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的周一。
当晚程如箦和钟暾站在安检外,目送商女士离开。
她得赶回去参加明早的研究生复试工作会议,无法久待。
直到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两人转身,牵手走在出发层大厅,预备打道回府。
没走出两步,程如箦侧头,拧眉打量起钟暾。
钟暾目视前方,感受到了身旁的注视,但她装作没发现。
逃避维持了不到半分钟,直截了当的询问让她不得不转过头去,直面现实。
“妈妈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啊?”
钟暾眨眨眼,“阿姨交代我们,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注意安全……”
她努力设想着一般母女临别前应当会发生的对话,絮絮叨叨地盘算。
程如箦一听就知道,钟暾在胡说八道。
她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纸袋,里面酥脆的炸鸡块哗啦作响。
“再给你一次机会,坦白从宽。”
程如箦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商女士今晚故技重施,借口时间充裕,一通软磨硬泡将程如箦派去开封菜买炸鸡块。
她明知是借口还是去了。
妈妈哪里是想吃炸鸡翅。就如同昨晚,也并不是真的想喝可乐。
分明是不想让自己在场罢了。
钟暾跟着停下,脸上扯出讪笑,见程如箦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情绪似乎沉下去了。
她心里一咯噔,识相收起讨好的笑,编好的话术咽了回去,下意识抬手搓眉毛。
“手。”
“哦。”她只好挠挠鬓发。
这场景似曾相识。
去年一个冬日午后,她们在墨溪湖边,有过类似的对峙情节。
只是如今因为两人关系的转变,钟暾从她眼里看出不同。
除了冷静的探视,还有难以掩饰的失落。
去年的程小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神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按倒在湖边,揍一顿出出气似的。
那样的话,我们的关系又会走向哪里呢?可是那场景未免也太——
刺激了。
咳,扯远了。
不过,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不是来自程小四?
去年刚开学那会儿总见她发呆,那她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那时她有想过我吗?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好感的呢?
还是……她在脑补大半夜酒店里逃命的我?
社死感姗姗来迟。
程如箦静静地看着钟暾,看她痴痴地望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时而一片沉思之色,时而浮现诡异的微笑。
“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吗?”
“没有……没有!”
钟暾的遐想被打断,慌忙摇头摆手否认。
程如箦脸上犹带狐疑,点点头。轻叹一声,锐利的探究目光柔和下来。
“其实——”避重就轻地讲一点也没关系。
在真话里掺亿点点水分,也还是真话,而且更容易使人相信。她想着。
“好了。不想说就不说了吧。”程如箦自我安慰般喃喃,“或许以后你会告诉我。”
她靠近,牵起钟暾的手,继续前行。
“小——宝——”
程如箦愕然,随即轻轻笑了。
“小宝?你……在叫我吗?”
看来对这个新爱称有些喜欢。
“……”钟暾语塞。
她本想叫“小四”,然后按照掺水法则给一份合理解释的。
手被牵住时,她忽然感到委屈。
如同某些温存时刻,她在炽热的怀里瑟缩,眼含潮湿地小声喃喃“宝宝、宝宝……”,脆弱又委屈。
是一种恨不得融进对方身体里,却因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生出的落寞感。
或许这委屈的源头不在她自己,但她清晰地感受到了。
于是话说一半突然改口,前后拼凑,就变成了“小宝”。
钟暾憋红了脸,点点头。“嗯……”
口不对心。
心虚和背德感使她满脸通红,忽然就深刻地共情了程小宝那些脸红口吃的时刻。
“其实,阿姨她是希望我考虑清楚。”
鉴于钟暾有腿伤,今晚程如箦充当司机。此时钟暾坐在副驾驶上,扭头看正在系安全带的司机程。
“考虑清楚?”程如箦倏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钟暾。
她想妈妈应该不至于出尔反尔,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但是结合她这两晚的表现来看,很难不使人怀疑。
“考虑什么?”
见她皱眉,钟暾伸手用拇指替她揉揉眉心,笑着示意她别紧张。
“不是电视里的那种情节啊,像什么给我一张百万支票让我离开你之类的。她只是……正常询问。不用紧张。”
“……”程如箦抓住她向下滑的手,“别闹。她说什么了?”
“就是,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将来,有没有想清楚跟你走下去意味着什么,可能会发生什么……”
商女士话里多少带着点劝退意味。
毕竟如果这点程度都不能承受,确实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不如早点结束。
钟暾回忆着商女士为她列出的一系列风险与阻碍,挑了几条微不足道的说了。
“或许我们的关系永远得不到法律保障;或许我们会遭受一些异样的眼光;或许——”
“这些不是在一起之前就应该考虑清楚的吗?”
