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这一次发病是近几年来最严重的一次。这些日子忧思郁结五脏,本身身体就虚弱,好在没有引动其他的病症,保险起见,宿雨连夜去杭州请了庄老太医来。
沈穆已经有很长时间都休息不好,许是终于见到了一直牵挂着的人,竟然昏昏沉沉睡了两日。
甫一睁眼,窗外的阳光透过床边轻纱照射进来,手边的小猫睡得香甜。转头,顾如珩委委屈屈蜷着身体睡在软榻上,手臂被包扎得严实,快成了木乃伊,安安稳稳的放在软榻旁边不知铺了多少层软缎的凳子上安置着。
先发觉沈穆醒了的人是兰生。
兰生眼下青黑一片,发现沈穆醒了,心中激动,沈穆抬了抬手想让她不要出声吵醒了睡着的顾如珩,不料刚一用力,顿觉身体酸软不适,不由蹙了眉。
“先生,您前日发了病,觉得身体不适都是正常的。”兰生把沈穆扶起来,递了热毛巾给他擦脸。
洗漱什么的沈穆一直是自己动手,病着也不例外。
沈穆喝了一口参茶,轻声道:“如珩怎么不去床上睡?他的伤势如何了?”
兰生压低了声音:“先生放心,殿下那日万幸穿了金禅衣,身上没有受伤,只右臂伤得厉害,看着可怕,庄老太医已经来看过,说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内里的筋骨。殿下又是习武之人,年纪轻,身体强健,现下高热已经退了,多养养也就好了。”
沈穆点点头,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忍不住重重按了一下。
“反倒是您,”兰生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您旧疾发作,庄老太医说了,您以后定不能再像那般大喜大悲,否则……”
沈穆安慰道:“我觉得还好……”
兰生第一次越过本分瞪了他一眼,沈穆轻咳两声,闭了嘴。
兰生数了几粒丸药给他,这几粒丸药里添加了雪莲的成分,对身体很好,沈穆一般不会吃这个,可兰生竟然拿了出来,沈穆在心底默默叹息,看来这具身体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精神不是很好,喝了小半碗肉粥之后又小憩了一会儿,是兰生把他喊醒的。庄老太医领着柳絮走了进来,柳絮手上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刚一走近,苦药味瞬间弥漫了整间卧房,顾如珩皱皱鼻子,被熏醒了。
他眼睛才睁开一半就着急坐起来去看沈穆,也是巧了,沈穆也正看着他。
两两对视,却有隔世经年之感。
一别两月,两个人再次相见之时,居然都是一副狼狈样子,一伤一病,师生俩这说不清的默契惹得人不由发笑,倒霉的只有庄老太医和门外被庄老太医训得抬不起头的苏州名医。
庄老太医慈眉善目,盯着沈穆把药汤喝了个干净,顾如珩已经从软榻上下来,手里捏着一小块蜜饯等着喂。
沈穆蹙着眉心把药喝完,偏头咬走了顾如珩捏在指尖的蜜饯。微微抬眸:“都受伤了还不好好歇着?快坐下。”
顾如珩把右手臂往背后藏了藏,沈穆牵着他的衣角让他坐下,起身去看他的手臂,顾如珩还想躲,庄老太医开口:“也到了时间换药了。”
“……”顾如珩挣扎道:“好,我们去外间换,药味大呢,熏人。”
庄老太医打趣道:“是熏人还是怕吓到人?
沈穆按着心口皱眉,顾如珩有点慌神,手臂上的伤血肉模糊的,沈穆看见了肯定会着急……庄老太医原也只是开玩笑,他也很有些担心沈穆见了那伤反而惊着,他本就是会多想的人,不然怎么会忧思过重,影响病情?便打了个圆场:“二殿下长大了爱面子,你在这儿看着,他不好意思喊痛。”说着站起身来,“走吧,二殿下。”
顾如珩牵着沈穆的手,脸上讨好的笑。沈穆摸摸他的脸,眼神柔和:“去吧,实在疼了不要忍着,我装作听不见就是。”
顾如珩万分小心地俯下身子抱抱沈穆:“不是很疼的,都结痂了,老师别担心。稍等我一会儿,包扎完了我再进来陪你说话。”
沈穆点点头,待顾如珩出去之后,就让兰生去叫凌宇凌淼进来回话。
凌宇凌淼早知道是要被问话的,但没想到沈穆一醒就着人来叫。
两人一五一十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悉数道来,连顾如珩故意让顾知意调换图纸的事都没落下。
