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婶面前的桌子简直要被挤飞了，每个捞住签字簿的人抓住笔，三两笔写下谁也认不清的名字，然后快速往发工资的地方跑过去。

等周远他们几个赶到时，小红楼前已经乌泱泱排满两队人，最先进去的两个人已经领到工资，从会计室里出来时，每人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脸上挂满笑，边走边聊，剩下排队的人则更加心焦，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脖子朝里张望。

“看见没，这水泥厂活儿虽然重，但工资是实打实给足的，不会随意克扣，也不会赖着不发，只要好好干活儿，就能领到比别的厂多得多的工资呢。”

说这些时，周远还是有些得意的，这五个人是他拉来的，他有责任让他们领到相应的工资。他粗粗估算一下，自己应该能挣到一张绿色的毛票，其他人可能也大差不差。

要知道，一斤大米也才一毛多钱，50块钱，能买到满满一板车大米，够三口之家吃两三个月了，周远没法不自豪。

“是啊是啊……”

周发和王二胜齐声附和，杨咏晴和代佳炜也点头表示赞同，唯有谢萍，笑得勉强。

其实相对于开心，她心里更多的是担心。上一个月她刚来，还不适应干重活儿，时常借机请假、迟到，甚至到了后来，负责考勤登记的胖婶儿直接看也不看，后面几天都给她记上迟到，她也不去理论，索性睡到九点以后才起床去上班。

这月比上月好些，请假少了些，迟到也少了些，但也不知道能挣到几个钱。当然上个月自不必多想了，必定是垫底的工资。

谢萍很是忐忑一阵儿，再一想，烦什么，工资少点就少点，又不是非得靠工资活。先前来时，她爸硬塞给她一张大团结，打开了还没怎么用呢，这厂里包吃包住，用钱的地方不多，工资少点就少点吧，没什么要紧。

如此一想，谢萍坦然许多，神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胡思乱想之际，时间过得格外快，轮到他们几人时，周远本打算让两个女孩子先进去领工资，哪知谢萍当时正走神，叫了几声才有反应。她这慢一拍，后面的周发和王二胜忙迫不及待地往前冲，话没说完，人已经冲进去了，“让我俩先去领吧，反正早晚都一样……”

被周远笑着臭骂几声。

没一会儿，两人喜滋滋地走出来，忙不迭地汇报：“远哥，我领了45，他46，哈哈，可以喜滋滋大吃一顿了。”

周远给每人后脑勺拍一下，“你俩混球就知道吃，不知道留点给家里寄回去？”

“那哪能啊？！”

俩人边揉脑袋边嘟囔，“这么多钱，也吃不完啊。不过第一个月工资，我们还要买点别的东西，等下个月发工资了一准儿全寄回家。”

周远笑着臭骂“兔崽子”，回头，见两个女孩儿还没动身，忍不住催起来，“你俩咋还不进去呢，发工资，拿钱呀。”

杨咏晴和谢萍这才往里面走去，其实不光谢萍，杨咏晴的内心也是非常忐忑，她刚听周发和王二胜说各自拿了40多块钱工资时，当即傻掉了，不自觉想起如果自己也能拿到这么多钱，足够家里用一年的电了，再也不用因连3块钱的电费都交不起，只能点煤油灯，以致屋里院外漆黑一片，害父母亲被大嫂冷言冷语奚落。

她想得多，不自觉走慢两步，跟在谢萍身后面，两人前后脚走进会计室。

没想到的是，会计室里桌前正坐着的不是余主任，而是厂长刘致和，只见他低头翻看厚厚的账簿，而余主任则站在他旁边，不停地拿手帕擦拭额头。

桌子上面堆满一大摞信封，里面厚薄不一。

“报名字。”

余主任发话。

“我，杨咏晴。”

“我，谢萍。”

闻言，原先低头看账簿的刘厂长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两人。

“谁是杨咏晴？上前来。”

站在一侧的余主任从一长串的名字中指出她的名字，“呶，在这里签上名字，拿上信封，核对下金额钱数，我看下，你是……59块7角，嗯，迟到3次，扣了3毛，全勤奖1块也是没有的，其他都是足额工资……”

