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修治……

不，这个名字已经被舍弃了，应该称之为太宰治才对。

太宰治意识恢复的时候，其实相当遗憾。

没错，很遗憾。

他是自己投海自尽的，没有成功死去，他当然非常遗憾。

没死成……一定是被谁救了起来。

是谁呢？在横滨这个混乱的地方，竟然有人会好心的将他从海里救起来吗？

或者说，不是好心，而是不安好心。

太宰治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听了会儿周边的声音。

……没有声音。

周遭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偶尔出现一些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响。

空气中没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但也没有医院特有的那种气味，所以绝对不是在医院里。

他几不可察的动了动手指，摸摸躺着的地方。

底下是一块布，摸起来很普通，但是一点都不柔软，所以也不是躺在床上，应该是躺在铺着什么东西的地上。

大概是纸箱一类的物品。

是被贫穷的人救起来了吧。

这么一来，被人不安好心的救起来的几率就减少了一些。

贫穷的人如果真的想做什么，不是直接扒走他身上的衣物将他丢在原地，就是直接把他卖给其他人，他大概没办法这么安然的躺在原地。

“小黑，等等。”

一个属于小孩子的稚嫩声音传到耳边，“不可以去那里。”

接着是另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传来，“小黑在哪里？”

“跑去修治那里了。”第一个声音说，“跑到大叔旁边，想跳到修治肚子上。”

太宰治：？

太宰治完全没有感受到旁边还有人。

他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果然没看见任何人。

然而下一秒，第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又出现了，“醒了？龙、大叔说修治醒了。”

太宰治：？

太宰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猛地睁开眼睛。

旁边果然空无一人。

这虽然是现在的重点之一，但还有另一个重点——那两个人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不、不对。

两件事应该是同一件事才对，正是因为那个看不见的大叔，他们才会知道他的名字。

太宰治在芥川龙之介和葵凑过来之前，就率先坐起身来，迅速观察了一下这两个人，张张嘴想说话。

……说不出来。

喉咙有些紧紧的。

葵看看他，把旁边的一小杯水递过去，“喝水。”

太宰治默默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又安静的观察了一秒葵，抿了口水、清清喉咙，“咳、你们是谁？是你们救了我吗？”

芥川龙之介微微点头，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是芥川龙之介，这是葵。你是失足落水？”

太宰治微微笑起来，“不是，我是自己入水的。本来以为会死成，没想到竟然被救起来了。救我可没有什么好处，我身上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也没有什么擅长的事……”

他的语气有些尖锐，但面前的两个人听着却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的认真盯着他看，很认真的听他说。

太宰治微微一顿，眯起眼看了看他们，直接问道，“为什么要救我？我在水里看着像尸体了吧，你们看见尸体应该会直接路过才对，为什么会救我？”

芥川龙之介看看葵。

葵看看大叔。

在太宰治眼中，他就是在看旁边的空气。

那里有着所谓的“大叔”吗？

所以他们没有坐在他旁边的位置，而是留了个奇怪的空位，葵刚才拿水给他的动作也有些别扭。

因为不只有这两个人在这里。

是异能力者？如果是的话，谁是那个异能力者？

太宰治一秒钟之内闪过无数想法，也已经想好要怎么继续套话，看看大叔是谁、他们又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先等他们回答刚才的问题。

葵安静了几秒，像是在听谁说着什么一样，就接着开口道，“是大叔让我们救你的。季四郎叔叔。”

太宰治原本打算要套的所有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微微瞪大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季叔……？他在这里？”

葵点点头，再次看向旁边的位置。

太宰治的目光也终于顺着看过去，刚才装出来的什么紧张不安的情绪全部都消失不见，变得有些阴沉起来，伸手在面前的空气挥了挥，“……季叔应该不是觉醒了变成隐形人的异能力，是死了吧。”

葵又点点头。

太宰治低低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的说，“果然死掉了啊。”

