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元帝子嗣众多,除了尚未封王的年幼皇子住在宫内,尤为宠爱的端王、盛王等亲王自有王府,其余亲王入京朝拜,一律暂住太平坊,邻里之间,由宦官管束,总管太平坊的宦官便称宅使。
褚松回一路策马,很快抵达太平坊,踏开步子,便往坊内。
“侯爷,侯爷驾到,小人有失远迎……”娄宅使得知消息,一张笑脸上前迎接,“不知侯爷前来,有何吩咐?”
若放在平时,褚松回倒有闲情逸致与娄宅使寒暄一二,不过当下,他只想着赶紧找到赵慕萧,直接便道:“景王居在何处,带路。”
娄宅使眼睛滴溜转,了然道:“侯爷请跟小人来,这里。”
今日大军班师回朝,身为第一功臣的主将玄衣侯,却于长街之上,当着众多百姓将士的面,连甲胄都没脱,就追着一个穿蓝衣的少年满城地跑,听闻还是景王失散多年的长子。
虽说玄衣侯褚松回其人,本就张扬肆意,纵马长街,随心所欲惯了,却也是世家贵公子,何曾有过此等令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此间缘由,定不一般。一时之间,坊间议论不休。看来这平都城日后,会更加热闹了。
褚松回走得极快,大步前迈。娄宅使有些胖,只得小碎步跟上,将人领至坊内西南的一处宅院前,道:“侯爷,这便是景王下榻的宅子了。”
褚松回随手丢了一颗金珠。
娄宅使忙接住,“这怎么好意思呢……多谢侯爷,多谢侯爷!你们几个,还不快快开门,去禀报景王,玄衣侯来了!”
秋风清,铜铃当当作响。
褚松回侯立门外,抬头注视宅院的飞檐风铃,手指抖动得厉害,他蓦然攥紧手心,这一瞬间,似乎也攥紧了心,心跳声越发如雷鸣。须臾之间,他犹如呼吸了千万次,设想着等会见到萧萧,该如何坦白。他拂过自己洁净的衣袖,忽而又一阵浪潮席卷似的紧张,转身叫道:“娄宅使!”
娄宅使正在一旁悄悄咬着金珠,喜不自胜。忽听褚松回声音严肃地唤他,登时吓了一跳,牙齿跟着一抖,咬到了腮帮子,捂着脸“哎呦哎呦”,“侯爷有何吩咐……”
褚松回问:“你看,本侯的衣着可还端正?发冠可还整齐?”
“端正!整齐!”娄宅使大松了一口气,“侯爷剑眉星目,风姿琅然,俊逸潇洒,果真是百姓口中的平都第一美男子。小人记得,上次见到侯爷的时候,还是一年多前,如今侯爷比那时更俊朗了。”
“当真?”
娄宅使肯定道:“小人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褚松回又理了理袖口与发束,萧萧喜欢他这张脸,自要打扮得好好的,再去亲自道歉。
娄宅使挤眉弄眼,也不知玄衣侯与景王长子私下里发生过什么事,能让大名鼎鼎的玄衣侯这般方寸之乱,如此真是引人好奇。
褚松回整理好衣着佩饰,暗自焦急:“怎么还不来……”
话音一落,便听匆匆脚步声。
褚松回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几步。
“小王见过、见过……玄衣侯……”
只见景王与景王妃,赵闲以及一众小厮丫鬟,尽皆诚惶诚恐。甚至一众人都还在恍惚梦中,真没想到,赵慕萧的“未婚夫”摇身一变,竟成了……名动天下的玄衣侯!
褚松回往一群人身后看了看,没见着赵慕萧的踪影,不由问道:“萧萧呢?”
“萧萧……”景王握着手绢擦汗,“萧萧身子不适,正巧在侯爷驾临前,回屋歇息了,小王听闻侯爷在外,一时忘了唤他……”
景王妃嗫嚅道:“是,是,只怕萧萧不能见客了。”
赵闲疯狂点头,趁褚松回没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怪此人!
褚松回皱眉,萧萧患有眼疾,方才在京城追闹,他虽耳力绝佳,小心谨慎,可还是几次不慎磕到了膝盖,必然很疼。
此事,说到底,还是他作孽。
褚松回认下,郑重行叉手礼,俯身道:“王爷王妃,在灵州城时,晚辈多有冒犯,实属我轻狂放纵,肆意妄为,晚辈知错,稍后将奉礼赔罪,但请王爷王妃原谅。”
“这这这……不用了不用了。小王怎敢受玄衣侯恩惠……”
他因简王之事获罪,虽为亲王,有名无实。而玄衣侯如今当道,功名权势在身,正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他们两家之间来往密切,岂不让皇上猜忌……光是想想,景王就怕得直淌汗。
“不用如此,这是应当的。”褚松回又道:“萧萧在何处,我去找他。”
景王与王妃对视,犹豫不决,正思索着如何拒绝。
褚松回等不及了,直接便往宅院中去,严肃道:“王爷不必拦我,我今日一定要见到萧萧,与他好生道歉。至于陛下那边,我亦会去谢罪。王爷放心,罪在我一人,绝不会牵连到景王府。”
青年重又换上以前在灵州常穿的那套圆领袍,英俊潇洒如旧。只不过如今身份明了,又知他胜仗归来,再打量着,尽是矜贵凛冽的权势之气,不容置喙。
景王招架不住:“这……”
赵闲偷偷小声嘀咕:“现在做人了,早干嘛了?”
景王妃吓得当场拍他下巴,“闭嘴,他现在可是玄衣侯,你还敢说?!”
