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变得混沌，他像蜷缩在温暖的水里，耳朵里有两个心跳。

他随着水波荡啊荡啊荡，却始终无法睁开双眼，直到他奋力一挣，像是坐了一次速滑水道，吧唧一下摔到地上……

他不适地翻滚了两下，开始大口呼吸，艰难呼吸，可是为什么仍然睁不开眼？

他感到焦躁，感到不安，一种无助淹没了他，然后他感觉有谁在舔他。

一下一下，耐心又细致……他弓起的背在那种温柔又有力的舔舐下渐渐延展放平，心跳随着那舔舐的频率逐渐和缓。

很舒服，舒服得他想要就此睡过去，反正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杨葭一边操控着机械臂，一边紧盯着光脑屏幕上显示的057的各种数据。

她依旧未曾断开光脑与机器人的连接，一是方便感受他的“情绪”，这一点杨葭也说不清楚，不知道在乎一个机器人的情绪有什么意义。

二来，这可以方便她监视057的数据波动，这个功能有点像一台人体医疗监护仪，可以随时读取机器人的电信号变化，将之拟动成人类的状态数据。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好的，可在手术实验已经进行到一大半，眼看快要完成的时刻，光脑却“滴滴”地响起了警报声。

机械臂的操作一顿，杨葭分出心神凝眼去看，眉头忽地一皱。

“057！”她大声喊他，但是无果。

那串电信号依旧持续性地低微衰弱着，机械臂杂乱无章了一瞬，杨葭心绪紊乱。

她断开与机械臂的连接，将一大团机械手架“哗啦”一声推开，快速拉过光脑的显示屏，划到面前，十指开始飞速打起代码来。

她真是着急昏了头，057现在就只剩个芯片，她光这么喊能有什么用？嗓子喊破了，他也不一定能听得见。

她将想说的话转变成代码，通过光脑输入给他。别看她手指动得那么快，代码一串串地出来，其实大多都是重复的语句。

她除了叫他的名字，似乎也没别的什么话可以和他说。

煽情、鼓励？

NO……这一类的话，她还没有开发出定向的功能，有时候，女博士的性格甚至比机器人还要冰冷。

杨葭有些着急，大概也是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或者准确一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就像是一个有社交障碍的人，你突然要求她去和某个人建立起紧密联系，交给她一个她从未尝试且不知该如何尝试的社交任务。

杨葭心绪乱了，她打出的那串代码也渐渐变得紊乱，翻译过来就是她甚至连057的名字都喊得磕磕绊绊。

她泄气地停下手，愤怒地朝光脑屏幕砸去拳头，摘下手腕上的光脑，“啪”地扔了出去。

腕表一样的光脑被砸在实验室的墙壁上，而后又落在地上，骨碌着滚了几圈。

女博士有些颓丧地弓起背低下头，双手撑住操作台，半阖的眼只容纳进一线的光，神采有些虚晃地看着操作台上的那块芯片。

手术已经进行过大半，芯片上焊接了无数条细如纤毫的丝线，根根屡屡有序发散、交织，另一头连接着盛装变异兽大脑和脊髓的容器。

杨葭冷静下来，眼神也冷下来，看着芯片的目光有着些许恨意又或者说恼意。

她大概想一把扯掉那些丝线，彻底毁了这场试验。

从这个想法来看，实际上她根本未曾冷静，只是面上看着冷了，实则心里的风暴更甚。

她浅薄的唇抿起，大概是想说些什么。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又或者“该死的赶紧醒过来！”，对着那块毫无动静的芯片。

可她决计做不出来这种事，那简直可笑得过分。

她只是冷笑着，低、轻不可察地“呵”了一声，对着一块毫无动静的芯片。

在操作台晃目白亮的手术灯光里，女博士伸出手攥住了那些纷纷扰扰的纤丝。芯片和容器，两头皆绷得骤紧。

就在她要一把扯掉那些丝线时，一阵急促的提示音响了起来，在空余一人的实验室里醒耳又惊人心。

杨葭几乎是浑身颤栗了一下，回过神似的蓦地松开了手。

她侧头去看，那阵提示音是她的光脑传出来的。她像个醉汉一样，走过去将光脑捡起来佩戴回手上。

事实上此刻她的的确确是个醉汉，她有情绪晕醉症，当情绪过于波动，或者上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她无法遏制和辨别的时候，她就会产生一种类似醉酒的肌体反应。

