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裁春插科打诨,是为了中和气氛,掩盖缓和自己的真实目的。别人插科打诨,不利于她的,或对事情进展无助臂的,她一概无视之。
“最强力的证据,来源我的朋友。”
解裁春朝孟寻比了个手势,意为一切尽在掌控,不必担忧。“她从事缝尸匠的行业,专门修补一些破破烂烂的尸体,其中不乏掺杂着修真人士的尸体。”
生与死,要说公平也公平,要说不公平也不公平,根据个人的地位、权势,形成的待遇天差地别。
“她接手到了于有光。”
此话一出,再多狡辩亦是无济于事。
缝尸匠擅长还原死者生前的相貌、身材,将之归还于大地或者亲属。
纵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外貌及其将近的双生子,孟寻仍旧能从中窥探出旁人难以察觉的差异。
丧葬行业的人员,自古以来就挺难缠。羡瑶台怎就钻牛角尖,只冲着唢呐匠而去。索布德以手为梳,打理烘干的头发。细分成股,编织成一条条细小的长辫。
“不怀疑是我杀的人,好借用他的身份,冒名顶替?”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解裁春调查到了妖修,自然不会放过他在项本峰的所作所为。
刨除世人对妖修的偏见,乃至于闻之色变,轻则喊打喊杀,重则五马分尸,索布德实际并未作出过半件危害项本峰的事。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人因弱小而集聚,协心协力抵御外部可能带来的伤害。对内又捧高踩低,崇拜强者,欺凌羸弱,狂热地堆垒架高个体的差别,以弱肉强食的理论为自己的趋炎慕势开脱辩解。
古语有言,莫神与天,莫富于地。
没有什么比无垠的天空更神奇,比广袤的土地更富有。纵使人的智慧再巧同造化,也比不上万物之祖大自然的创作。
自然造物皆是由天地哺育,只是当中区区一类生灵的人类,竟高踞自慢到肯定自己的辛劳是辛劳,庞杂妖物居然胆敢妄图达到与他们同等地位。
它们也配?
“之所以拆穿,是因为我更青睐鼓对鼓,锣对锣。”才好套出有用的情报。
索布德被驱逐出项本峰后,在各地流窜,对十业大界的不说知根知底,总胜过她挨个明察暗访。活尸已然出现,在某地必定有些遗漏的细节,是她没有探查到的。
“你想打听什么?”
索布德拎出一大串宝石珠玉,品种繁多。涵盖石榴石??、松耳石、??紫水晶、绿碧玺……扎进编好的发辫,穿插在流到腰胯的卷发内。迫不及待地当起开屏孔雀,致力于在心上人跟前展示自己尾羽的绚丽。
他问解裁春钟不钟意,像一个热衷推销的酒家,采取烈火烹油的攻势,竭力展示自己热气腾腾的身躯。
“我跟了你,或者你跟了我,这些就都是你的了,包括我自己。”
不远处营幕里,还跪着位指不定啥时整幺蛾子的俘虏。
周围密布着动辄割喉的丝线,外加缝补、分尸都极其内行的缝尸匠时刻监视,索布德居然能不为所动地勾着她,当场来一发。
想想是动物化形的妖修,幕天席地,欢媾野合,实属平常。
挺符合它们水性杨花的特性。
“别。”
解裁春坐怀不乱,“我信奉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只有等着人掉坑的陷阱。”她背靠着寒光四溢的长刃,五指指节压在他诱惑力十足的胸膛前。
“有借有还,我会向你支付酬劳,达到钱货两讫。”
手指头顺着索布德发达的胸肌,描摹几乎占据了他半副身子的图腾刺青。
“你时至今日,是否还在记恨狠心与你断绝关系的师门?也是,废绝根骨,剜肉受刑等刑罚,放在谁那,都轻易不能谅解。”
“当日比武大会,羡瑶台尊者坐镇,七峰十三寨人才聚集。项本峰峰主不动手,动手的就是别人。由她自己来,至少能掌握分寸,留你一条性命。”
“事后你能被好心的散修捞走,送进草泽谷救治,也是全托了项本峰的恳求。”
