木桐子祭出一个结界屏蔽视听。
他缓缓开口说道:“昔时无妄仙境与妖界相继覆灭,妖族南逃散于海岛。风氏遗孤则辟湖州为自居之地,后来司音仙子嫁给萧皇成为帝国皇后,湖州并入帝国版图。”
林争春恩了一声看似不甚关心的样子,却默不作声的等待木桐子下面的话。
“大婚之日,皇后族弟杀了萧皇,回湖州带领族人南逃魏城自立南召国与帝国彻底决裂。皇后产下皇子后,率湖州军压制魏城,大战一触即发。所幸,师尊出手调停,封印了手刃萧皇的风氏子,为了安抚皇后,他留在人间成为国师,耗损灵力在奉莲殿日夜净化魔气。”
林争春忍不住插言道:“所以,我二爹的身体也是从净化魔气开始变得虚弱的?”
木桐子摇头说道:“并非如此。师尊在奉莲殿净化魔气虽不自由但绝非因此损伤半分。那时的仙尊是一品正仙,一品正仙是神域对于仙籍修行者给出的最高级仙阶,并不是他修为的上限。区区魔气岂能伤他。”
林争春抿了下嘴唇不敢多言,昆都有不少神族遗民,她也曾听闻过关于泽浣的流言蜚语。
木桐子继续说道:“铎绔敕是尘土飞扬的意思。木勒代表风。他姓风,他那御木的长鞭有灵气,他是风家子。”
林争春扬扬眉说道:“你什么时候会山地语了?”
木桐子:“铎绔敕不是山地语,但我肯定听过这种发音的语言。南召开国国王叫风谷,他娶的不是人族是昔时妖界的灵蛇族人,这种语言是灵蛇族的族语,语源至大荒一代神,一种人身蛇尾的灵类。其实,风氏子与灵蛇族都是一个先祖。我曾与鼹鼠一起陪伴主人在妖界生活过一段时间,听过这种语言。”
林争春:“然后呢?这些跟阿尘有什么关系。”
木桐子抬头望向她,笃定地道:“我们能直接达到渡口的确是因为时空错位,我原以为是因为地星磁极变动导致此间磁场不稳导致时空错位,可如今看来是有高人布阵。金丝木靠瘴气滋养而生,长于灵气充沛的妖界深林,怎么可能出现在渡口。一定是他利用空间转移阵,跑到昔时妖界深山伐木。昔时旧南召为抵抗帝国征伐不惜水淹魏城,开国之主风谷罪己退位,带领所剩嫡亲不知所踪。看样子他们这脉风氏子应该是跟着躲避妖祸的湖州百姓逃亡到了帝国蜀州。”
林争春皱起眉头,思忖再三后说道:“若是他利用空间转移阵赚点钱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吧。”
木桐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样,急道:“只是赚钱吗?你的思维就不能像金箔一样延展吗?”
林争春白了个眼:“请问要延展到哪步?”
木桐子:“我问你催生空间转移阵的法门是什么?”
林争春皱眉,虽然她没有实践能力,但理论基础还是很牢固:“利用阵法同频两地磁场,搭建时空桥梁实现物质转移。”
木桐子向她摊了摊手,示意她接着说。林争春:“没啦,我修为有限祭不出空间转移阵。我只懂粗浅理论,也领悟不了更高阶的法门。”
木桐子:“他们既然能捕捉昔时妖界的磁场,如何不知如今地星磁极有变?”
林争春O了个嘴型,想到昆都地底那庞然无边的堡垒说道:“这个…需要更大能量处理装置才行吧,毕竟要监控的范围太广,需要处理的数据太多!谁能在幽冥眼皮子底下搞地底监测?”
木桐子:“根本不需要准确、全面的数据。他们的意图不在万灵,他们需要一点点契机就行了。过去千万年,风氏早已被巫族溶血寄生,他们的男性魂魄后代皆具巫族属性。巫族把神族是为死敌,如今地磁有异正是个机会!”
林争春:“什么机会?怎么利用?”
木桐子揉了揉脑袋:“我不是巫族怎么知道他们如何利用磁极相逆的契机?就连已经绝迹的羊首妖都能被他们搞到,你以为巫族贩卖只是为了赚钱?”
