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神洞面壁思过结束后,谢以令在南归遇见路堇年,便再也不搭理了。不管对方用怎样的态度对他、眼神看他、言语激他,他都视如空气,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去照顾南宫赐。
其实也说不上照顾。
南宫赐虽然双目暂且失明,但这并不影响他日常做事。走路的速度比以往慢了些,却也更稳了。
尽管如此,谢以令还是一天三趟地往扶风阁内跑。
思无眠被他的反常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去问:“谢师兄,你跟路堇年的恩怨,了结了?”
谢以令擦着佩剑,语气平常道:“哪有什么恩怨,不过是一个争强,一个好胜,彼此不肯退让的闹剧罢了。”
思无眠像见了鬼一样,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本想说些什么,想起南宫赐受伤,心里忽然明了。
虽然那日他并不在场,但扶风道长受伤一事仅半天时间便全南归皆知,弟子间炸开了锅,纷纷互相讯问原因。
有的传扶风道长练功失控,误伤了双目。当然,这一说法很快被其余人群嘲并排除。
有人说看见扶风道长跟玥公子一起从无尽底那边回来,说不定是被封锁的妖物所伤。
也有人注意到谢以令跟路堇年双双受罚,大胆猜测扶风道长受伤跟他们二人有关。
虽然谣传不少,但都没有确切证据。因此,这件事不久后就渐渐平息了。
思无眠却觉得,扶风道长受伤这件事的背后肯定不简单。
不过,他虽想知道原因,但也不会直接去问谢以令,因为就算问了,也大概率是得不到答案的。
就在思无眠思考时,谢以令已经擦完剑,收进剑鞘后往外走去。
不消多问,思无眠便明白谢以令这是去藏书阁。他望着对方越来越远的身影,眼中带过一丝愁绪。
这段时间,谢以令把南归藏书阁涉及药理的书翻了个遍。白天他专研医书,苦寻药方。夜晚几乎只休息一个时辰,然后趁弟子们熟睡后,一个人到后山练功。
他昼夜不闲,忙得快忘了时间。
一日清晨,谢以令看见屋檐悬挂的凝冰,才恍然回过神,惊觉寒秋已过,凛冬悄至。
也是同天,继试灵大会后长老们再次选徒。
上次谢以令虽然夺魁,但南宫赐并不收徒,他也无意拜其他长老为师。这一次,南宫赐也在其中。掌门人念他目前失明,直言让他收徒。一来为传承剑法仙术,二来是有人伴身,方便照料。
与扶风道长收徒这事一同传到谢以令耳朵里的,还有他被掌门点名进了扶风阁门下。
这么多些天来,谢以令第一次由心展颜。
确定了消息属实,谢以令二话不说,立刻收拾东西搬去扶风阁。阿四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脚步不停地跟在他身后。
带着孩子搬到扶风阁的谢以令,并没有因此闲下来。有几次,他半夜练功被南宫赐发现,强行带进了屋休息。
后面他就学聪明了,出去时会在门口布下静音结界。
冬夜的南归天空无一丝乌云,繁星似乎就挂在人头顶。谢以令练了一通,热气聚在体内,很快驱散了周身寒意。
他估摸着现在差不多是丑时,找了块石头坐下,耳边是潺潺流水声。南归的溪流常年不冻,但凭水温可知季节。
春夏时温凉,秋冬则刺骨。
谢以令蹲下去,用溪水洗脸。冰刃一样的水,激得他本就没几分的睡意全无。冬夜月色如霜如雪,与河流清冷相照。
水面映出一张年少俊美的脸。眉目分明,水流滑过,洗得他眉梢与嘴角处嵌着的四颗星愈加明亮。
谢以令顿了一下,这是……四颗星星构成了方形,照在自己水中的脸上?
他仰头看夜空,只见天幕如同一条平铺开的静止黑河,刚才还在的月亮暂时失辉,隐入黑云。
刚才看见的那四颗星星闪了闪,位置竟已变动到了一条线上。
四星连珠?
