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陈新将投诉单拍在阎流星面前。
人事司的徐蕙走进会议室,坐在阎流星对面。
“档案编号DY1320313,就132年3月12日,普鲁托公民樊宁临终计划执行事故一案进行调查。”
“流星,”徐蕙说,“首先跟你确认一下,客户当时是否有明确提出变更临终计划的需要?”
双手手指不自觉地在桌底下搅做一团,阎流星摇头:“没有。”
“现场监控显示,樊女士预定于昨日上午十一点离开,而你一直拖延到十一点二十分仍未执行,最终导致樊女士身体抽搐,在极大的痛苦中离世,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阎流星:“……樊女士的临终计划是在四年前提交的,此后并未进行变更或调整,有可能是……忘了……”
徐蕙皱眉,从笔记中抬眼看向阎流星:“你有什么依据吗?”
“我、我听到……”
“听到什么?”
“樊女士……似乎还不想结束生命。她对这个世界尚有留恋。”
徐蕙一声沉吟:“可是樊女士当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信息的?”
阎流星下意识地捏紧双手:“我……我似乎觉醒了读心术,能听到樊女士内心的想法。”
时间回溯到一天前。
——叮铃铃,闹钟乍响。
被窝里传来一声闷哼,随后探出一根细长手臂,在床头探索良久,终于摸到了手表上的机关。
手指贴上的瞬间,吵闹声戛然而止,转而开始了一天的播报。
男人声音低沉,说话间带着些许宠溺的笑意:
现在是普鲁托132年3月12日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天气晴。
下一班列车将于15分钟后到站,请尽快起床。
我是你的智能伴侣,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接下来,为你播报晨间新闻……
阎流星翻开棉被一角,露出被闷红了的脸和脖子,自然蜷曲的黑发蓬松凌乱。
他又做噩梦了,醒来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家门咚咚作响,外面传来发小高毅洋的声音:“阎流星,你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还有十四……不,只剩十三分钟了!”
十三分钟啊……十三分钟?
一个鲤鱼打挺,阎流星先冲上去开了门,随后又像一阵风刮进洗手间。
高毅洋有些无奈:“不是我说你,闹钟都响了快半个小时了,整栋宿舍楼都醒了。你倒好,竟然还在睡。”
阎流星含着满嘴牙膏泡泡:“可我真听不见啊……还好你过来了!”
“怎么,又做怪梦了?”
高毅洋从衣柜里拿了一套宝蓝色西装,丢进洗手间,关上门,随手替他整理床铺。
“可不是嘛……”阎流星吐掉嘴里的泡沫,胡乱擦脸,“先不说这个了,还剩多少时间?”
高毅洋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十分钟。”
“完了完了完了……”
阎流星快速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将衬衫和西裤往身上套。因为习惯性睡过头,阎流星早已练就一身快速换衣和打领带的本领。
他抹上发胶往头发上随便一抓,打开洗手间门,两脚踩进袜子和皮鞋里。
“还有4分钟,快走!”
“嘿,你的‘管家’和背包!”高毅洋一把将他床头柜上的东西捞起,抓起事先做好的早餐,闪身出门。
“快,给我!”
手表仍兀自播着新闻,阎流星边跑边把它叫停。
电梯停在顶楼,没有半点下凡的意思。两人默契地调转方向,奔向楼梯,极速狂下五层楼,出门,右拐,越过汹涌人群,飞奔入站。
手表惊险擦过扫描仪,显示出绿色小勾,闸门应声而开,差点勾住阎流星的背包带。
“嘿,你俩慢点!再这样就不让你们进站了!”乘警忍不住高声提醒。
“保证没有下次!”阎流星嘴上应着,脚下却不停。
两人沿着扶梯一路狂奔。
乘警只听到“保证”二字,后面的话早已随着他们的离开,隐匿在地铁逼仄的微风里。
赶在列车门关上的前5秒,阎流星和高毅洋顺利挤进车厢。
阎流星气喘如牛,待稍稍平复下来,才慢条斯理地把手表戴好。
在普鲁托公国,每位公民一出生就会分配到一个名叫【管家】的终端,一般是手表状。
管家可以在不同形态间自由切换,实时监测公民的生命数据、行为轨迹,接受一对一智能订制,给出最精确的生活建议和最个性化的管家式体验。
高毅洋看了他的管家一眼:“你有看到最近上新的语音包吗?就不打算换一个?”
