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的加黑的大字很明显,但小字密密麻麻,云颂略过保肾丸和同仁堂药铺的广告,看向报纸右上角:民国二十一年元旦特刊。
这是他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的那一年,醒来时,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出现在他眼前。他懵懂地探索着这个时代,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新世界,他遇见了两个朋友,所以对这一年的记忆格外深刻。
“是哪一年啊?”导游好奇地凑上来,看到了右上角的日期,“1932年元旦,我果然没有猜错。”
怀川注意到云颂不同以往的情绪,声音温柔地问:“这一年对你来说是有特殊的意义吗?”
但内心却因为妒恨变得酸涩扭曲——
这是他从五岁养大的人,每一件事他都知根知底、如数家珍,可是现在,他的阿颂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很多在意的事情,这些事情甚至与他无关。
随即,怀川又怅然地想,他们失散了太久,千年过去,人间早已经沧海桑田了,更何况人呢,云颂自然会遇见更多的人与事,合该与他无关。
况且他的阿颂早在千年前就忘记了他,忘记了和他相关的所有事——他留下阿颂一个人痛苦,被忘记也是他活该如此。如此想来,皆是自作自受。
“特殊意义算不上,只是记忆很深。”云颂确认过当前的年月,将报纸交给对其明显感兴趣的导游。
导游小心谨慎地捧着这份九十多年前的报纸,凑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嚏——呕!”
“你干什么呢?!”孔随震惊于他的行为。
导游一副忍不住要吐的表情:“我就是想闻一闻上面的油墨味,结果上面一股腥臭味,跟有什么东西死了很多天的味道一模一样,不信你闻闻。”
导游把报纸递给孔随。
孔随面露怀疑地凑上去深吸了一口气。
“呕!”
孔随捂住鼻子,二话不说扔掉报纸。他感觉自己的手,甚至自己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呕!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啊?”孔随被熏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苦哈哈地问云颂。
云颂扬起嘴角,一副恶作剧成功的坏笑:“谁知道你们会干出来这种事,而且你们也没有问。”
孔随和导游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瓜一样的表情。
两人均是一阵沉默。
怀川摇着头笑了笑,拍了下云颂的胳膊,示意他往右边的街道上看:“那里好像有很多人围在一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去看看吗?”
“去看看吧。”张添添兴奋地说。
云颂凉嗖嗖地看了他一眼:“不害怕了?”
张添添说:“这可是穿越时空!害怕我也要去!”
“走吧。”云颂和怀川走在前面给三人带路。
点了自动跟随的三人边走边好奇地四处打量,看到路边的摊子有时还会忍不住停下问老板两句。
云颂察觉到他们的兴奋,便放慢了脚步。
怀川朝他伸出手。
云颂握住,感受着手掌心传递出来的温度,他佯装不在意地问:“你刚才的心情是不是不好?”
他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发觉到这点,明明怀川和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平常相比并无不同,但他就是莫名感觉到怀川心中不开心。
而他在察觉到怀川不开心后,所有的注意力便都跑到了上面,心中也隐隐跟着不舒服。
所以,他脑子一热才做出了平时只会在心里想一想,很少做出来的恶作剧,只是想看他笑一笑。
怀川没有回答他关于心情的问题,反而转口问起了他:“为什么说对这一年记忆很深刻?”
云颂露出纠结的表情,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原因,他怕被怀川觉得矫情,但是又很想让怀川开心。
“如果不想说……”怀川叹了口气,打算放弃追问,但云颂打断了他的话。
“我活了很多年,一千年多年吧。”云颂说。
怀川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是你师兄。”
云颂笑了笑:“我当时不知道你的存在。师父仙去后,我一个人在人间历练了几十年,觉得实在孤独就主动进入了沉睡状态,一直到这一年。我沉睡的山林遭遇了炮火,我就醒了过来。”
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惧怕孤身一人,可是每每走过人间,他看到那些有家人在侧、有亲朋好友相伴的人,都会产生恍惚——
好像除了他的师父以外,他的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那个人会和他并肩而行,会温柔地注视着他……可是当他向身边看去,看到的总是一片空。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寻找又寻空的感觉,选择进入沉睡,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一直沉睡到死去。
直到1932年他被吵醒。
虽然寻找依旧会寻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没有了绝望,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等一等。
怀川沉了声音,背后藏着的浓重情绪如同冰山藏于海面之下,不到沉船之时,不知道它有多么庞大:“你沉睡了将近九百年。”
他想说的不仅是这句话,可千千万万的话语凝在喉咙中,堵得他的嗓子根本说不出话。
云颂总觉得怀川好像要哭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发现他竟然真的红了眼眶。心脏猛地一跳,云颂瞬间手足无措。
他急急忙忙抬起手去摸怀川的眼尾,想给他擦可能会落下的眼泪,却忘记了鬼或者鬼神一般不会流眼泪:“沉睡其实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做梦,一闭眼一睁眼很多年就过去了。”
但怀川心疼的不仅仅是他沉睡了九百年,还有他说自己太过孤独。
“对不起。”怀川俯身抱住了他。
是他的错,如果他能够更厉害,早点修补好灵魂,他的阿颂也不会这样孤身一人。
云颂被他的道歉弄得愣怔了片刻,少顷,他抬起手安抚地摸了摸怀川绷紧的后背。
想起他还没有回答完怀川的问题,为了转移怀川的注意力,他便轻抚着他的后背继续说道:“醒来后,我发现世界变化如此之大,我需要学习新的知识,学习过往的历史,才能融入这个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遇见了两个朋友,所以记得清楚。”
这时,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
“你们两个怎么了?”