“嗯,是的。”
“哦。那你怎么回答的?”程如箦松口气,坐好,指尖点点导航界面准备回学校,一边问。
除了肯定的答案她想不出钟暾还能说点什么。
“我说,我会考虑清楚的。”
当时商女士闻言只是点点头,面上一片平静。她随即陷入短暂的沉思,两人之间的静默让钟暾有些坐立不安,舔舔唇,想着要不要补充点什么。
直到远远看见程如箦提着纸袋向这边跑来,商女士终于开口了。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着急解释或者保证什么,我能理解。只是,如果你想分手,就说你不爱她了,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好吗?」
听见“分手”钟暾心跳一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会的。」
商女士眼眶泛红,微微一笑,摸摸她的脑袋。「谢谢。谢谢你。」
待到程如箦跑过来,商女士向她一招手,说该安检了,象征性地开袋捏了一块炸鸡扔进嘴里,便拖着小登机箱去排队了。
「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她目光扫过安检那头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侣,笑着挥手作别。
转身后,疲惫地阖上眼,叹气。
“什么叫……会考虑清楚?”
车子刚起步,还没出车位,一个急刹停住了。
钟暾被安全带勒回座椅,揉了揉胸口。
“姐姐,你开车这么飘啊?”
程如箦没笑,望着她不说话。
坏了,叫姐姐也哄不好了。
“唔,答应得太快,显得很不真诚,听着就像是随口一说。”钟暾摩挲着下巴,沉稳分析状,“你觉得呢?”
“……”程如箦微皱起眉,抿抿唇角。
勉强解释得通,但要一回想,总觉得不太舒服。“好吧。那回去了。”
哪里都不对劲。
妈妈匆匆来滕城,又匆匆离开。她根本不是来开会的,与钟暾密谋了些什么,还不让自己知道。
“小宝~倒下车好不好,先停回去。”
程如箦闷闷地看着前方,“怎么,不回去了吗?”
“要的,你先倒回去。”
她看见程如箦侧脸鼓了鼓,生闷气的样子。
有点可爱啊,挺少见的情绪。
但她下一秒意识到,更喜欢生闷气的好像是她钟某人,顿感无语。
车刚停稳,钟暾倾身过去,顺手熄了火,趁对方迷茫看过来之际勾过她的脖颈,吻住唇角。
下一秒被推开了。
程如箦单手撑住钟暾的肩,将她隔开半臂远。“我在生气。”
钟暾上身停在半空中,有点惶恐还有点委屈,抿了抿嘴唇,睫毛耷拉下去。
“坐好。”
“哦。”
两人端坐,一时无话,紧张的气氛随着沉默愈演愈烈。
钟暾感觉身体在被持续拉伸、绷紧。
她无意识地想着,自己的抗拉强度应该不高,毕竟又不是钢材……
心跳加快,窒息感让她微扬起头。胃部不合时宜地传来不适,恶心、想吐,眼眶里漫上泪水。
程如箦望着窗外,听见右侧呼吸声越来越沉,扭头去看。
钟暾早已哭了满脸。
与去年冬天蹲在阳台那副模样一般无二,令人心碎。
被发现后,索性用力吸吸鼻子,将流出半截的鼻涕吸回去。
而她自己亦无声哽咽着,眼泪在脸上滑出一道长长的清晰水痕,滴在胸口,外套濡湿了一片。
两双通红的眼睛对视片刻,脉脉无语,鼻头发酸。
忍不住上前抱住对方,边哭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钟暾胡乱抽出一串纸巾,捏在手里一大团,去擦程如箦的眼泪,
“不,是我不好,不哭了……”
钟暾在抽噎的间隙叹气。
程小四也染上自己这爱哭鬼的属性了?心情复杂。
抱着哭了好一阵,两人都累了,瘫靠回座椅,双目失焦地望着前方。
“有点饿了。”钟暾拍拍肚子,轻叹。刚刚消耗太大,导致肚子有点空虚了。
“那先去北门买点东西吃吧。”程如箦鼻尖还红着,抓起堆在腿上的纸团小山,扔进垃圾袋。
“小四,我想回家。”
“回家?”
回哪个家?想做什么?
