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沁雪在小厨房盯着众人准备餐食。

“陛下昨日还说日日大鱼大肉的腻得慌，去，换了那道猪肘子，本宫瞧着那菠菜不错。”方沁雪左右看看，指了一下虾仁，“这个清炒。”

顾知行来得早，听见说皇后在小厨房里，就跟了过来。

“给母后请安。”

方沁雪回头看去，顾知行披着大氅长身玉立在小院之中，越发显得身姿颀长，温雅挺拔，心下满意，低声吩咐着换了雨前龙井，稍后奉上花茶，便带着顾知行往正殿走。

“你在户部如何？可有人为难你？”方沁雪微微偏头，她这会儿没戴那些华贵耀眼的凤冠凤钗，只用了一支木簪把头发挽起，显得人十分清爽，看向顾知行的目光里威严中充满慈爱。

顾知行摇头：“户部现下是张大人带着我做事，张大人十分恭敬，有时候倒让儿臣十分不好意思。”

方沁雪含笑道：“张朔向来谨慎，你又是这么个身份，他自然更加小心。既如此，你便更要投入十二分力，细细体察，让大家知道你不是混日子的，而是实打实学东西的。”

顾知行恭敬应是。

今日休朝，皇帝一大清早却不知去了何处，格外兴致勃勃，但又保持着神秘。母子俩边走边聊着事，原还以为皇帝没那么快回到，不想刚一进门，就听见顾知意哀嚎的声音，方沁雪加快了脚步，顾知行紧随其后，却慢慢与她拉开距离。

顾知行眸中闪现出一丝不耐烦。

顾知意只比他小那么一刻钟，却因着身体病弱和母后对他说不清楚的愧疚被优待，他知道母后严格对他是把他当作未来的继承人看，但有些时候，特别是顾知意闯祸闯个没完他必须跟在后头收拾尾巴的时候，顾知行就是多明白多稳重的人也会感到厌烦。

同为母后所出的儿子，凭什么顾知意从小不用接受最严苛的管教、逍遥自在，父皇母后却都偏宠他？顾知意犯了错轻飘飘一句道歉就可以全部揭过，他却得时刻注意，稍有不慎就会被母后责打，非得他此后不能再犯第二次才算完？

更别说六年前那件事，他所设下的计谋明明万无一失，不过是因为他不知晓顾晦那小子居然在影宫做暗卫，满盘算计一朝落空罢了，却惹得母后对他的看管越发严密，还派了素英姑姑跟在他身边两年。若非当年商议立储之时沈穆那一句话引起了父皇的注意，怕不是素英现在还跟在他身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想到那两年，顾知行捏紧了拳头。

堂堂皇子，天之骄子，竟然像一个囚犯一般被一个奴婢盯着做事，连一丝行差踏错都不敢有，否则兜头就是一顿斥骂，何其憋屈——怪道沈先生那般说，沈先生是多么体贴入微的人啊！

……

三个年长的皇子里，顾知意有帝后的偏爱纵容，顾晦有沈穆独一份的教导和亲昵，唯有他，剩下是皇后极殷勤严格的要求，背负着皇帝最深厚的期待。

沈穆，沈穆。

顾知行看着脚下的雪，他有时候很羡慕顾晦，他竟能跟着沈穆，时时被关心照顾。

那么卑贱的人，却走了那么大的运气。

……

顾知行落后几步走进内殿，皇后正强行拉着皇帝走到一边，不停地给他顺气，顾知意则是躲在屏风后面，慢慢往后退，然后撞上顾知行。

顾知行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人提起来站稳，皇帝怒不可遏，用力指他：“顾知意，不许跑！”

“父皇我错了！”顾知意边哭边嚎，“我真的知道错了，从此之后，我再不敢去工部捣乱，也不敢去招惹顾如珩，父皇……”眼见皇帝气得手都在抖，他吓得挣脱开顾知行就要跑。

“混账东西！”皇帝甩开皇后的手，大步向前就要逮住人，皇后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他不好甩开，只骂道：“顾知意，你敢跑出未央宫，此后就不要做朕的儿子！”

顾知意身体一僵，没出息地哭嚎着当场跪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顾知行少不得跟着一同跪下，陪着顾知意请罪。