葵默默看他。

芥川龙之介皱着眉，有点想说什么，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没有开口。

在这个人醒来前，大叔终于简单的说起他的家世背景，以及这位名叫修治的人与他的渊源。

大叔来自离横滨很遥远的青森县内，死前姓的是“津岛”，但他的旧姓实际上是“平山”，他只是津岛家的养子——在还年幼的时候，家里因为各种考量，将他过继给了当时津岛家的家主。

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家里非常贫穷。

他原本的家实际上是相当有钱的大家族，和在青森政界有着相当程度影响力的津岛家几乎不相上下。

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相当良好，将他过继过去，也算是继续维持良好交情的手段之一。

他在津岛家虽然得到了不错的待遇，但很难有归属感；平山家的人对他的态度也都很好，可是他毕竟小小年纪就被送养，连姓氏都换掉，所以依旧有着一层隔阂。

无论是津岛还是平山，两个家族对他的态度都是友好却疏远。

他从来没有在青森得到任何归属感。

等到上大学的年纪，他就自己考到了位在东京的大学，远远离开家里，只有过年过节必须回去的时候才会回去。

他和修治这孩子一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但在修治还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在他四岁左右，大叔就知道了他是个相当相当早慧、又相当相当聪慧的孩子。

在大爆炸发生的那一年年节，他回到青森时，恰好和修治半浅不深的谈过话。

那个时候……他让修治想离开青森的时候先联络他，他会帮忙带他离开。

虽然没有说的很直白，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大叔当时以为修治至少也会和他一样，直到高中毕业之后才借着考大学的名义离开。

到了修治上高中的时候，他自己一定也已经完全脱离家族，可以帮助修治进行脱离家族的准备。

但人生难以预料。

先是突如其来的擂钵街大爆炸，再来是不知道为什么变成幽灵，又和葵等人一起生活。

接着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看见修治。

明明他还是初中的年纪，却没有在青森接受教育，而是在……在这个距离青森非常遥远的横滨入水。

……家里发生了什么吗？竟然让一个早慧聪明的孩子死意如此坚决。

大叔并不是很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在意的是为什么修治会想自杀。

这孩子和他有些尴尬的养子身份不同，是货真价实的津岛家族成员，还是津岛家现任家主的孩子。

但之前几次的接触，大叔已经知道修治因为早慧，早早感受到了家里利益至上的气氛、看清楚了很多事，对家族同样没有什么归属感。

所以大叔才会想帮助他。

这个和他有着相同感受的小孩是他生前比较在意的家人，不只是活着的时候想帮助他，现在也会想知道他为了什么走上绝路。

不过。

大叔很多想说的话都没有立刻说出来，也没有借着葵的嘴巴说话，而是拿了石头在地上写字，［抱歉，没有遵守约定。］

太宰治看着凭空移动起来的石头，微微垂下眼，“我们哪有什么约定？您死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呢。”

大叔：……

大叔默默转头看看葵，“……气疯了，怎么办？”

他说话就只有葵能听见，即使光明正大的说话，也是在说悄悄话。

葵怎么知道怎么办，有点苦恼的转头看看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过来看自己，头上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

太宰治倒是冷笑一声，“季叔和葵说什么了？”

葵看看他，很诚实的说，“说你很生气，不知道怎么让你消气。”

大叔：？

大叔没想到葵会直接说出来，卡了一秒，又觉得葵说出来确实比较妥当，默默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微笑着说，“我没生气。对了，以后别叫我修治了，那个姓氏和名字我都不要了，我现在叫太宰治。”

大叔卡了一下，刚要开口对葵说话，太宰治就先说，“季叔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在地上写字。”

小黑默默爬到葵肩膀上，小声的喵喵，“好强势。”

“唔。”葵伸手摸摸小黑的尾巴，想了想问，“我和龙，先离开一下？”

大叔虽然有点希望葵在旁边陪他，不过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嗯。”

葵又看看太宰治，“修、唔，太宰……？我们等一下再过来。”

太宰治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又瞥向芥川龙之介，只是微微点头，“嗯。”

芥川龙之介也对暂时离开二楼的公共空间没什么意见，起身和葵一起走回自己的房间里。

他们一关上房间，芥川龙之介就微微皱着眉问，“大叔还好？”