“当时是霍小将军先行开始,接着的应是殿下,可是被三皇子抢了先,殿下没跟他计较,站在一边找霍小将军说话去了。”
……
“按理说那批出了问题的火枪都原路退回造办处重新拆除销毁了才是,也不知为何,竟然再次出现在试武场上,还被三皇子拿去试用。”
凌淼一脸唏嘘,那把火枪原是三皇子用来陷害少主的,谁知天理昭然报应不爽,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始作俑者之手,还把自己的眼睛炸伤了。
沈穆揉了揉眉心:“这件事确实蹊跷,说说之后的事。”
凌宇回道:“三皇子伤重,身上的铁屑清理了大半夜才清完,伤得尤其严重的是左眼,太医一看就说留不住,皇后当时就失了理智,硬是说殿下为着先前三皇子陷害他的事有心报复,好在霍小将军在旁担保,说一开始殿下并不想去试武场,是他强拉去的,再者本来试练第二日,殿下就急着要下苏州,根本没必要害人。”
“后来陛下下旨先从工部开始审,再就是造办处。所幸殿下无论是画图纸还是当场改造火枪都有人在旁看着,全程都没有离开旁人眼睛的时候,霍家军几个平日里在一起喝酒的千夫长万夫长也能作证二殿下那几日没有靠近过武器库,霍家军本身军规森严,不许人单独出入武器库和机要之处……实在挑不出一丝毛病,殿下这才顺利脱身。”
柳絮在旁暗暗点头,沈先生做事谨慎,教导二殿下的时候也是一般,从来都是让他小心留痕免得让人抓住把柄,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
“况且当时是三皇子拦着不让殿下去查看那三把火枪的,实在是怨不得人。”
“不让如珩去察看?”沈穆拧着眉,“这举动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啊。”
“是,陛下当时也在场,大家都看着的,这点冤不着殿下。殿下醒了之后就去向陛下请罪,说当时反应太慢没能救下三皇子,这时候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心中惶恐。陛下听了之后也觉得皇后的指向有些过分,何以一口咬定殿下有心报复?当场斥责皇后不该偏颇……”
“朝堂和民间也有些别的声音,二皇子到底是皇后的亲生子,而皇后为了养子居然一再指责同样受伤的二皇子,有失国母威严,皇后那边才歇了声音。”
凌宇抖了抖:“皇后当时恨不得吃了殿下呢,殿下就说火枪出事他也觉得十分害怕,请陛下允准他离宫来苏州养伤,陛下就松口了。”
沈穆:“朝中主要的意见是什么?”
凌淼道:“大臣们听闻了这件事后,纷纷上奏立储以固国本,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觉得这场试练是皇子间斗法闹出的祸事,陛下在早朝上生了大气,说三皇子伤重,无心考虑立储,沈相和谢相称病,态度不明。”
宿雨和兰生一同从门外进来,带来了红袖的信件。
沈穆展开信纸一目十行,脸色却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王书樾在事故发生的第二日,在酒楼私下见了长风,还留下两枚枪弹……沈穆揪紧了锦被,思绪翻涌。
这倒不像是威胁,时间又掐得这么巧……沈穆突然问道:“镇北军也在试练这一批枪械吗?”
凌淼愣了一下,不清楚沈穆为何突然扯到了镇北军,回道:“是,这批枪械本来就是用来装备霍家军和镇北军的,镇北军应也在近日要进行试练。”
沈穆靠在软枕上阖眼,第一回出事是图纸和原料的问题,其中经手无数人,三皇子动动手脚是可以的,但第二回是出了故障的火枪被调换,三皇子在朝没有经营过什么势力,更谈不上与军中之人有交往,军事重地,哪是什么银子可以买通的。
顾知意做这么多事,又是不让如珩察看枪械,又是先行试练,说是小孩子斗气不免过于简单……
沈穆沉下心来,一般人是想不到一次陷害不成又来第二回,但若是放在顾知意身上,不是说他恶意揣测,而是他教了这几个孩子那么些年,对他们的性格也有一定了解,顾知意做出这样的事是大有可能的。
但王书樾这是什么意思?两枚枪弹……这场事故与他有关,但两位皇子与他又没有结仇,何苦来这一遭?
