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商被抓走，粮店自然被关了。民众都陆续离去，只有齐折叶还站在原地。
安厌转头看向他。
“不走吗？”她问。
“…你……”齐折叶沉默片刻，揖手行了一个礼，“……多谢。”
“都是我楚国百姓，应当的，齐尚书用不着这么客气。”
“不只是这个，在下应该向丞相道歉。”
齐折叶摇摇头，“昨日早朝，映沙城一事，在下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当众求丞相，此行有逼迫之嫌，有失君子所为。”
他轻声道，“在下很感谢丞相能看在昔日同窗之情的份上答应…安氏平复此事付出的代价，算在下欠丞相一个人情，若有需要，在下定尽己所能。”
同窗？宫里的江宴是同窗，朝中的齐折叶也是同窗？“安厌”怎么这么多同窗？
安厌眯了眯眼睛，不太清楚应该用什么态度和齐折叶这个明显和“安厌”有旧识的同窗相处。
社会规矩，遇事不决，请顿饭先，有事酒桌上谈，灌两杯酒问话也容易。
她提议，“既然是同窗，就不必这么生分了，不如一起去喝两杯？”
齐折叶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拒绝，“桂娘还在家中，请恕在下失礼。”
桂娘？
安厌思索片刻。
她没听说过齐折叶家里有妻妾，只有一个一起被宗族除名的妹妹对应得上号儿。
可根据齐折叶话里来看，他自己都用“在下”这种生疏的自称，明显是和她这奸臣隔开了关系，可他在她这个可以被称作为“外男”的奸臣面前提到自己妹妹时却没有称“舍妹”，而是直接叫桂娘这样听起来像是闺名和小名的亲昵称呼。
这就代表，齐折叶和“安厌”俩以前关系特别好，连带着妹妹也和“安厌”关系好，导致现在两人关系不怎么好了以后，妹妹和“安厌”的关系也没多大变化。
“既然桂娘等着，那便算了，免得叫她担心，替我向桂娘问好。”安厌摆手。
齐折叶低头，不失礼节行了一个礼，小声道，“多谢丞相体恤，在下告辞。”
安厌看着他离开的清瘦背影，转头看了一眼被关闭的粮店，抬手招来一个跟在暗处负责护卫她安全的杀手吩咐了两句。
……
“哥，你回来啦？”
长安城中一个位置偏僻的小院中，明艳的少女桂娘早早的在门口等着，见着了齐折叶回来，连忙迎上去。
“累不累呀？买到米了吗？我马上做饭……”
齐折叶一顿，低头看着妹妹，面上染上了愧疚之色，“很饿了吗？抱歉…之前听人说价钱便宜的那家出了点意外，其他的粮店卖得更贵。你再等等，我拿点东西出去当了马上就回来。”
桂娘瞪大眼睛看他，“哥，我们家还有什么东西能当啊？值钱的就只剩下你的笔墨纸砚和书架上的书，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只玉笛，这些不能当！绝对不行！”
“没关系，暂时的，我会尽量弄到钱，以后再赎回来。”齐折叶摸了摸妹妹的头。
“别当。”桂娘拉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零散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轻声道，“我前些日子把做的绣品和以前剩下的几件衣服卖了，本打算给你做件新衣的，先拿去买米吧。”
齐折叶没有接，他矮下身子，慎重的扶着妹妹的肩膀平视妹妹，低声保证到，“桂娘…不用操心这些事，你只要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了，哥哥会想办法的，好吗？”
桂娘沉默片刻，知道齐折叶肯定不会接自己手上的钱，便换了一个话题，“江宴哥不知从哪儿知道我们情况不好，从宫里送了些东西出来…退回去吗？”
“退回去，他爬到那个位置本就不容易，更何况负责的还是宫内的事…我是外臣，他若是还与我们联系，容易被抓到把柄。”
桂娘期期艾艾的请求，“那我们去找明道哥，他一定会管的……”
“我知道他会管…他最是念旧情。”
想到同意解决映沙城一事，今日又替百姓们解围的安厌，齐折叶低声道，“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我因为映沙城一事已欠了他人情，怎可再去麻烦他？此事不要再提。”
嘭！
重物掉在地上的沉闷声音突然从墙跟传来。然后就接二连三的响起。
仔细一看，竟然是一袋袋精米。
月十五拎着其他容易摔坏的禽肉蔬果从墙上翻进来，看见院中站着的两人一愣，闷头闷脑地把东西递给桂娘。
桂娘愣住，“姑娘，敢问你是何人？这又是何意？”
“叫我月十五就好…东西是丞相派人叫我送的，说偷偷给桂娘。”
月十五对齐折叶磕磕绊绊地小声请求道，“对不起，我来时不认识路，费的时间有些多，没想到你回来，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丞相。”
“竟然是明道哥送的！”桂娘惊讶到。
齐折叶看着这一袋一袋的粮食，想起自己临走时安厌的邀请，又看了看见到粮食以后兴高采烈的桂娘和眼巴巴望着他的月十五，拒绝的话沉入喉咙中，再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垂下复杂的眼眸，“告诉你们丞相，折叶改日定会登门拜谢。”
……
天色昏暗，长安城的街道上已经宵禁，举着燃烧火把的官差整齐地成队跑动，腰间的挎刀和脚步碰撞作响。
