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大少爷顾净,从江南带回来一个姑娘。
这件事很快就在将军顾府的下人之间传开了。
顾家小少爷顾况此时就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白瓷瓶内供的一支桃花,一面竖起耳朵,听檐下小侍女八卦。
他的耳朵灵便,女儿家尖尖的声音一句一句往耳朵里钻。
“听说老太爷发了好大的怒,要把咱们大少爷关祠堂呢!”
“大少爷说了什么,才让老太爷如此怒极?”
“听说是要求娶那个江南女子。”
低低的嬉笑声。
“听说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就是高高冷冷的,还提着一把刀,生人勿进得很!”
“嚯,还是朵高岭之花。”
“是呢是呢,说是什么江南有名的侠女,叫甚么柳叶刀。怪道能迷倒咱们大少爷。”
“那么她便是咱们未来的大少奶奶了?”
“你可别说这话,要是教老太爷听到了,可没好果子吃!”
忽然室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小丫鬟忙跑进来,看到书桌上的一卷纸被风吹到了地上,而本应该在书桌前认真背兵书的顾小少爷却不见了踪影。
“嗳呀,都怪我们在说话。老太爷说,要看住了小少爷,不把兵书背完不准出去。这下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找呗!”
另一个年长一点的丫鬟横了她一眼,利落地收拾起乱作一团的书房。
小丫鬟如蒙圣旨,赶忙撒开腿跑了出去。
顾况从窗户翻下去,在草地上打了个趔趄,差点整个人滚在地上。他从小不喜欢练武,这些纵跃腾挪的功夫,如果让哥哥顾净来做,或许轻轻松松,对他来说,确实保不齐会受伤。
他咧开嘴嘶了一声,倒吸凉气,扶着有些抽筋的大腿,一瘸一拐地迅速走入园林之中。
顾家的园林仿江南建造,多有曲水兰亭,草木葱茏掩映,太湖石鳞次栉比。人一旦走入了园林之中,旁人要费好大一番心思才能找到。
顾况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地走了好一会,找到一处石凳,坐了下来喘口气。
他此番逃出自己所住的临水听风,一方面是被爷爷拘在房中,看着满园大好春色却可望不可即,着实郁闷。另一方面,却是好奇,这位把哥哥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顾况的哥哥顾净,比他大三岁。顾况的父母在生下他不久之后,便撒手离世。长兄如父,顾净既是哥哥,也是他的半个父亲。
在顾况的眼中,顾净向来是少年老成,文武双全的。他十五岁就到虎贲军中锻炼,历经四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受人倚重、极得军心的角色。
因此,顾净一直是爷爷给顾况树立的目标,也是爷爷放心的助手。
可是现在,这位万事靠谱的哥哥,居然因为一个女子,和爷爷闹到如此地步?
顾况的心中像有小爪子挠一样,痒痒的,蠢蠢欲动。
他向过路的婢女问明了那江南女子所住的院落,便带着一条瘸腿走了过去。
顾况来到草篱笆扎的后院,探头探脑打量一番,估量了一下自己身高与篱笆的高度,还是选择了走大门。
门内空落落的,一片寂寥,似乎是闲置已久的客房,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难道自己走错了?
顾况一转身,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刀。
雪亮的刀身微微弯曲,刀刃薄且平,架在喉管上分外冰凉。
刀的背后,是一只清癯有力的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指甲上没有京城姑娘时兴的凤仙花汁染作点缀。食指与虎口处,反而有厚厚的淡黄色的茧。
顾况抬眼,终于看到了正主。
是个姑娘。
她的眼窝很浅,偏生双目极为明亮,一双眼只要冷冷地往人身上一看,便能教人打个寒战。
顾况情不自禁举起手投降。
那姑娘对他上下一打量,鼻孔冷哼了一声,收刀入鞘。
顾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生死边缘滚了一遭。
“你便是顾净的弟弟?”她先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泉水。很好听。
“正是,在下顾况。请教姑娘芳名?”顾况忖着江湖人士的礼仪,行了个在对方看来不伦不类的抱拳礼。
她只道:“我姓程。”顿了顿,复道,“你在我院子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顾况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想看是什么女人迷住了哥哥,却弄巧成拙把自己陷进去了吧。
面前这位程姑娘的眼睛似乎有魔力,顾况只消看一眼,便好像不由自主地被牵动。他的心莫名跳得很快,像是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可是眼前的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而是一个俏生生、冷冰冰的姑娘。
“程......程姑娘,或者说,我该叫您大嫂?”顾况口不择言,一句拙劣的试探冲口而出。
不过所幸面前的程姑娘没听出来。她皱了皱眉,显然是对顾况刚才的称呼不太满意。
顾况新下了然,莫名其妙多了一丝窃喜。
“程姑娘,你是在找哥哥么?”