索布德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你撒谎,又在拿些黑言诳语来诓我。”
“我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忠言逆耳,可自行分辨。”
解裁春收回匕首,插回刀鞘之中。“信与不信,你的心做主。你若真怪罪项本峰,不会迄今为止都没有向他们发起复仇。”
“你心里也是晓得的,师门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唯有藏头露尾,换个身份,继续以项本峰弟子的身份自居。”
“你顶替的于有光出丹霞峡,到人世间活动,是寄予的项本峰峰主嘱托——她病危了,想临死前再见你最后一面。”
“你撒谎,你在骗我……”索布德喃喃自语,灰蓝色的瞳孔翻起深海波涛,一阵一阵,要把他整个冲垮。
要是碰上阴邪狡诈的,她自有治理的方法。保不齐能让对方后悔来世上走一遭。
反之,撞见一只被人当落水狗痛打,养育的主人踢出门去,无处归家,只能四处流浪,还忠实地佩戴着项圈,表彰自己名花有主的小狗狗,反倒是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解裁春叹了口气,双手捧住索布德的脸。
“遵从你心里的意愿,回去见他们吧。有些人,再见就只能是虚妄。趁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你……要保证不骗我……”
对人类的诚信应当早就不抱希望的索布德,睁大双眼。灰蓝色的瞳孔明且亮,像悬挂在高空,永不坠落的启明星,却因延迟了多年的认可,泪湿衣襟。
“我发誓,绝不欺骗于你。”解裁春声音沉且稳,郑重地给出许诺。
有温热的泪溅在她的颈窝,哭到克制不住双肩抖动的索布德,头越埋越低,耷拉在她的颈窝处,蜷缩成一颗飘零太久,忘记了温暖滋味的特大号绒球。
压过解裁春两个头的身量,慢慢向下沉去,埋进松软的胸脯。
解裁春抱着索布德的头,拍了拍他后背,柔韧的指节拍中一粒粒梆硬的精金良玉,其威力不亚于五根脚趾头齐齐撞到墙角。
解裁春霎时和他抱头痛哭。
哭了一会,解裁春体察到触感不对。除了滴滴答答的眼泪,逐渐湿润胸襟,还多了一团热乎乎的块状物,像是粗糙的舌头锲而不舍地打着转,还要往深处去钻营。
一个东西感觉是舌头,形状是舌头,以目前的趋势而言,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舌头,那它就是舌头。
她一手抓起索布德的后脑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修,哭得花枝乱颤,还好意思一脸无辜。就跟哭着哭着突然开舔的人不是他,完全没有偷偷摸摸作祟的意识。
妖修嘛,遵循生物本能,前一秒死亲友,下一秒入洞房。
可以理解……
才怪。
解裁春捉着索布德的头,撞了地,让人在与大地之母的接触下,清醒清醒。
索布德顶着一头血痂,二人进行一番简短扼要的对话,木炭的烤灼声响彻半夜。
“原来如此。”
解裁春对活尸的起源,有了大致的脉络。
剩下来的只待验证。
收拾好着装的索布德,腰带挂着一连排动起来叮叮当当响的配饰。
与相貌堂堂,看着就一百二十分可靠的问道宗弟子不同,长得一脸邪气,像是会靠引诱少女,食人心脏的邪祟。
“搁这大变活人呢。”大着胆子上前查看的孟寻,可不惯着他,上来就拍上索布德脑壳,“给我变回去。”
“别。”解裁春制止。
若说闲梦落戴回傩面,有助于平衡面具摘下和戴起的落差,安定观看者的身心健康,不至于心脏负荷过高。那索布德卸掉伪装,则有利于心灵疗愈。
盘正条顺的黑皮型男,世上可不多见。
看一个少一个。不加把劲多看点,可是要吃亏的。
也许是他不常与姑娘家接触,总是跟不上两位姑娘的脑回路,索布德大跨步迈向阶下囚所在的帐篷,“我去看看傩面小哥师是否还安生。”
帐篷里传来一句疑问,“你谁?”