是报复他吗?那么目标应该是如珩,而非皇后宠爱有加的三皇子……
沈穆重重揉了一下心口,兰生看他脸色发白,想走出去叫庄老太医进来,被他抬手止住。
沈穆原是一边听着凌宇凌淼的话,一边听着外间上药的动静,却没怎么听见人喊痛,外间安静得很。他攒了点精神,扶着柳絮的手下了床走去外间。
顾如珩大汗淋漓,齿间咬着木棍,喉咙中闷哼声也一并吞下。
他痛得有些恍惚,出了满身的汗,仍记着不要出声——他知道沈穆在里面听着,纵然凌宇凌淼正在说着话,他也会分神去记挂着自己……他拧着眉,忍得青筋暴起,硬是强忍下来一声都没吭。
恍惚间,一阵雪莲香逼近,温凉的手轻柔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他被轻轻抱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中。
顾如珩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缓缓靠着他,沈穆,沈穆。
这个世上只有沈穆可以让他放心依靠,他们早已不分彼此。
什么疏离冷淡都是见鬼,他不会丢下我的,我确定。
那伤口去了腐肉,好生养了两日,现下比之先前的恐怖好了许多,有点结痂的样子了。
沈穆看了一眼伤口就心口一窒,顾如珩艰难伸手要捂住他的眼睛,反被沈穆轻轻按住。他摸摸顾如珩的头:“不用躲,总要让我看见的,若不让我见到,我更要担心。”
“好一点再给老师看……唔——”
沈穆听见他喊疼,脸色一下就变了,下一刻再顾不得什么纠结,直接把顾如珩揽入怀中遮住他的眼,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臂不让他乱动,一只手一下一下拍拍他的背:“很快很快,马上就好了,别怕,我在这儿呢……”
又扭头央求似得看着老太医:“太医,您轻一些,他疼得厉害……”
庄老太医加快速度,嘴上却不饶人,冷哼道:“二殿下要是受伤之初不乱动、老实等着伤口结痂,而不是刚包扎好就急着车马奔波跑到苏州来,这伤口不会拖得这么严重。”
“可是他已经这样了,说这些为时已晚。”沈穆一向是最温和有礼的,这会儿说的话却带了些怨怪之意,他顿了顿:“如珩年纪还小,在京中没有依靠,突然经历这么严重的事故,当然会害怕得来找我,不怪他的。”
顾如珩心口一软,往沈穆怀里拱了拱,嘴角的弧度不受控制地往上升起。
凌宇凌淼面面相觑:年纪还小?害怕?沈先生还真是……
庄老太医在太医院做了这么多年的院正,自然明白沈穆的未尽之意。他瞥了一眼埋首在沈穆怀里的顾如珩,这孩子也是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的,就这么一个老师护着……手下动作放轻,让药童把准备好的有止痛效果的药丸给他。
这药丸止痛效果是好,但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对感官灵敏度要求很高,止痛的药一般是不肯用的,顾如珩也不例外,但沈穆在这里,二殿下不敢不用。
沈穆感激地笑笑,揉揉顾如珩的后脖颈,把药丸往他咬得发白的嘴唇送了送。顾如珩叼走药丸,仰着头去看沈穆,额头已经出了一阵冷汗,沈穆用袖子给他擦掉。
“别总想着手疼,我们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
顾如珩点点头,眼睛发亮地盯着人看,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去揉揉沈穆的心口:“老师心口还疼吗?”
如珩没受伤的时候就喜欢扑他抱他,对这类身体接触很是喜欢,沈穆被他弄得也习惯了,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与他保持距离,出师未捷,如珩就受了重伤,现在这会儿又在包扎之中,只好依他,但还把他的手好好的放下来,安慰地笑:“吃过了药,不是很疼了。”
庄老太医用过火的银针挑破后发起来的血泡,顾如珩疼得又是一阵冒汗,赶紧低下头,问:“老师在苏州这些日子,会想如珩吗?”
“会的。”沈穆默默道,当然会想,想你在京城一切是否顺利,想你日后会走哪条路,想事成之后怎么留一条后路予你,让你不用隐姓埋名也能堂堂正正平安顺遂的走在阳光之下。
“那老师为什么,嘶——”顾如珩疼得一抖,“为什么不戴我送你的镯子?”
“我和石大伯学了看石头,这是我开出来品质最好的,想送给老师。”
沈穆手一颤,抚着他的侧脸不说话。
庄老太医撒上一层药粉,听见他们的对话乐了:“二殿下,哪有学生给老师送手镯的?而且男人怎么戴手镯?你要送个玉佩,拿玉嵌个腰带,你老师倒用得上。”
顾如珩扭过头去表示这话他不听,他固执地握着沈穆的手晃晃:“老师戴吧好不好?我今年的生辰礼物还没有问老师要,就这个,就这个愿望,好不好?”
在场的人都笑了,顾如珩脸皮厚得很,不觉得有什么。
沈穆失笑:“哪有人的生辰愿望是这样的?”
顾如珩坚持:“反正我是这样。”
沈穆犹豫了一会儿:“我不惯在手上戴这个,而且平时要做事,不小心磕碎了就不好了。”
顾如珩心中稍定,沈穆没有变,那些疏离客气的话,许是因为他病中不舒服才会这样。
沈穆还是一样对他心软,或许他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没有想过要推开我、不要我。
顾如珩偷偷勾起嘴角,之前是他人不在,现在他又能陪在沈穆身边,水滴石穿,他一定能打动沈穆。
那个什么徐斯言,都给老子滚蛋!
“碎了我再送更好的,”顾如珩喘了一口气,这要命的换药总算是要结束了,他手臂都麻了,“老师允我吧——”
沈穆低头看看这人黑漆漆的发顶,罢了,允了他又如何?如珩敏锐,想是感觉到了信里的疏远,却没有提出来,只央着他戴一个玉镯……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心里说服自己,如珩小孩子心性,又受了重伤,身体不舒服,免不了多思多想,一个玉镯而已,不算什么。
“等会儿戴,你乖。”沈穆眼见庄老太医包扎好了,就把他脱下半边的衣服拉起来要帮他穿,顾如珩自己穿好了,然后高兴地去抱沈穆,沈穆无奈瞪他,要他老实一点。
顾如珩这边弄完了,庄老太医开始唠叨另一位不遵医嘱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