顾况一问,便切中肯綮。
面前姑娘点点头,顾况便道:“哥哥在祠堂,我为你引路罢!”
顾府很大,若是不清楚道路,极易迷失。七拐八拐,总算来到了祠堂。顾况看着上锁的房门,有些不知所措,那程姑娘却前后一转,找到一扇半开的窗户,脚尖一点就要纵跃进入。
顾况忙叫:“哎哎,等等,我带你到这里,怎么也算你的半个恩人了吧?你不能丢下我!”
程姑娘清亮亮的眼珠子在他脸上一打量,似乎在验证他说话真实性。顾况忙堆出一副恳切的神情。或许是他无害的眼神打动了面前的人,程姑娘大步走来,抓住顾况的衣领一提溜。
顾况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双脚就离地飞翔。
“啊啊啊啊——”
他被骤然失重的感觉吓得吱哇乱叫,下一秒,双脚就接触到坚实的地面。
他似乎听到女声一嗤:“胆小鬼。”
“喂,你说谁呢!”
顾况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那程姑娘却没有理会他,径直往祠堂深处走去。顾况连忙撵上去。
祠堂内比外头阴冷不少,牌位林立,高低错落鳞次栉比,上头一块接一块的匾额,昭示这将军顾家几代人的辉煌。幽幽烛火明灭,照得两人的影子在天花板上张牙舞爪。
一拐入内室,他们便看到了顾净长跪的背影。
他的身形比顾况略高大几寸,肩宽背阔。就算是跪着,脊背也挺得笔直,好似松柏。
程姑娘疾走两步来到他身边,柔声道:“你就不该和顾老将军说这件事。你看,他罚你跪在这旮旯地禁食禁水,多不公平!”
顾净摇摇头:“青娘,长者之命,我不可违。只是连累你担心,是我不好。”
程姑娘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你还怪自己呢。饿了吧,喏,我从厨房拿的,还冒着热气呢。”
顾况忽然感觉自己在这里有些多余。
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他不知为何,心头忽然有些酸水冒了出来。
在顾况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心绪为何的时候,顾净已经接过程遥青递给他的大白馒头,一口咬了下去。
顾况震惊地睁大的眼睛:顾家的公子都是金尊玉贵、精雕细啄出来的,何曾吃过这种下人的粗食?况且他仔细观察哥哥的表情,竟无一分不适,好似程姑娘给他拿来的是珍馐甘澧一般。
顾净终于回头看到了角落里的弟弟,他想了想,还是站起来,牵着程遥青的手,走到顾况面前。
“小况,或许你还不认识,这位姑娘名唤程遥青,江南赫赫有名的柳叶刀。”
说着,他望进程遥青眼睛,粲然一笑。程遥青冷若冰霜的神色也散了几分,流露出女儿家的羞态。
原来她叫程遥青。遥迢远山青,是个大气充盈的好名字。顾况在内心暗暗咂摸。
顾况行了一礼,程遥青欠身还礼。
“这位便是胞弟,顾况。”
“知道,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对军务毫无兴趣,整日只爱吟诗作画的小弟。”
程遥青对顾况的态度并不好,顾净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是在顾况面前没有作声。
顾况总觉得,程遥青对自己有一种暗暗的抵触。
他的感觉是对的。
程遥青确实不喜欢顾况。
她出身草莽,本就对顾况这种高高在上的京城王孙贵公子殊无好感。更何况,今日她本就因为打听不到顾净的下落,而对将军府这个地方平添几分厌恶之情。正气不打一处来时,又发现有个鬼鬼祟祟的小鬼在自己住所闲逛。一刀上去,却看见一张和自己爱人分外相似的脸。
看着那张和顾净七分相似的脸庞,嘴里突出一些不着调的油滑话。
程遥青心里厌恶更甚。
顾净是下定了决心,要承受顾老将军的怒火。不过他身段柔软,懂得变通,即使祠堂罚跪禁水禁食,也对程遥青送来的物品该吃就吃。一天下来,除了困在幽闭暗室中有些寂寞,倒也没受什么苦难。
入夜寒冷,程遥青仰望满天箕斗,仍觉夜风寒凉。
她从边侧的库房中找出一张毛毯,准备给顾净送过去。
甫一出门,却见到白日里见过的小少爷顾况。
“你来做什么?”程遥青见到不想见的人,说话没好声气。
顾况却撅起嘴唇嘘了一声,转手把程遥青拉进墙角阴影处。
“将军府有夜巡的士兵。”待到脚步声远去,他才说。
程遥青蹙起眉头:“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嫂子呀。”
“别浑说。”
程遥青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之后,顾况的眼神在黑夜中亮了三分。
不过她马上在心里摇摇头:她一定是看错了。连光都透不进来的,密不透风的黑夜,怎么能这么清晰地看到人的眼神变化呢?