工部？工部出了什么事？顾知行垂下眼，他那日送顾知意去工部报道的时候，就叮嘱过他不要去惹顾晦，他没听？

皇后脸色也不太好看，她直觉是顾晦在捣鬼。

目前她是不敢轻易动顾晦不错，谁叫他身后站着个沈穆？沈穆她现在是明白了，实打实的护短，对顾晦那小子诸多回护，否则，顾晦就是再怎么狡猾，她早弄死他十回八回了。

他倒是会找靠山，沈穆现下就算是出了京，她也不敢轻易动手，且看王宜宁的下场就知道了，沈穆城府颇深，极其护短记仇，连沈辕那只老狐狸都被诓了去，王书樾至今还跟无头苍蝇似得被他捉弄得四处奔忙……他对这两人可谓是算计得分毫不差。

知行明明是他亲自选定的主角，他都能为了报复她当堂否了……若再来一回，方沁雪的心直往下沉，她得耐住性子。

青禹是很看重沈穆的，这几年默许沈穆培植势力，让她越发不好出手钳制，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方沁雪拧着眉，目光如电看向顾知意，知意是被算计了？

“混账东西，事关军情、事关胜败，”顾青禹气得呼呼喘气，“事关万千黎民百姓，你竟然敢为了自己私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偷换了图纸和原料！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耗费了多少工匠的心血？若非如珩细心发觉，这批哑炮、卡膛的火枪火炮就要送上前线，到时候得死多少兵士？啊？！”

“这个且放着一边，你知不知道那火炮的威力到底有多大？那可是哑炮，当场会要了多少人的命？！你以为我们能跑得掉？！”

方沁雪听到这话心里大抵明白了一些，凤眸微缩，惊愕地看向顾知意。

她还以为是小打小闹，顾知意犯蠢中了顾晦的计，原来竟是这样吗？

狗东西，她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晓得其中的利害，上前几步提着顾知意的领口就用力扯起来，“啪啪啪”甩了他好几个巴掌。她这一下来得突然，手劲儿又狠，顾知意瞬间被打成了猪头，方沁雪眼一瞪，他哼都不敢哼一声。

顾知行心下微紧：“父皇，那现在可还能挽回一些损失吗？”

顾青禹见方沁雪还算拎得清，脸色稍缓，摆摆手，刚要说话又看见跪在旁边的顾知意，再次发怒，手边的青花瓷瓶遭了殃，“砰”的一声砸落在地，瓷片飞溅。

“你该庆幸你二哥今日发觉了火炮的不对劲！”

胡大监看见皇帝脸都气白了，连忙给他顺气，方沁雪也快步走到他身边，端了热茶给他喝些缓缓：“都多大年纪的人了，生气起来还是这样。既然现在还可以挽回，那是最好的。顾……如珩此次有功，臣妾稍后就赏赐于他，再让造办处把东西拖回去拆了，有用的零件挑出来用，不能再用的……”

方沁雪冷冷地往下首跪着发抖的顾知意瞟了一眼：“就从知意的俸银里出，不够的就欠着，日后补上！”

顾青禹很少这样动怒，他这几年操心多，老得也快，这么一气算是把自己气伤了，连饭都没有吃。午后太医就来了未央宫请脉，顺便给顾知意治伤。

·

“活该，我早叫你离顾如珩远点。”

“皇兄，我都这样了，你就别说我了。”太监正在给他上药，顾知意“嘶嘶”吸气，踹了人一脚，那太监“砰”一下摔到地上，但他不敢怠慢，忍着痛胡乱爬起来继续给他上药，顾知行冷不丁拍了他后背一下，让他消停点。

上完药后，顾知意还是老大不服气：

“皇兄你不知道，工部里就是顾如珩最冒尖，连冯卓阳那个二愣子都服他，我虽然说是调换了图纸，但也是有分寸的，要不是父皇突然来了兴致去试武场临时把火炮、火枪拉出来看看效果，过几日大试炼，那炸了膛的火枪当场就会炸死一个兵士，兵荒马乱调查起来，还分得清什么是非黑白？到时全是顾如珩的错，这批火炮火枪也会返回造办处重造，哪里就有父皇说得那么严重要到上战场了还发现不了？”