阎流星随口搪塞:“换新语音的话又得调试,挺麻烦的。”
高毅洋:“你要是觉得麻烦,我……”
“嘶!啊……”
后脖颈传来的刺痛让阎流星直接叫了出来。他抬手捂住疼痛传来的地方,一下说不出话。
“怎么了?”高毅洋仗着身高优势,拨开他的手。
只见阎流星的后脖颈处,有个拇指盖大小的魔方标记。
那是普鲁托公民独有的标记。在这个标记的背后,是甫一出生就被植入的【生命芯片】,只有死亡才能把它抹去。
此时,本该是灰底蓝光的标记没来由地红肿起来,温度烫得惊人。
高毅洋:“搞不好是芯片出了问题,是因为那些药吗?你有定期去复查吗?”
“……你真是跟我爸越来越像了。”
阎流星轻轻拍掉他的手,摸了摸后脖颈,原本还在发烫的地方忽然又降了温:“奇怪……又没事了。”
“我看看?真的。”高毅洋反手摸向自己的,“怎么我就没这种情况?你还是去下医院吧。”
“小事,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就去。”
“你!不就打份工吗?何必呢?”
员工宿舍楼离他们工作的地方并不远。两人很快就来到一栋二十三层高的建筑面前。
大楼上龙飞凤舞地贴着五个大字【临终事务局】。
此时正是踩点打卡的关键时刻,高毅洋闭上了唠叨的嘴,和阎流星挤进全是同事的电梯。
他们同属临终事务局,虽然所在部门不同,但所做的工作都只有一个目的:
为全体普鲁托公民提供优质的【临终服务】。
“九楼到了,”电梯温柔地提醒着每一层楼的部门名称,“可前往临终事务服务中心。”
阎流星在九楼下了电梯。
随着他丝滑滑入工位,管家也自动打卡成功,打卡时间:上午8点29分01秒。呼,好险。
阎流星在管家表盘上轻敲两下,手表切换成电脑形态,并根据阎流星日常的使用习惯,即刻显示出这一周需要处理的客户档案。
他一边嚼着高毅洋给他做的三明治,一边快速扫过档案,确认今天需要优先处理的工作对象——樊宁,一位年过七旬且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士。
正准备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厚重的击掌声,吓得他匆忙将三明治塞进抽屉。
陈新:“两分钟之后开例会,大家准备好各自的汇报材料,务必开短会,开高效的会。”
会议高不高效,阎流星不知道,反正这会一般开起来都不会短。
轮到他汇报上周的工作进度和这周的工作计划,人还没开口,上司陈新就已经笑出了声:“流星殿下,早会的时候最好注意一下形象。”
阎流星有些错愕。
陈新用钢笔敲了敲笔记本,见他一脸不知所措的傻样,大发慈悲地指了指嘴角:“说了多少次,上班时间不要吃早餐。”
他这才反应过来:糟糕,嘴角忘了擦。
有好心人给他递上纸巾:“殿下,请用纸。”
这次,原本还会掩饰一下的同事们直接笑出了声:“殿下,擦完嘴巴,请汇报。”
阎流星笑笑,将提前写好的周报翻开来念。
他其实不喜欢“殿下”这个后缀。
之所以这么叫他,纯粹是因为他姓阎,且往上数两代人也都是临终事务局局长,位居高位,很难不让人注意。
没入职多久,这件事就在整座大楼里传开了。
所有人就都知道服务中心有位姓阎的“殿下”,人送外号“阎罗王3.0”。
痛苦的一周从在例会上被上司和同事“调侃”开始,更痛苦的是,开完例会还要被“调侃”你的人单独留下。
陈新:“流星,你进来也有一年了吧?”
阎流星:“今天刚满一年。”
“我给你这一年的绩效都评了A。现在进入第二年,只要这个季度没有客诉,晋升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不过……”陈新话说到一半,双眼在阎流星的脸上打量了几番,“你应该也犯不着我担心。”
阎流星其实不是很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陈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晋升之后记得替我在令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好家伙,原来是惦记上了他爸。这是要拿他去做投名状啊。
阎流星自闭了,摆出职业微笑,不反驳也不附和,任由陈新尬在原地。
直到陈新的脸色红红绿绿地变了几变,貌似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阎流星才道:“我先回去工作了,今天还得出外勤。”
尽管工作环境很莫名其妙,但阎流星加入临终事务局不是为了讨好这群人的,他有他的热爱和理想。
管家恢复成手表,戴在手腕上。将吃剩的半块三明治和半杯热巧克力装进书包,阎流星踏出临终事务局大楼,前往圣保罗利亚医院。
樊宁是在一周前转入临终关怀病房的。
绵长洁净的走廊阳光充足。阎流星刚一出电梯门,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妈!你不要丢下我啊!妈啊!”