余主任在桌上找了找，然后从中抽出一个鼓囊囊地信封递过去，“这是你的工资，拿上数一下，没问题签字。”

杨咏晴感觉自己被什么“哐”当头砸下，大脑一片空白，她紧咬嘴唇，艰难地问：“多……多少，59块7？”

用呆若木鸡来形容她的样子，一点都不过分。

刘厂长手抵唇边，轻轻笑了一声。

余主任的汗擦得更勤了，伸出的手指也变得颤颤巍巍，他又看了下账簿，仔仔细细核对里面记录的每一项，包括正常上班工时、扛水泥袋数量、以及考勤中迟到、早退及奖励……每一项他都认认真真地再次加减计算，又掏出信封里的钱，点数一遍：“五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四张一块的，还有七毛小票……嗯，没错。”

确认无误后，腰杆子也随之硬了些，他这才抬头看向杨咏晴，小心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看下是少哪里了，我再算一下。”

“呃……不不不，”

杨咏晴慌忙摆手，局促解释，“不是少了，是太多了……”

……

有那么一两秒钟，办公室里鸦雀无声，随之又响起几声轻笑，杨咏晴眼睛的余光留意到，坐在座椅上的刘厂长，嘴唇在手指的微微遮掩下笑得更盛了。

“你……胡闹！”

余主任气得想大力掼下手中帕子，看一眼身旁后硬生生止住了，这儿还坐着一尊大佛呢，岂容他放肆？

“快上来，签个字，拿上工资，出去！”

虚惊一场后，余主任的语气再也客气不起来。

杨咏晴不敢再多说话，生怕再引起什么旁的误会，老老实实来到桌前，弯腰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嗯，不错。”

久未开口的刘厂长忽然出声，还轻轻地点了点头，杨咏晴看过去，刚好与他抬起的目光撞上，慌得她立刻将笔一丢，拿着信封后退几步。

她也没法去细想，刚才那个“不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夸她字写得好，还是工资拿得高，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无意间悄悄瞥一眼，发现刘厂长脸上笑意愈发明显，隐约有一丝促狭的意味，杨咏晴更加摸不着头脑，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穿着蓝色工作服，身上灰扑扑的，可大家都如此，也显不出自己更好笑吧。

正当她想东想西之际，听见余主任叫：“那个，你，谢……萍，你咋不上来，杵那儿干嘛？来，核对下，没问题的话，签字拿上工资走人，外面还排了很多人呢。”

他一边手点着账簿某个地方，一边唠叨，“都像你俩这样慢慢腾腾，啥时候能发完工资，还下不下班了？往这儿签……咦？”

余主任忙弯腰凑近细看，不禁嘀咕：“23？这么低？”

像刚才算杨咏晴的工资一样，余主任又将各项细细核算一遍，直到看见后面的考勤项，他才恍然，“难怪这么少，这又是请假，又是迟到，几个扣款一去，哪还有啥工资……”

他犹在那儿絮絮叨叨，谢萍一张脸早已通红，她手指绞抠缠在一起，圆眼睛里渐渐蕴出云雾。

“老余，你说说，得亏厂里管吃管吃，否则，这点钱，怕是都不够……活吧？”

语气平静，温文儒雅，却十足地辛酸刻薄，像极了他一贯为人处世的作风。

杨咏晴突然无比地后悔，刚才拿上工资没有及时出去，她本意想着两人是一起来，必然也得一起走，所以才留在这里等谢萍。不曾想却让她看到谢萍遭人奚落，现在若再离开，也未免显得太刻意了。

可她却不好开口为谢萍说话，她刚拿了那么高的工资……怎么说都难以摆脱炫耀的意味。

于是，只能默然杵着不动。

下一刻，谢萍忍了许久的眼泪有一颗掉落出去，她脸色红得滴血，紧咬嘴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恨恨看向刘厂长。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后面有人推门走进来，“我说倒也不必说得那么难听吧，不就少了点嘛，人家小姑娘刚来水泥厂，能干下来就不错了。”