“随我来。”
顾况在前头悄声软步带路,程遥青左右一看,果然见到夜巡人的痕迹,只好先乖乖地跟了上去。
“程姑娘,我总觉得,你对我有误会。”
来到僻静无人的园林,顾况终于开口。
“我才见到你不过一天,我能对你有什么误会?”程遥青试图嘴硬。
“你看,你对我哥哥,对下人,不说有多好声好气,至少不会言语中伤。怎么对我就这么尖锐呢?”
程遥青似乎被顾况的直言不讳戳了一戳,她抿嘴沉默,终于道歉:“对不住,是我一开始心中存了偏见。”
“我生长在江南。你也知道,江南富庶,鱼米之乡,经常有富贵官宦人家的公子,当街纵马。其中践踏商铺者,和伤人者,都不在少数。”
“因此,我见到你们这种富贵公子,才会下意识地不摆出好态度。”
程遥青在黑暗中低低地叹了口气,柔风从她唇畔无意间吹到顾况耳廓。他的耳朵一下子烧红了,被她的气息触及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好生奇怪。
见程遥青如此真诚,顾况也放下心来。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不过,我哥哥也是王孙公子,为什么你对他不同寻常?”
他屏息凝神,夜间的风似乎静了下来。
就算再模糊的夜色中,顾况也依稀看清,程遥青的脸上漾起了一个他无法辨识的,温柔至极的笑容。
“你哥哥他……和旁人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出声。
顾况嘴唇嗫嚅,想要继续问下去。比如哥哥为什么不一样?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哥哥到底在江南干了什么事?
但是程遥青却加快步伐,低着头抱着毯子匆匆走在前面。
顾况行走的速度比不上练过轻功的姑娘,只好在后头一路小跑,不一会就气喘吁吁。
程遥青却呼吸平稳。
等到了园林出口,再往外拐就是祠堂大门,她却一个急刹停住了脚步。
顾况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到她的背上。
女人身上的馨香传入鼻孔。像草木,像溪涧,也想顾况桌上那一支散发着幽幽清香的寒梅。
他一时间心神驰荡,心猿意马。程遥青的手却抓住了顾况的臂膀:“你看祠堂面前,是不是有人?”
顾况悄悄探出头,果然见到祠堂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牛叔,爷爷在军中的亲信下属。牛叔站在门口,说明爷爷在祠堂里。”
程遥青听闻此言,不禁皱起眉头:“你们顾家也真是的,要罚就罚,不仅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大半夜还要来扰人清梦。”
顾况什么事都没干,就被程遥青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段家门不幸,只得讷讷。
程遥青把毯子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转身就要冲出去。
顾况忙拉住她。她的手指微凉,放在他滚烫的手心,好似一块美玉。
“你不能丢下我。”他说。
“你帮我看毯子,有什么不好?”程遥青可不愿意再带上这个拖油瓶。
“我爷爷要是发现我在这里,一定会把我打死的。”顾况赶紧哀哀求饶。
“信你这一回。”程遥青道。
顾况的身子再次一轻,程遥青挟着他飞起来,轻轻巧巧落到屋檐上,没有惊落一片瓦。
顾况往下看去,只觉得地面有百丈之高,双腿瑟瑟发抖。
程遥青却轻嗤一声“胆小鬼”,又快又稳地沿着细窄的房顶行走,一个倒挂金钟,将腿勾在房梁上,身子隐在窗外,倾听室内的动静。
她果然听见了顾老将军苍老的言语。
“顾家簪缨十代,奋烈有馀,你以为靠得只是战功么?”