宅院中只有寥寥几个从灵州跟过来的丫鬟小厮伺候,其余都是宫中的人。见了玄衣侯,纷纷行礼指路,终于到了小王爷所在寝居。
褚松回道:“王爷和王妃先回去吧,我与萧萧说。”
景王已是汗流浃背,“侯爷,萧萧他……”
娄宅使察言观色,看出些门道了,他得了玄衣侯的金珠,自然替玄衣侯做事,劝着景王:“王爷,想必侯爷与小王爷之间存在着什么误会,不妨让他们见一面,好好说开,岂不正好?王爷,您已有多年不来京城了,有些事,小人兼任宅使,可得与您知会一二。来来来,王爷,咱们去正厅谈。”
“可是……”
“王爷先请。”
娄宅使做出邀请的姿势。
景王心道褚松回长街追逐一事,已闹得满城皆知,藏是藏不住的,况且他这人虽行事狂妄,必不会伤害萧萧。景王实在无奈,只好应下。
一行人离去之后,褚松回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叩门,露着笑容,语声轻慢,“萧萧,是我,你……”
话音未落,门便被打开。
褚松回注目凝神,待看到人时,笑容忽然僵硬凝滞,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怎么在这?”
却见开门人,竟是楚随。
——赵慕萧名义上真正的未婚夫。
他的不善尤为明显。
楚随一愣,压下心中的惊诧与复杂,连忙行礼道:“回侯爷,小王爷腿脚受伤,愚某送他回来,正巧小王爷说有事与我商谈。”
“那也需不着你。”褚松回没看楚随,而是侧目对娄宅使说,“娄大人,太平坊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规矩已经这般松散了吗?”
娄宅使会意,“小人失职,听小王爷说这是他未婚夫,便放了进去。”
“什么未婚夫?!”褚松回拧眉,训斥,“哪来的未婚夫?”
娄宅使拍自己的嘴巴子,讪笑:“小人说错话,没有未婚夫,就是这位翰林院校书郎楚公子……”
“管他是谁?”褚松回咬牙切齿,周身萦绕戾气,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滚?”
玄衣侯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了,又深受陛下信任,若得罪了此人,仕途之路安能平顺?楚随心中大骇:“请侯爷恕罪!”
“探花郎,你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赶紧走?你走了侯爷不就恕罪了!”娄宅使挥手招人来,架着楚随火速离开此处。
现下安静,听蝉鸣声。
褚松回踩着皂靴,渐进屋内,转入屏风后,见榻上坐着的蓝衣少年,正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他真是瘦了许多。
一向亮晶晶的眼眸此时平静安然,不起波澜,似是无声的质问。
褚松回忽有些不敢看他。
这屋子陈设简朴却雅致。
铜炉中,清淡的药草熏香袅袅起青烟,缭绕在少年身侧,飘往海棠花窗之外。窗外,红墙边百竿翠竹,竹旁有桂花树,细细碎碎的橙黄桂蕊迎风簌簌,浓香乘风,又沿着花窗,袭入屋内,与熏香融为一体,裹挟着蓝袍白衣的少年。
褚松回的目光又再度落在赵慕萧身上。
他仍如方才,面无表情。
香气很是浓郁。
赵慕萧无意咳嗽了一声。
褚松回回过神来,忙去关了窗子,瞥见桌上有一瓶打开了的药膏,药膏并没有新用的痕迹。褚松回又看他衣裳,衣袍被掀起,露出白袴衣角。
应当是刚要涂抹,他便来了。
褚松回紧张道:“萧萧,你腿脚可还好吗?我替你涂药膏。”
“不用,我自己会涂。”
赵慕萧垂眸看着褚松回,眼前一团模糊,却格外熟悉。褚松回这一身,正是在灵州常穿的,赵慕萧早便看得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就是穿着这一身,在晴岚亭,佯装他的未婚夫,然后开始骗他,戏弄他,欺负他。
赵慕萧抿唇,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褚松回焦急道:“定是街上追着的时候,你受伤了,千怪万怪都怪我,萧萧,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替你涂药。”
“不要。”赵慕萧道。
“你眼疾还没好,有些地方看不清,我帮你涂好不好?”褚松回甚是卑微,甚至蹲在榻下同他说话。
赵慕萧表情紧绷着:“就不要,不要你涂。你快点走。”
褚松回靠近几寸,忍不住浮想。那个楚随刚才就在这里,若不是他突然到来,岂不是那家伙给萧萧涂药了。褚松回牙酸,偏要问:“那你要他涂吗?”
赵慕萧想了会,才想到他说的“他”是指楚随,哼声点头:“他才是我未婚夫,涂药也是理所应当。”
褚松回胸口发闷:“……我已经把他赶走了。”
“我听到了。”赵慕萧慢吞吞地说,“毕竟你是玄衣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忤逆你,谁又敢得罪你。还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消遣谁,就消遣谁。”
慢慢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真厉害。”
颇为阴阳怪气,有对付贾文羽、冯季之时的牙尖嘴利。
褚松回苦笑不已,心虚嘴硬道:“我没有。”
赵慕萧不理他,下逐客令。
褚松回一点也不想走,道:“萧萧,先涂药,之后任打任骂都随你,好不好?”
赵慕萧侧身过去,扯到伤口,下意识蹙眉,轻轻扶了下膝盖。
“萧萧!”褚松回本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然将这细微变化看在眼中,他心下实在担忧自责,一时之间顾不上其他的,伸手去勾他的衣袍。
赵慕萧察觉到,顿时更加气呼呼,怒道:“你别过分!”
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赵慕萧想也不想,抬脚踹过去。
褚松回挡之不及,也没想着挡,待反应过来,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便被踹得后退了几步远。
却嗅到一缕香。
含着桂花、草药与衣上皂角的香。
褚松回摸了摸莫名狂跳的胸口,怔神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