葬仪馆的黑羽已经到达,此时正斜靠在病房门外,狂翻白眼。
阎流星走到他身边:“怎么,不进去?”
黑羽靠到他耳边:“人已经送进来两个月了,苏医生死活联系不上家属。现在临终程序启动了,好儿子就像笋一样突然冒出来。我才不要进去看他演戏。”
“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
“呵,苦衷?他最好有。这种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樊宁身上的仪器已经被撤走,此时呼吸微弱但平缓,像是单纯地睡着。
中年男子双膝跪地,把脸埋在洁白的床单上,声音嘶哑,想必方才嚎叫的人就是他。
除了黑羽之外,负责遗产手续的律师易木珩也已经到场。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静静站在中年男子身后,手上握着一个文件夹,里面大概是遗产继承的相关文件。
临终关怀科的医生苏子梵为樊宁做完最后一次检查,见阎流星来了,对他摇了摇头:“可以进入程序的下一步了。家属如果还有什么想对病人说的,这是最后的时间。”
除了家属,所有人了离开病房,将身后的门关上。
世界突然安静了。
根据普鲁托公国临终事务局相关规定,每位公民都可以在成年之后,通过管家在线定制自己的临终计划,约定死亡条件,定制死亡时间,选择一个自己想要的结局。
临终计划被审核通过后,一旦管家检测到公民的身体状况达到临终条件,便会自动启动临终程序,并将相关任务分配到普鲁托公国的四大机构:各大医院临终关怀科,葬仪馆,临终事务局以及律师事务所。
这四大机构就像阎王殿的黑白无常:
医生敲钟,出具死亡证明;
临终管理员勾魂,回收生命芯片和管家;
葬仪馆收尸,给客户寻个好去处;
律师则把客户该分的东西都分一分。
清场,走人。
从此账号注销,世上再无此人。
四人在病房门外站了片刻,男子从里面拉开了房门:“各位,我好了。”
阎流星朝他点点头:“您好,我是临终事务局的管理员,阎流星。这是我的工作证。根据令堂生前勾选的临终条件——持续深度昏迷两个月及以上,目前已达到相应条件。遵循令堂生前的意愿,接下来将由我为令堂执行临终仪式。”
“麻烦你了。”
阎流星坐到樊宁的病床前,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男子曾经埋首的地方,那里干净,干燥。
他轻垂眼睫,打开管家。
管家姿态舒展,平板上霎时显示出樊宁的生命档案。
黑羽在门口静静看着:“来了,传说中的‘生死簿’。”
阳光落在阎流星和樊宁身上,在纯白的空间内勾勒出两人的轮廓,让原本冰冷的空气染上一丝温暖。
——樊宁,普鲁托060年生人,于四年前留言:
若我不幸病重,不插管,不开颅,切勿过度治疗,让我可以完完整整地离开。旁人也不需要过度伤心。我平生无甚风浪,与爱人白首到老,游历山川无数,此生足矣。惟愿山河无恙,子孙顺遂。在我死后,请把我和老头同葬一墓,谢谢。
时间的指针滑到上午十一点,男人又开始干吼起来。
约定的时间已到,樊宁的后脖颈上,生命芯片的标记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亮。
阎流星将手覆盖上樊宁的双眼,轻声说:“生命芯片,收敛。”
得到了管理员的指令,樊宁腕上的管家犹如打开了神秘的机关,迸发出胶卷一般的光带。
光带丛丛延展,绸缎一般包裹住樊宁的身体,上面闪烁着的是樊宁从出生到死亡所经历过的一切。
它们带着记忆,带着樊宁这一生所走过的路,渐渐汇聚到她的后脖颈,最终全部注入生命芯片当中。
阎流星的管家发出鸣叫:“收敛完成,请进行最终确认”。
樊宁的生死簿上浮现出“确认”键,上书一行小字:约定时间已到,请管理员按下确认键,完成“公民销户”,并回收生命芯片和管家。
——别走!
阎流星一愣,一阵诡异的感觉从掌心传来。
此时,他的掌心仍覆盖在樊宁的双眼上。那里已经停止转动,皮肤上却尚有温度。
樊宁还没死,只有管理员完成最终确认,她才会迎来最终的死亡。
可阎流星犹豫了,这是过去的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他清晰地听到樊宁在跟他说:不要,我还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