“丞相有令，封锁城门！今夜之内按照名单抓捕所有宋国粮商！不得有误！”
“动作都快点！一个都别放过！落下一个小心你们的脑袋！”
火把的火光犹如一条游动的长蛇，窜入长安城黑暗中的大街小巷，让目标无所遁形。
翌日一早，城门口的公告栏就被张贴了一张白底黑字的告示。围着的百姓议论纷纷，有识字的读书人将告示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宋国粮商借用税法漏洞肆无忌惮，哄抬粮价乱我楚国秩序，其心可诛，丞相下令，抓捕所有宋国粮商，判处今日午门斩首，超没财产。”
“超没所得粮食全部按照以往价格正常售卖，凡有百姓在宋国粮商处购买过高价粮食，可前往对应门店处向官差依照购买的大致时间对比店内账簿退还。”
书生念完，有百姓不敢置信，“真的把那群/奸商抓起来了？不怕宋国找我们麻烦吗？还愿意把之前多花的钱退给我们？”
“对呀！保真吗？上面的官老爷们可没把我们当人，怎么会对我们这么好？”
“是啊。更何况是那丞相！听说他嗜杀成性，不遵礼法，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还害死了先帝陛下！在那群官老爷里都是最坏的！”
刚才念公告的书生认真端详公告上秀丽颀长而不失风骨的字迹，又看到了落款处的小印，确信道：“是真的，我研究过当年丞相科考写的文章，这公告是丞相亲笔！还有丞相府的官印呢！”
他认真对其他百姓说，“丞相是个好官，也就只有丞相才有这样的底气得罪上面那群拿了好处的贪官污吏，只有丞相可以不顾宋国问责为我们讨回公道……想来丞相不好的名声一定是上面那群看不惯丞相的官员污蔑！”
“他说的对！”昨天去过粮店的百姓连忙接话，“我昨天在粮店前面碰见丞相了！丞相可关心我们了哩！当场就斩了那个想把我们抓去牢里的狗官！若不是丞相，我现在可不会好生生站在这儿！”
“真的？”一个中年汉子松了一口气，“俺就说先帝陛下怎么会看错人，当年俺还是看着丞相大人中状元打马游街过的呢！俺娘还嫌俺不争气揍了俺一顿。”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抚摸胡须，感慨道，“丞相大人可是依靠实打实的政绩才当了丞相！当年还不费一兵一卒游说诸国拿下了三十多座城池，还和其他国家签订了止战条约让我们安稳度日，楚国这片江山得靠他才有这么大！”
抱着孩子的妇人也不由得笑了，“幸好丞相大人心系百姓，为我们着想，甚至还能想到把那些多付出去的钱退回来，我本来还担心呢…”
“肯定是上面那群世家老爷和贪官看不惯丞相才污蔑他的名声。改天一定得给丞相大人立个长生牌。”
……
“今日午时真要把那些宋国粮商斩首？”
公告前的人群中，提着篮子的明艳少女桂娘惊诧仰头看着公告上的安厌亲笔，绣品也不卖了，急匆匆的跑回家。
在院子里挽起袖子劈柴的齐折叶听见她回来的动静，转头温声道，“慢些跑，别摔了。”
“哥！哥！明道哥昨晚把所有的宋国粮商都给抓了！今日午时要把他们全部压去菜市口斩首呢！”
“什么？”齐折叶皱眉直起身子。
“城门口贴了榜！明道哥昨晚把哄抬粮价的宋国粮商全抓了，今天午时就要送去菜市口斩首！”桂娘气喘吁吁的重复。
齐折叶一惊，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安厌自从遇刺醒来以后做事就越来越极端…可他没想到，安厌竟然会这般完全不顾及后果。
宋国粮商敢于哄抬粮价，背后自然是有宋国的授意，因为楚国做不到粮食自给自足，必须购买他们的粮食，他们才有恃无恐。
而宋国在陈国来袭的时候哄抬粮价，无疑就是想让楚国更加混乱，这代表他们早已和陈国联合。对楚国这片大陆中心最广袤的土地虎视眈眈。
楚国和宋国的和平条约是先帝在的时候安厌亲自去签的。楚国不侵略宋国，改革贸易法，宋国也持续为楚国提供粮食，双方互不侵犯，缔结友谊。
可假如宋国的粮商被杀了，他们就有理由不再提供粮食，更有理由追责楚国，名正言顺地和陈国一起加入对楚国的侵略。
更何况先帝还在位时为了推动经济改革的贸易法对来楚国做生意又交税的外国商人多有优待，还设立了专门负责外商的官员。
这些官员都是来自势力最大的几个世家的子弟，一方面是为了让几个世家为这些官职的名额斗上一斗，消耗他们过多的精力，潜移默化激化世家之间的矛盾。
另一方面就是专门给他们可捞的油水和好处，安抚他们在其他事情上听话，避免他们过多干涉国内政事。
现在先帝不在了，这些官员自然不懂得适可而止，贪婪地超过了先帝定下的底线，收了更多的好处，这才放任宋国粮商肆意妄为。
能让他们不顾楚国灭亡的风险，这里面的油水肯定很足，安厌抓了那些粮商，就代表断了他们的好处。
粮商明面上都是交过税的，名正言顺。这些官员又早就想抓住安厌的破绽，现在绝对会利用安厌不顾两国和平和贸易法的事情群起而攻之。
到时候内忧外患，朝内人人攻击，国内粮食不足，边境又有军队来袭，又该怎么办？
不只是楚国，安厌也会出事！
必须尽快去阻止他，让他收回处斩宋国粮商的命令，将那些粮商放回去！
“桂娘，你在家好好呆着，我去找你明道哥。”
齐折叶扔下没劈完的柴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就赶紧往丞相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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