葵点点头，“嗯，还好。”

芥川龙之介和同伴们都没有这种忽然遇见死去亲人灵魂的经验，很难想像现在外面一人一鬼的心情。

想必会有些复杂吧。

约定好的未来……或许也不算是约定好，只能说是曾经想过以后要一起做些什么事，未料再次见面时已经天人永隔、物非人非，所有想过要做的事情一个都无法完成。

这么想想，芥川龙之介又多多少少能想像太宰治的心情了。

现在外面就先留给那一人一鬼。

时间还早，同伴们不会那么早回来，他们可以放心谈话。

芥川龙之介坐到平时坐着休息的位置，又招了招手，“葵。”

葵便很自然地坐到芥川龙之介旁边，又歪歪头让小黑从自己肩膀跳下来，一把抱住跳进怀里的小黑。

芥川龙之介看了眼葵的手，把罗生门用小猫的模样具现化出来，放到葵的面前。

小黑一看见具现化的罗生门，就自己换了个位置，跳到葵的脚前面，开始快乐的和身上缠着空气屏障的罗生门小猫玩。

葵的手就这么空出来了。

芥川龙之介轻轻碰了碰葵的手指，稍微捏捏，接着很轻的握住。

葵已经习惯成自然，只是转头看看他，得到芥川龙之介安静的回望，便跟着回握住他的手。

现在的温度一点都不寒冷。

不过如果芥川龙之介想牵手，葵也不会甩开他。

他们现在牵着手的心情其实完全不一样。

芥川龙之介带着超越友情的情感在牵手，葵则是依旧没有开窍的觉得是普通的让对方的手变温暖，但芥川龙之介也已经很满足了。

因为葵不会在类似现在这种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和芥川龙之介以外的人牵手。

他们生活在生存困难、环境不佳的地方，很多时候都要给同伴们搭把手，互相牵手、彼此背负，都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那也仅限于有需要的时候，像这样没有危险的安全时段，会互相牵手的人也不多。

他们几个同伴里面只有信也、孝弘两兄弟偶尔会这么做，就连银和凛也不太会在这种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情况下彼此牵手，只会靠在一起说悄悄话而已。

不是因为感情不好，只是自然而然的平时不太会牵手。

芥川龙之介一直都很自然的会在平时的休息时间和葵靠在一起，甚至是抱在一起取暖，牵手什么的当然也不会少做。

葵已经很习惯和芥川龙之介手牵手，现在很安分的让他禁锢住一只手的自由，另一只手放在小白身上偶尔摸摸。

两个人在房间里安静的靠在一起坐着。

芥川龙之介静静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想着葵的事，顺便维持着罗生门具现化的模样，葵则是边摸摸小白，边看着小黑和罗生门玩。

小小的空间里安静又温馨。

和芥川龙之介、葵的温馨气氛不同，外面的公共空间里，空气有些微微凝重。

太宰治独自坐在原地，盯着空荡荡的空气看了会儿，目光就转向地面的小石头。

他会来到横滨入水，不是因为季四郎的关系。

这是实话。

他和这个一年才回来没几次、认真谈话也没几次的亲戚没有太多的交集，但他知道为什么季叔会和家里那么疏远。

因为季叔只是个养子而已。

家里对他的态度虽然都很友善，该给的资源也会给，不过依旧会有意无意的将他排除在很多事情之外，在谈论家里的人时也绝对不会讨论到他。

不只是他们这里如此，季叔原本的家族里也是相同的态度。

这种以维持交情为主要目的、只伤害到了孩子的收养行为，从很久以前就存在。

太宰治直到现在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那群人要一直延续着不停止。

但现在已经不关他的事了，所以可以不用再去想。

无论如何。

虽然他和季叔没有多少交集，不过偶尔的几次谈话也能让他知道——他们是同一类人，对这个家、整个家族制度都有着同样的感受。

所以。

即使没有太多交集，这个很快就离开家族、离开青森，完全靠着自己闯出了自己的道路，甚至能让家主都因此而改变态度的人，对年幼的太宰治来说依旧是想要成为的存在。

并不是想要成为和季四郎一模一样的人、复刻他走过的道路，而是想要和他一样，自己离开这个家，自己走出自己的路。

然后，和季四郎不一样的是，他再也不想回去。

只要离开了青森，他就会完全舍弃那个地方、完全舍弃从那里得到的所有一切。

舍弃名字。

舍弃性命。

季叔曾经说过会帮助他，不过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需要帮助，当时虽然点头答应了，可是等他真的要离开时，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他是这么想的。