目送索布德离开的孟寻问:“可靠吗?”
解裁春耸耸肩,“不好说。”
就连来自同一个时空的穿越者,都不能为彼此提供保障。反而互相牵累,险些被十业大界的人一网打尽,几千年前的古人又怎能交付百分之百的信任。
“看你还是这么阴,我就放心多了。”孟寻回收削金断玉的钢线,“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再往前自寻灭亡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
她好不容易挨到这一日,苦巴巴皱成纸团的生活,刚有了点起色,才不愿为了理想、抱负,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二度交托自己的生命,再一步步目睹它被践踏到尸骨无存。
“我有个问题。”解裁春说。
“你还有问题。”孟寻嗤笑,“我还以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解裁春不理会她的打趣,“我为什么不能和费清明结队,他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
解裁春直溜溜盯着她。
没有回答,就是一种回答,孟寻深觉无趣,开门见山。
他是臭名昭著的人屠,弑师杀友,无恶不作,犯下的累累罪行之恶劣,足够叫他一朝从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坠落,后被丹霞峡、羡瑶台全体除名。
他是十业大界引以为耻的存在,穷凶极恶都不足以形容。不再被正史记录姓名,存续过的痕迹全被擦除。
据桃花源基地残存的物料记载,问道宗极负威望的师祖漫才客,就是死于他之手。他的师父、同门,皆不例外。
此人以下犯上,里应外合。联合申屠端鸿等魔修、邪修,踏平问道宗,颠覆羡瑶台。
“费清明这个名字从此被消抹,人们称呼他为……”
“——”
闻言,解裁春屏住气息。
看来丧失记忆,确乎是一件麻烦的事。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何她回想不出历史上有关费清明这个人留存于世的证据。
神经紧绷了一个日夜,终于迎来终结。
天光熹微,缄默地宣告着相遇的人总要分别。不论二者间有没有共同闯荡过那些惊心动魄。
孟寻遥望着连绵起伏的青山,眼神一错不错。
一轮滚烫的旭日,缓缓爬升,似怀胎九月的孕妇艰难地生产。一露头,就翻搅半边天,掀动万里霞光,把玉宇云天渲染成炫目的红金。
“公布全人类自愿繁育企划当天,你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出配备最低生存标准的基地,去了活尸肆虐的广阔天地。”
“我在反复播放的批判式公告上,第一次看见你。你作为反面人物,进入我的视野。那时我贬低你的任性,嘲笑你的天真,又控制不住为你期盼,祝佑你的平安。”
“知晓你加入勇士计划,我还挺吃惊。仔细一想,你确实是这个性格。确认了,就去执行。”
打过一千遍的腹稿,真正脱口才知言语寥寥。分别的话说再多,来日回想,难免会感到懊悔,遗憾是否还有别的话没有说出口。
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诀。生生死死,枉顾人的意愿。解裁春出言,解开她的心结,“不必为妨害过我愧疚,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捕杀方外之人的计策,阴险又恶毒。
她们这些来自未来的后世之人,固然能想方设法遮瞒甚至拖延。可千百年前厮杀出来的修士,又哪里是吃素的。
只要联系她救援孟寻的起因,和现今依托纸人活动的身躯,就能明白她当时的选择所遭遇到的后果。
可以想见死里逃生的孟寻,焦灼地面对一副惨不忍睹的尸体。煞费心思,眼泪一滴滴坠落在针线上的模样。
孟寻是为了她,才成为缝尸匠的。
“是你逃跑了又回头,带人回来营救我。一针一线,把我的尸体缝起。是你把我被打散的魂魄,依照越国旧书,移植到裁制的纸人中,我今日才能站在这里与你对话。”
“你已经做到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做到的事。你足够了不起了。”
“你这人真是……”孟寻捂着脸,压抑了许多个年头的泪水,夺眶而出。“到最后都在说些令人讨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