光脑戴回手中，光屏又展开在眼前，杨葭晃了晃神，再三确定屏幕上显示的机器人的电信号确实是又恢复了生机。

她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讲，机器人拥有永恒的生命，可是生物机器人却不尽然。实验过半，连接已经架立起来的时候，她是真以为他“死”了。

她久久没动，好半天才抬起手缓缓地编辑了一串保护程序的代码，然后依靠光脑输入给了057。

她撑着操作台，有些不适地摇了摇头，又撑起精神将那堆哗啦啦的机械臂拉回来。

手术最复杂的部分已经嫁接成功了，杨葭给机械臂设置了自动手术的程序，接着就再没看操作台一眼，脱下了白褂，离开了实验室。

整个飞行器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舱窗边，看远处的星河，寥寥无垠，顿生出一种渺小感。

往常她并不会有这种闲适供她欣赏窗外的风景，她不是泡在实验室里，就是泡在光脑里，思维不会有一刻的停顿，不会像现在这样空坐着，什么也不想地放空自己。

杨葭想，可能这只是情绪晕醉的后遗症，就跟喝醉酒一样，需要一个整顿缓释的时间。

可她太不正常了，她的情绪，整个很down，很闷……处于一种完全不想收拾自己、就此沉沦的状态。

她抱住自己，点开光脑进入虚拟空间。

是荒星，她靠着一块石头，就倚着抱住双腿的姿势，风沙在她周围肆虐。

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是只一会儿，等她再从虚拟里回到现实的时候，那个无懈可击的女博士又回来了。

她去到另外一个实验室里，那里正为057打造着一副新的身体。

打造仓还不断闪现着黄灯，右下角显示着完成倒计时。

杨葭看了看，选择先回了休息室，那个散落着无数灵感草稿纸张的房间。

先前奎尔和鲁斯的联手看似只是鲁斯为了取代她的位置所设下的陷阱，但奎尔代表的是星际军方，如果军方也想除掉她……

杨葭不得不为这种设想提前做计划。

等她从休息室里出来的时候，机器人新的身体已经打造好了。

她走到一侧的墙壁上，伸手按下一个按钮，墙面缓缓打开，显现出来另一个实验室。

原来057芯片进行融合的实验就在隔壁进行。

地面出现了光格，像是列车轨道一样，操作台悬浮起来，跟着光格规划好的路线缓缓向打造仓移动过来。

打造仓的侧面开出一个门，杨葭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门内躺着的机器人，但那只是一副躯干，虽然精密，但毫无生气。

真正有生气的是那块芯片，但杨葭已经断开了光脑与芯片的连接，现在在她眼里，那就只是一块金属片。

操作台被打造仓缓缓囊括了进去，开启的仓门又缓缓闭合。

杨葭就站在一边等着，看似密切地注视着打造仓，其实只是在走神。

大概在想新的机器人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但她看起来太过平静了些，丝毫没有一场不可思议的实验即将完成的兴奋感。

芯片嵌合进身体的过程很顺利也很快速，杨葭敛目站立的这么一会儿，打造仓就响起了提示音，闪烁的黄灯变成了恒亮的绿灯。

她几乎是在提示音响起的同时就抬了眼。

打造仓的正向的仓门缓缓打开，机器人躺在那里，被传送带传送出来，先是脚，然后是腿，双手规整地置于身侧，紧闭着双眼。

杨葭缓缓迈步走过去。

启动机器人只需要一个动作，她却迟迟没有出手，只是打量他。

他躺在那里，银色的作战服光鲜亮丽，发丝干净柔韧，脸上的皮肤看起来无瑕柔软……

明明每一个地方都恰到好处，与他先前破破烂烂的模样完全不同了，杨葭却感到一种崭新的不真实感。

似乎是同她在荒星上走了一遭的机器人就此远去了。不知道当他睁眼，那双眼睛里会出现什么……

作战服胸前的启动按钮被按下，杨葭输入一串忠诚手册的代码，金色的光凹陷下去，印刻进作战服下机器人的胸膛。

杨葭退后一步等待。

周遭静谧一瞬，接着有一种细微的类似于电流的滋滋声响，机器人动了下手指……却……

仅此而已？

怎么回事……她皱紧眉，上前去查看，才走近传送床，蓦地就被抓住了手腕。

机器人突然蜷缩了起来，将她的手死死抱进怀里。

杨葭几乎被他拉得半倾了身，另一只手及时撑住床沿才避免了趴到他身上去，可即便如此，她和他也依旧挨得过于的近。

她还来不及起身，直直就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