谢以令有些奇怪地盯着它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读过关于天象的书,唯一一次接触,还是水墨仙庄看见的诡契录。上面没什么出格的内容,都是些仙门要点。其中有篇讲日月星辰的,提过日月星三者的运行变化,息息相关。
不止日月星,还有风云雨雪等,但是并没有详细记载。
那上面只记了两个天象,一个正好就是四星连珠,另一个则是双星伴月。
谢以令心里忽然有股强烈的不安,在他刻意回想下,那篇内容很快重新浮现脑中。
四星连珠,是天道降洪的预示。这种由天象转灾的,不是普通的灾。它几乎会对人世造成毁天灭地的伤害,一旦降下,势必生灵涂炭。
谢以令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正要细看,发现刚才的天象忽然不见了。黑河边缘呈块状聚集着几团星星,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正中,似乎刚才所见只是他的错觉。
但谢以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是天道改变了天象。
人观天象,以测天机。会不会有其他人也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想到这儿,谢以令拿起剑,赶紧跑向南归大殿。
整座南归天阁沉睡在黑夜里。各方路径上,明珠映出不同方向,但都空无一人。
谢以令甚至大着胆子去了一趟怀风阁,确定南宫玥没有发现天象的可能。
他心里既茫然又忐忑,仅凭一个天象,便断定不久的人世间会发生灾难,会不会太武断了?还是等白天与南宫赐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因心里装着这件事,谢以令练功时总无意识分神,于是提前结束,回到屋里歇息。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睡梦中听见周围有许多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被吵醒,心脏跳得很快。
他揉着心口,推门而出时,看见阿四害怕地回过头,对他说:“谢辞哥哥!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啊!”
谢以令走到外面一看,昏天黑地的,不像白昼。但群山有鸟兽齐鸣,光线虽暗却透着白天独有的清亮,不似黑夜那样黏稠。
水漫南归,从山上往山下流。后山河水奔腾,声势磅礴如三千瀑布倾斜,倒灌天地。雨打殿堂,夹杂着弟子们的惊呼。
“天上这是漏水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
“听说北邙山倒了,不知道是不是跟这雨有关。”
“完了,这雨这么大,肯定会造成洪灾,不知道有多少人没命……”
“怎么回事?”谢以令问完,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他让阿四回屋,打算出去看看情况。谁知刚出屋檐,瓢泼大雨瞬间淋湿全身。
紧密的雨幕,像是在他眼前落了一层又一层薄纱。在风吹下,斜斜地打在人身上。
他耳朵里如同有一架鼓,雨点狂击时鼓面狂震,震得他耳膜发颤。
一道闪电把天空割裂成几块,雷声随即滚滚而来。
谢以令穿过暴雨,来到扶风阁。
“师尊!”他一遍又一遍地抹去脸上的雨珠,眼睛传来渗水后的涩意。
南宫赐身上穿着一套偏蓝的仙服,眼蒙一条白色绸带,推开了门。他微微偏头,问道:“外面下暴雨了吧,你怎么来了?”
摸到谢以令还在滴水的肩,南宫赐眉头皱起,道:“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换了。”
谢以令把额头前的湿发往上捋,用力压了一下后,才说道:“师尊,如果我说,我看见了天洪之象,你相信吗?”
南宫赐手臂上搭了一套新仙服,关柜门的动作一顿,转身道:“天象瞬息万变,若真窥得,应是得了上天启示。”
谢以令一听,便将凌晨所见全部告诉了他。话音刚落,外面持续不断的电闪雷鸣突然更加猛烈。
隔壁传来阿四受惊后害怕的哭声,谢以令来不及换掉身上的湿衣,转身出去一看,惊愣在了原地。
只见天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水飞流直下,溅落大地发出巨响,看得人震撼之余又头皮发麻。
谢以令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在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呼救声后,脑中一闪,无端顿悟了眼前景象因何出现。
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他跟南宫赐说了天象的事,所以天上才会破了个窟窿?
谢以令头脑一震,视线昏暗了几秒,一时重心不稳,踉跄后退了一步。
湿漉冰冷的衣服贴上温热的手掌,南宫赐脸上因无法看见而显出几分急色。
“外面怎么了?声音这么大,是哪里坍塌了吗?”
谢以令心里正慌着,听见南宫赐问话,不知道怎么回,找了个借口说:“阿四哭了,我先回去看看。”
“衣服……”南宫赐话还没说完,谢以令已经跑远了。一进雨中,他如受无形的闷头一棒,被砸倒在雨里。
地上的积水已经蔓延到人的大腿处,水流湍急,堵住了谢以令的口鼻,一张开嘴便被强行灌下几口新鲜的雨水。
他憋着气想从水里抬起头,却感到水里一股吸力把他往里面拽。
窒息感隐匿在水流中并迅速扩散,谢以令眼前越来越黑,他记得自己分明会水,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这片水底。
直到他彻底脱力,意识浑浊时,身体被一股力道推得左右摇晃,才猛地睁眼惊醒。
阿四歪着头,正看着他:“谢辞哥哥,你醒了?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