曾经是这么想的。

世事难料，在等到原先预想的那个时候到来之前，先等到了季叔失踪的消息。

在横滨的擂钵街大爆炸之后，季叔失踪了。

擂钵街大爆炸被官方隐瞒了消息，很多普通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但津岛家还是得到了消息，也知道了季四郎刚好就在擂钵街的噩耗。

想必不可能生还。

季叔原先的活动范围是在东京，为什么会突然跑到横滨？

这个问题，太宰治也有答案。

因为他在最后一次见面时，问了关于异能力、关于横滨的事。

他们的家族在全国范围内不一定排得上号，但在青森算是大家族，该知道的东西也都知道，比如官方隐藏的异能力的存在。

他突然问起那些，即使没有明说，季叔也知道了原因。

太宰治很清楚季四郎不一定是为了他才去的横滨，但他也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季四郎有极大的可能是因为他的关系、想要更了解异能力的关系，才会出现在横滨。

……所以，他也想来看看。

如果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想要将所有的一切都舍弃、还给自己的家族，那……他选择到横滨来自杀。

用这条不值一提的性命，祭奠可能因他而死的津岛季四郎。

当年得知季叔在大爆炸中失踪之后，家族便极为理所当然的瓜分了他的产业，甚至连葬礼都没有举办，无声无息的仿佛家族没有存在过季四郎此人。

太宰治本来就对家族没有期待，但从那时候开始，才是真正的失望透顶。

他想离开。

想要立刻离开。

他是现任家主的孩子，没有被亏待，也没有被欺辱，但是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办法和家里的人走到一起。

离开家里、抵达横滨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他都全部想过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杀失败再醒来，竟然会和季叔的鬼魂说上话。

地面上出现几个字，［既然没有死，就先别死了。死了之后如果变成幽灵，比没死还辛苦。］

太宰治：……

太宰治默默看着移动的石头，实在没办法说出反驳的话。

他虽然不否定世界上有幽灵存在，但没有亲眼看见，还是无法确定真实性。

季叔现在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可能会很怀疑是不是被什么把戏给骗了。

但他不是笨蛋。

他能清楚知道，眼前确实有个看不见的灵体存在。

而且季叔绝对不是自愿变成幽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幽灵。

太宰治顿了顿，脸上挂起假笑，“变成幽灵很辛苦？您看起来过得还挺滋润呢。”

大叔唰唰的写字回答，［如果不是遇见葵，我现在还在无聊的游荡。能看见灵体的人很少，本来只是好奇跟上来看看，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就是说，变成幽灵真的很辛苦，现在也不算滋润，就是顺其自然而已。

嗯。

太宰治对他的境遇也不意外，很随意的应了声，“嗯哼。”

大叔停顿了一下，继续写字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太宰治微笑着回答，“继续找心仪的地方自杀。”

大叔实在没忍住开口吐槽，“青春期的小孩真的是……”

太宰治还是笑眯眯的，“季叔难道在说什么青春期的？”

大叔开口吐槽的话语，太宰治当然听不见，只是猜测而已。

虽然猜中了，但大叔怎么可能承认，迅速写字接续话题，［如果没有其他的打算，就先在这里留下来吧。］

“不用您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宰治讲话还是有点带刺的说，“我也想看看您精心养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呢。”

大叔还是迅速写字，［太抬举我了，大家都是本来就很好的好孩子。就和修……］

他的字还没写完，就自己划线划掉，重写道，［和治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