顾知行“嗤”了一声，笑他蠢。

顾知意这些年只长个子不长脑子，骂他是真没骂错。

顾如珩狡猾如狐，顾知意一个人在工部倒腾出这些事来，真当他发觉不了？怕不是这次的及时发觉枪械炮弹有问题，都是顾如珩有心设计顾知意的。

就如同当年顾如珩从他设下的局跑掉一样，破局不算，还顺手收服了王贵妃为他所用，不时就吹吹父皇的枕边风——毕竟满京城都知道沈穆与王家水火不容，谁能料到王家的贵妃会屡次在陛下面前为这位受沈穆教导的二皇子说好话呢？

父皇这些年还真就听了进去，对顾如珩是又愧疚又赞赏。顾知行看着满脸不服气和浑身上下散发着蠢气的顾知意，心下无力。

一个会捣腾武器，又对军队阵形、兵法极有心得的，从小遭受不公待遇，现下被教养的聪明机敏、风度翩翩的孩子，跟自小带在身边百般宠爱却尽做蠢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不用想都知道这次事件顾如珩有多么得父皇的心。

可等一会儿自己还要陪着顾知意在母后面前赔小心，顾知行就更加烦躁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净知道拖后腿的弟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犯了事，陪着他挨骂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不算，还要分走父皇母后对他的宠爱。

他这会儿，倒实打实的羡慕起顾如珩了。

顾知意还在喊痛，方沁雪踏入房中，素英关上了门。

顾知意一见方沁雪就怕得缩在了墙角。

她坐在围椅上，向瑟瑟发抖的顾知意伸出了手：“过来，本宫瞧瞧伤得怎么样了。”

顾知意顿时委屈得眼泪花花，小步跑上前去与皇后诉苦。

——不过是些瘀伤，方沁雪仍心疼得碰了碰：“忍着点，过几日就好了。知意，这件事是你做的不对，再如何都好，不要拿军队枪械之事开玩笑，你父皇容不得这些。”

顾知意跪在皇后脚下揉眼睛：“父皇是不是厌弃儿臣了，以后都不会对儿臣好了？”

“自然不会，父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皇后拍拍他的背，“你父皇若真是厌弃了你，就不会把你带回未央宫了才发火，必定当场就拿你问罪——你父皇心如明镜，你们私下做的事，能瞒过你父皇的眼睛吗？”

话毕哼了一声，安抚好吓得快掉了魂的小儿子，方沁雪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不吭声的顾知行，示意他过来。

她把顾知行和顾知意的手叠在一起，眼睛却只看着顾知行说道：“顾如珩再如何得力都好，在你父皇心里总不会越过你和你弟弟，他不过是你父皇看着稍微得用、日后拿来辅佐你的工具罢了，待你登上大位，顾如珩还不是由你们兄弟俩揉圆搓扁？到那时，他还能如何放肆？”

顾知行点点头，想把手抽走，方沁雪又用了些力按住，顾知意茫然地看看皇后，又看看皇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方沁雪凝眸看向顾知行，顾知行却有意垂下眼，遮住了自己所有的情绪。

方沁雪明显察觉到了顾知行对顾知意态度的变化，她心知知意屡屡闯祸，让知行烦不胜烦，但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知意从小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至今头上顶着的都是纯妃那个贱人的名字，为了保险，她也不曾把当年换子一事说与他听，养成了知意表面娇纵实则敏感的性子……所以她少不得要多护着些小儿子，可大儿子这边，这些年下来，她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儿子对自己的不满。

“知行啊，”方沁雪放柔了声音，“在这个世界上，知意和你才是最亲的人，连父皇母后都比不上。帝王之位孤寂无边，以后能陪伴你的也就是妻子和儿子，但我们皇室中人，有时候连妻儿子女都是靠不住的，反而是兄弟之情，最为珍重。”

“知意秉性单纯憨直，你作为哥哥，要多教他一些。”方沁雪拍拍顾知行的手，感叹道，“你们长大之后，就是互为靠山，兄弟同心，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不过是多了一刻钟出生罢了，顾知意那么蠢，是他顾知行的错吗？

顾知行心底冷笑，要这么个蠢货做自己的靠山？别是拖后腿吧？

但他还是恭敬应是。

顾知意懵懵懂懂的跟着顾知行一同行礼、表达对长兄的依赖，方沁雪却叹了一口气，她自是察觉到了知行眼中的轻蔑和不屑，即便他的动作仍是如往常一般谦恭尊敬。

但她也无法，知行再大些，或能懂她这番话的苦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