这声音一听就是孔随的。
云颂松开怀川,见怀川的眼尾依旧有抹淡淡的薄红,害怕怀川觉得不好意思,他急忙找借口说道:“他迷住眼睛了,我帮他吹了吹。”
“哦,没事吧?”孔随关心。
云颂重新牵住怀川的手:“已经没事了。”
导游觉得孔随有点像发光但是不自知的电灯泡,赶紧拉着他继续看路边的摊子:“你看你的,你打扰人家干什么?”
拉走孔随一回头,张添添站在云颂和怀川中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眼神充满了好奇。
“小孩子不许看这些!”导游另一只手拉走小屁孩,一手一个人牢牢地控制住。
随后,他抬起头给云颂和怀川一个放心的眼神。
云颂觉得脸颊有点热,赶紧拉着怀川往前走。
五个人边走边逛,十多分钟后才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孔随和导游在前面像是开路护卫一样拨开人群,云颂和怀川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有能力的师父们都可以去邱府试试啊,只要能治好我家少爷,邱府将以五条大黄鱼作为答谢。”
云颂看向站在人群中央吆喝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深色长袍,是邱府的管家。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因为他在醒来的这一年也在街上遇见了邱府的管家来寻找能人异士救治邱家的大少爷邱慎良。
但时间不是在元旦这天,而是一个月后。
他为了赚钱就去了邱府。
没想到在这个念境之中会再次遇到。
这是小念境吗?
如果是的话,会是管家的吗?
可是他当时治好了邱慎良,管家的执念不该是给邱慎良治病才对。
感到奇怪的云颂出声问道:“邱少爷得了什么病?有什么症状?能否透露一二。”
“不瞒您,我们少爷是被吃人的怪物害的!”管家说,“三日前,我家少爷带着两位小厮从外地回来,未能赶上在日落前回家。路过一片坟地时,吃人的怪物出现,两位小厮不幸丧命,我家少爷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是回家后就一病不起,形如枯槁,身体看起来就像是被吃空了。”
这番话和云颂那时听到的,除了坟地这个地点没变,其余的遭遇完全不同。
那时邱慎良是真的在坟地撞了鬼,邪祟入体,短期内不至于要命,超过一年必死无疑,云颂帮他驱赶邪祟,救了他一命,二人借此熟悉起来,成为朋友。但是在念境中,邱慎良则是遇到了会在夜晚出没的怪物。
“我们想去看看邱少爷。”云颂担心管家不同意,表明身份,“他是天师。”
云颂指向怀川。
怀川愣了一下,笑着点头。
管家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模样俊美,气质出尘,不似凡夫俗子,看起来和坑蒙拐骗一点不沾边,于是欣然答应:“您跟我来。”
说完,他又转身招呼上其他的人:“各位,请跟我前往邱府吧。”
云颂抬眼一看,那些人里有穿白大褂的,有光头和尚,有拿桃木剑的道士,有背着算命幡的……唯一看起来不专业的竟然是他们!
云颂和怀川带着孔随他们走在队伍末尾。
怀川扭头看向他,语气肯定:“你认识他。”
“认识。”都把沉睡的事告诉了怀川,其他的事似乎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轻声回答,“邱家少爷邱慎良就是我遇见的其中一位朋友。”
孔随走在后面。没有听清他们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好奇地问:“什么朋友?”
云颂说:“认识的朋友。”
孔随:“哦。”
反应过来,这跟没回答完全没区别。
“不知道这个邱家大少爷长什么模样。”进入念境前他才听过邱慎良的故事,当时还遗憾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下直接就能看到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