杨咏晴抬头，见来人是副厂长胡辉。

“哦，是吗？”

刘厂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盯着他，没几秒钟，胡辉就在对视中败下阵来，错开目光。

他没法不想起当年手持利刃的刘致和，是如何一刀一刀刺进那个来厂里寻衅闹事男人的肚子里。瞬间，那人倒在血泊中，再也无力挣扎。

而彼时的刘致和，双眼猩红，浑身沾满血渍，仰头狂笑，犹如一匹疯癫的恶狼，令人不寒而栗。

他在胡辉面前慢慢地走来走去，忽然凑近一些，“那个‘杨强’是你生的吧？倒是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能凭空造个人出来呢？呵呵，我还真小瞧你了……”

胡辉顿时汗如雨下，刘致和这不阴不阳的话，旁人或许听不太懂，可他是一清二楚。为了多捞点钱，他不得不冒充人头干活儿领工资。奇了怪了，这等微末小事儿，刘致和事务繁杂，平常很难以察觉，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做几年了，都没被发现，今儿……真是见鬼了。

杨咏晴心中“咯噔”一声，心道：“哎呀，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个‘杨强’怎么那么‘利害’，可以一次扛好几袋水泥，原来压根就没这个人嘛！”

整间房内没有人再说话，一时间陷入无比尴尬的寂静状态中，还好张德着急忙慌跑进来，径直来到刘厂长身边，附在耳边说：“刘厂，有线索了，听说有人在南阳市见过……”

不等说完，刘厂长立刻吩咐张德道：“赶紧订一张到南阳的票，快，要最近的，我连夜动身，老余，”

然后起身来到办公桌前，简单收拾下，他转头看向余主任，手指点了点账簿，递给他一个警告味十足的眼神，“剩下的工资你来发。记住，不要乱动手脚，也不要让任何人插手，否则……”

“嗯，我懂，我懂……”

余主任接过账簿，连连点头，“刘厂你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

等他大跨步经过副厂长身旁时，却忽然停下脚步，胡辉被他盯得心慌，“你……你看我干什么？怎么……我不能来吗？我好歹是副厂长，查看一下工资发放不是很正常吗？”

这样一说，胡辉瞬间感觉有底气了许多，腰板也不自觉挺直了些。

“哦，是吗？”

刘厂长抬手拍拍他肩膀，冷笑两声，一脸的意味深长，“副厂长？呵呵，呵呵……”

胡辉当场气势就弱下来，不得不慢慢低下头，他这副厂长是怎么来的，他心知肚明，别人恐怕也未必不清楚。

刘厂长、张德两人走后，谢萍再也忍不住，转身捂嘴痛哭跑开，余主任手拿信封，“哎，哎，你的工资……”

杨咏晴一把接过，“我代她领了。”

又想起字还没签，拿起笔在账簿上快速划两笔，赶紧攥着信封跟上去。

走到门口，刚好看见周远和代佳炜，周远指着擦身跑过的谢萍，抢先开口：“小晴，怎么回事儿？她咋了？”

“哦，没，没什么。”

这种伤自尊的事儿，还是更少人知道好些。

“见你们一直不出来，怕出啥事儿，这不，我跟大炜赶紧过来瞧瞧。”

“我刚看……她是哭了吗？”

面对代佳炜的问话，杨咏晴只得老老实实地点头，“是有点……”

闻言，代佳炜立刻转身要追上前去，却被周远一把拦住，“着啥急啊，她闹脾气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都到门口了，怎么着，也得先把工资领了再说。小晴，你跟上去看着她，大炜，咱先去领工资。”

不由分说，周远将代佳炜推进会记室。

谢萍跑得快，一溜烟不见了人影，杨咏晴急得四处张望，最后经路人提示才发现她往凉亭方向跑过去，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还好，谢萍只是靠在凉亭柱子上大哭，并没有旁的举动，杨咏晴放心一些，在凉亭不远处一处石凳上坐下来。

很快，周远和代佳炜领完工资，急匆匆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