林争春长嘘口气,说道:“这就是你思维的延展?你根本是在瞎想嘛?你们全都说神族,巫族势不两立,可都过去多少年了,他们也相安无事。神族何在?巫族又何在?我就没见过你口中的巫神争斗。”
“怎么可能没争斗?昔时皇都怎么变成妖城的?无妄仙境怎么没的?萧皇怎么就被风氏子杀了的。”
林争春虽然不喜欢风扬尘,可随便把大帽子扣在他身上也觉得不妥:“萧皇的死跟神巫两族的恩怨又有什么关系?你干嘛扯到人族身上,人族最记仇,你这样乱讲会打破蜀地的和平安宁。”
木桐子跺脚急道:“那是阿怒...不...我不该提这个忌讳。是风氏子窥察到萧氏之所以是人族皇帝,是因为神域选择了萧氏。风氏想斩断神域对人族的控制或者说是联系!”
林争春闻言抿抿唇,说道:“都是一百年多前的旧事了,那时的风家孩子根本不知道萧氏已然是神族想要更换掉的弃子。神域为推新手上位,不惜挑起人族战争更迭一个欣欣向荣的王朝。萧皇复辟就是在对神族说不。”
帝国皇都东京城,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雪忽起而骤急,像从不预演只一味向前推进的世事,不容拒绝地落满人间。
太极殿还是一百多年前的老样子,巍峨、肃穆、冰冷。
供奉在凌霄殿的那柄湛卢也还是老样子,纵然浸染过叛逆的鲜血也掩盖不了那股仁人君子的浩然正气。
萧皇也还是老样子,儒雅倜傥、绝世独立、老而不衰。
宫人又端来一个炭盆,最好的金刚碳,烧的红艳通透,热浪翻涌没有一丝烟尘与呛味。宫人放下炭盆,退身离开的时候碰到了屏风,丝秀缎面在木质框架的晃荡中反射火光摇曳出一抹旖旎的金煌,光影投在临窗站立的萧皇身上,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微微回头,对伏低告饶的宫人摆了摆手示意其速速离开。
萧皇长吁口气,当初重建皇都的规划出自泽浣之手,他协助长姐风歇雨施工建设。整个皇宫的构造他都清楚得很,当年正值地星地能聚变期,雪线飞速南移。萧皇复辟那年,皇都降雪持续四个月。为了守卫监控旧皇城,帝国没有往更温暖的地域迁都。为了御寒,新皇都的房屋的墙壁都中空加厚配有供暖管道。皇都也不例外,每个宫殿都有地龙。但如今寄生在萧皇体内的魂魄是个巫魂根本不惧寒冷,所以也没有使用地龙。这几个炭盆实际上是给阁内大臣与值班宦官准备的。
萧皇摩挲着那枚青蓝色的玉鹊,继续呆望雪幕。落雪的时节,总会让他想起卢青,那个替邪仙蓝鹊在下界办脏事的黑手套。他总想杀卢青,又总在最后一刻心软。他怨恨卢青对蓝鹊的死心塌地与不择手段又嫉妒这种死心塌地与不择手段。他回头看了那把代表皇权的湛卢,卢青到死都在维护蓝鹊。卢青用帝王剑自刎也是在用天地正气封印蓝鹊的魂魄,让它就算渡到幽冥也能逃避审判直接进入炼狱,纵然在炼狱煎熬也好过魂飞魄散。
萧皇低头看了眼掌中的玉鹊,自语问道:“你究竟是不舍得让它魂飞魄散,哪怕会耗损自己的魂魄力也要带它一起轮回历练。跟你一样,我也不舍得让你魂飞魄散。只怨人海茫茫,我困顿皇都难寻你的踪迹。如今我的果报也快到了,在我消业之前还能替你护魂。可我又能坚持多久了?青儿,你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你要用心寻到自己的残魂才能完成历练结束轮回,也才能让我再看你一眼。”
窗外的风雪像要揉碎大地一般咆哮激烈。曾经在这样的暴雪天里,风如怒命令卢青自刨坟墓,十指尽毁。曾经在这样的暴雪天里,卢青为涤洗自己一身罪孽差点冻死在雪堆里。所以,这样的暴雪天总让萧皇惆怅不爽。
屏风外投来一道人影,传来内侍太监的声音“陛下,阁内众臣都候在殿外了。”
“宣他们进殿吧!”萧皇转身的一瞬将玉雀捂进心窝,当年他用湛卢杀了姐夫萧皇,如今他已替萧皇值班二十年,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场荒诞。要不是萧钰拦着风如怒早把萧凌寒接回宫中养在身边,为的就是待他成年,再用那把帝王剑了解他们之间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