“你的母亲,来自江南范氏,你的祖母,来自姑苏王氏。俱是名门之后。”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想要在大夏朝立稳脚跟,不仅需要北境的成就,还需要世家的支持。独身如浮木无依,一旦有狂流浪卷,便会泥沙俱下。”
“你是顾家未来的顶梁柱,你的妻子,必定要是一位名门闺秀。我教育你这么久,你难道不懂么?”
程遥青只知道顾净被顾老将军处罚,但却并不知道,这份处罚因她而起。
她确实是乡野之女,从小到大也因为自己的身份遭受诸多歧视。但是毕竟是在武庄,她可以凭武力把讥讽羞辱之人打服。
可是面前的却是顾老将军,爱人的亲爷爷。她又如何能对顾老将军打打杀杀呢?
一时怔忡,她不想再听下去,翻身起来。愣愣的,脸上一凉。
原来是泪。
顾况慢慢地手脚并用,从房顶上挪了过来。还没等他听到祠堂内说了什么,就看到程遥青如鹞子般利落翻身,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再看向她的神情,居然面带泪痕。
顾况心头紧急筹措措辞,他的手不自觉搭上程遥青的肩头,方感觉衣下身躯瘦削而颤抖。
程遥青却如触电般弹开,避开了顾况的触碰。
顾况的手只好不尴不尬停滞在半空中。
清亮的少年声音随着夜风从小窗中漏了出来,飘到两人耳朵里。
“爷爷,您说的话我省得。可是纵观史书,古代的大丈夫,没有一个是凭借妻子得到富贵。我也如此。”
“顾家本来就已经足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需要一个显赫的妻子来装点门楣。”
“我只想与自己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什么出身,什么地位。况且,青娘她武功高强,性情聪慧坚韧,重情重义,必然能和大家相处得很好。”
“难道偌大的顾府竟然容不下一位少夫人吗?”
一番赤诚的热语,落在屋顶两个人的耳朵里,是不同的感受。
程遥青的泪珠还挂在腮上,将落未落。听到顾净的表白,破涕为笑,胡乱用手背抹去了湿痕。
顾况的心却有些酸酸的。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位相识不过一天的姑娘陷进去了。
她冷冰冰的桃腮,她雪亮的长刀,她凌空而起帅气的姿势,还有她身上只有离得很近才闻到的幽香。就算她对他嗔怒,也让他欣慰。
可是她是哥哥坚定选择的新娘。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机会亲近她,不是么?
顾况和程遥青的心境天差地别,却又都屏息凝神等着顾老将军的回应。
良久,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你想娶她,可以。”
程遥青的脸色亮起,顾况的嘴角却垮下。
“这是冀州城的急报,札答兰部的北狄人劫掠了大夏边境城镇。我准你带兵出征,倘若你凯旋,就证明你的翅膀已经足够硬。”
“那么我让你自己飞。”
顾净激动地接过急报:“爷爷,多谢成全!”
程遥青却拉过顾况,悄悄问他:“边关的事情我不懂。你与我说说,你爷爷派给阿净的差事,危险不危险?”
程遥青这回可问错了人。
顾况摇摇头,一概不知。
程遥青失望地垂下眼。
下一秒,顾况的身体再次腾飞。这一回,程遥青没有再和他走地面小路,而是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
顾况从来没走过这样的空中道路,他又新奇又害怕。
幸好程遥青手很稳,顾况的衣服又不易脆裂,两人安然无恙地到达了顾况的小院。
“进去吧,偷偷跑出来的小崽子。”
顾况吐了吐舌头。
“那你呢?程……姐姐。”
“收拾行囊,去北方。”
“你要去帮哥哥吗?”
“这是自然。”
“你已经决定好嫁给他了么?”
“为什么这么问?”
“我……”
“你想说什么?”
“我还会见到你吗?”
月光从树叶间洒下银色的辉光,她的嘴唇柔和地勾起。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