哭得有些麻木的脸渐渐泛起一言难尽的神情,程如箦瞥她一眼,记忆闪回昨晚的小床。
林言之和尹清书道了晚安之后,宿舍就没了声响。
她拍拍钟暾,让她回自己被窝,这人拒不服从,还得寸进尺地吻上来。
牙齿被撬开那一刻她轻哼了一声,意识到对床还有两个人,或许还没睡着的时候,冷汗就瞬间从后背冒了出来。
轻推两下,无果,她放弃挣扎。
算了,越挣扎动静越大。
钟暾几次舔过那颗牙齿,脑子里一遍遍响起商女士漫不经心的回答「没有。」
被温柔安抚而下的焦虑感重回她的身体,甚至较此前变本加厉了。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好奇心那样重,向商阿姨求证程小四的牙齿。
没有得到确认时,一直不能心安;现在知道了答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钟暾不想继续胡乱猜测,她急需一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她的手沿着腰部的弧线向上,还未触及另一处弧线,手被抓住了。
她改为向下,没走出半尺,手腕被死死捏住。
「钟儿,这是宿舍。」程如箦呼吸也并不平顺,声音微小地颤抖。
「哦。」钟暾只得收手。她努力往程如箦怀里钻,好像埋得够深,就不会被什么注视到。
“嗯,我想回家。”
“你是指,哪一个?”如果是要继续昨晚的事,那自然是市区的家更适合。
“我想回家看看,看看……阳台上的吊兰。宋阿姨可能会忘记浇水,是吧,要浇水的。”
不知不觉间钟暾手肘撑着窗框,手指往复揉搓着眉尾,沉吟道。
吊兰?程如箦甚至没有注意到老宅的阳台上有吊兰,更没看过钟暾给它浇水。
不是继续昨晚的事。
回老宅,自然只有一个目的。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钟暾一眼,嘴唇张了张,没阻止她搓眉毛的动作。
钟暾在焦虑。为什么又开始焦虑了?
“好。”隔壁古街美食种类繁多,刚好可以在那里给钟暾买点东西,填饱肚子。
她想着,准备启动车子。
莫名其妙的晚上。
不对,把钟暾弄哭是有原因的。
“钟儿,过来点。”
“嗯?”
她将钟暾先前未遂的吻补上,揉揉头,见人眼神亮了些,才离开。
“好了,这次是真的一笔勾销。毕竟,有些事我也骗过你。”
谁没有点秘密呢。
“什么事?”
——“我不告诉你。”
“那就是你编的,想套我话。”
——“真的。”
“是什么?”
——“不告诉你。”
“这就是你说的‘一笔勾销’?”
——“怎么不算呢?”
程小四的腹黑自己怎么就没get到?
……
高架灯火明亮,像条橘黄色的河流,一直流到天际。
钟暾才不好奇程如箦骗了她什么,她确信自己已经知道答案——她的那颗牙齿,根本就是好的。
拉拉扯扯半天没个结果,她点开音乐,放下一点窗户,仰靠着让清凉的风吹在脸上,听着音乐欣赏城市灯火。
再过一座立交桥下高架,然后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
就在厨房里煮碗面吧。
她想着,眯起眼睛。
路灯一盏盏掠过,光与影在她脸上规律地轮替,音响里是柔和的轻音乐,程如箦正老老实实匀速开车。
困意上涌,她将眼睛闭上。脑子里仍有些杂乱思绪在四下乱撞,但意识已经模糊,像老式的黑白电视,没有信号时显示出满屏的雪花与黑点。
对了,家里是有一台黑白电视,但那不是用来看剧的,放在杂物间里。
杂物间每一面墙都围着铁皮。爷爷自制的屏蔽室,关上门不开灯的话,里面就黑漆漆的。
工作台上放着线路板,其上连着导线,黑白电视显现出信号波形。
居然是一条直线。机器坏了吧?他拍拍电视。
看来所有的电视都是这样的修理流程,修不好的话就再使劲拍拍。
再一看,还是直线,不行,再用力拍拍。
你看,果然是这样。
钟暾被程如箦拍醒。
程如箦单手开车,看着前方,右手拍她的肩膀,没醒,又稍稍加了点力气。
“钟儿,宋阿姨打来的。”
钟暾提前告知了宋阿姨自己要回家吗?
“啊?!”钟暾迷迷瞪瞪地醒来,听见“宋阿姨”三个字突然瞳孔放大、心跳加速,慌乱地四下找手机,越急越找不到。
明明中控屏幕上显示着接听,钟暾却像无头蚂蚁般在座位四周乱翻,不知道是急着接电话还是想躲掉这通电话。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找不到就先别找了吧,我给你点接通了?”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程如箦看她睡醒像失了魂一样,无奈摇摇头,接起电话。
声音顺着车载音响扩散开来,填满这一方小小空间,令人避无可避。
“钟暾,你快回来一趟呀!你爷爷晕倒啦!我刚打了120……”
墨菲定理虽迟但到。
人生就像进了一座黑赌场,每掷一次骰子看似几率相等,实则被无形的手操纵,总是偏离预期。
在你最心存期许的时候,兜头泼下一盆冰水。
宋阿姨的声音越飘越远,仿佛响在另一个世界。
钟暾冷得浑身发抖,面无血色地望着中控屏幕,耳朵里嗡嗡作响。
梦里那台老旧仪器的显示屏在眼底放大,整个世界是一片了无边际的雪花和黑点,连缀起来,变成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