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保在花间小筑定的房间是双床房。
靠近门边的那张床上摊着还没收拾完的行李,行李箱大敞着躺在地上。
随亦可跨过行李箱,坐到靠窗的那张床上。他目光直直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但实际上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裴小保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担忧。随亦可脸上的血液已经被清洗干净了,但双颊仍红彤彤的。裴小保抬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才发现他还没退烧。
他将人按倒在床上,又给他盖上了被子,“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个医生过来。”
房间门被轻轻关上,屋子里只剩下随亦可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那一闪而过的刀光和窗前的火光不停地在他眼前上演。
牵牛花被烈火吞噬的画面那么清晰,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
他只好睁开眼。让眼前的画面覆盖住留在脑海中的画面。
他看到床对面的浅灰色墙壁上挂着一副油画,浓烈的色彩几乎要冲出画框,明媚而耀眼。他看到随风摆动的白色窗帘,看到桌子上一朵扶桑花开得正好。
他突然记起,那个人刺向他的尖刀就是藏在这样的一束扶桑花里。他匆忙收回视线,观察起盖在身上印着浅色花纹的被子。
一些不该出现在被子上的暗红色块闯入随亦可的视线。
那红色的确不在被子上,是不小心落在随亦可衣袖上的,贾臻真的血。
那刀子看起来那么锋利,被刺伤的胳膊会很痛吧?
随亦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胳膊,心道贾先生真是个奇怪的人。
等裴小保带着医生回来的时候,随亦可已经睡着了。
他一病好几天,将裴小保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
这几日,裴小保总是和他待在一处,随亦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病情打扰裴小保放假的雅兴,总是催着他出去玩。白天的时候还好,裴小保勉强待得住,一到晚上他便有些坐立难安。
更何况今天还是国庆日,外边的庆祝活动一大早便开始了,不用出门都能感受到那种热闹的氛围。
随亦可看得出裴小保脸上的纠结,便将人往门外推。裴小保半推半就地跟随亦可保证,等他病好了一定带他好好出去玩。看随亦可点头应下,才肯离开。
其实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并不怎么无聊。
随亦可站在窗边看向热闹的街景,看小孩子举着花灯跑来跑去,看五彩斑斓的灯光将鲜花染成奇异的色彩,看半空中时不时炸开的烟花,也觉得怡然自得。
何况今夜的百花小镇,比往常更要热闹。
一辆装点精美的花车出现在了小镇的中央大道上,几个精灵打扮的漂亮女生分站在花车上跳舞,时不时跟车下的观众互动一下。
花车刚刚好停在随亦可的窗户下。周围的小孩子瞬间将花车围了起来,对着车上的精灵疯狂地招手。精灵们微微弯下身子,和他们击掌,对他们飞吻。
窗户旁的随亦可跃跃欲试,他没想到自己能在镜子国参与到游乐园的压轴节目里。
一位美丽的精灵察觉到随亦可的视线,突然抬头微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啊,好漂亮。随亦可憨笑着对她摆手,心想,我果然是个直男。
欢乐的旋律接近尾声,花车中央那座挂满藤蔓的木制小屋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带着黑色礼帽,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弯腰从小屋里出来。
在对上那人视线的瞬间,随亦可心脏刹那收紧。
是......贾先生?他的伤好了?
贾臻真的目光在随亦可脸上一掠而过,他微笑着看向花车周围的人,优雅地行了一个绅士礼。
暗杀事件发生的那天,花园别墅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那个刺杀贾臻真的人冒充了别墅里的园丁,而真正的园丁被发现在家中陷入昏睡。
他们将那个园丁叫醒仔细询问了一番,这才发现他在三天前就已经陷入了昏睡。
阿淼让别墅的管家重新核对了别墅里工作人员的信息,确保他们的真实身份,并将安防等级再次提高。
深夜,阿淼将管家送出书房,看向略显疲惫的贾臻真。
“先生,小随先生那边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了。国庆日当天的宣讲还要如期进行吗?”在阿淼看来,极端派对于贾臻真的暗杀计划定然不会只有这一环,众目睽睽之下的宣讲定然会给他们更多行动的机会。
“我们来百花小镇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此次宣讲吗?”贾臻真摇摇头,显然不赞同阿淼的言外之意,“若是因为这次刺杀就半途而废,他们之后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
“宣讲依旧定在国庆当天,但具体的时间和形式我会重新考虑一下。”
“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针对我的一切敌对行为,都是白费力气。这项法案的推进我势在必行,即便以我的性命为代价。”
阿淼无不钦佩地看了贾臻真一眼,又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轻声叹气。
“你在干嘛?”贾臻真问他。
“哎!”阿淼再次叹息道,“我本以为贾先生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小随先生呢。”在贾臻真面前,阿淼的脸色会更温和一些,话也稍多些。
但他不知道,他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会在贾臻真心底惊起多大的波澜。
“你怎么会这么想?”贾臻真用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我只是觉得随亦可和镜子国的其他人不同,或许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关于我们法案的推行。”
“小随先生的确神经大条,他明明都看到了。”阿淼说的是那日随亦可在二楼看到镜子的事,“正常人早就该打包行李离开庄园了。”
“嘘!”贾臻真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那件事情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主楼一向不轻易让旁人进入,就连管家也不会随便踏上二楼,也是贾臻真那几日疏忽了,才会出现随亦可这么个意外。
随亦可总是在制造意外。
突然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庄园里是意外,莫名其妙将自己锁在门外惹他心软是意外,不小心撞破自己的秘密是意外。
就连现在出现在花车正对的窗户旁,似乎也是意外。
一次又一次意外,也让贾臻真一次又一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一触即分,却一眼难忘。
花车上,贾臻真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精灵世界里国王的角色。黑色的西服之下,是花纹繁复的复古式宫廷衬衫。他劲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攥着话筒,冷淡低沉的声音中断了花车下热闹的氛围。
他在讲故事,一个关于镜子的故事。
随亦可这才知道,原来贾先生并不讨厌镜子,是庄园里的人觉得镜子让他家破人亡,才误以为在他面前不能提及镜子。加之,管家曾因为镜子受罚,镜子在庄园里便更讳莫如深了。
但对于管家被罚的原因,大家其实并不怎么清楚。
人群中传来骚动,被穿着便衣的安保人员镇压。
小孩子们不知道镜子是什么,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情绪失控的父母。但关于镜子的故事还在继续,很快他们的注意力便再次便被贾臻真的故事吸引。
同样被故事吸引的还有窗户旁的随亦可。旁人给他讲镜子国中有关镜子的故事,都是含糊其辞,分崩离析,而贾臻真的故事却循序渐进有头有尾。
何况今天贾臻真的穿搭与以往格外不同,那身合体的西装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抓眼,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帅气逼人。
果然人靠衣装啊。随亦可在听故事的同时默默感慨。
“镜子从来不应该成为禁品。因为器具无罪,有罪的是人心。”
故事收尾,台下一片安静,不远处炸开的烟花声显得格外响亮。
一阵小小的微弱的鼓掌声在孩童中间响起,紧接着,更多的鼓掌声接连响起。花车下的小孩子们开始讨论起镜子,不少孩子回头望向还在怔愣中的父母,恳求一面镜子。
花车周围再次热闹了起来。
贾臻真再次对众人行礼,然后弯腰进了那间挂满藤蔓的小木屋。他余光瞥过花间小筑三楼的窗户,随亦可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和镜子国大多数心有余悸的成年人不同,贾臻真讲的这个有关镜子的故事对随亦可来说就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充满童话色彩,并不怎么真实的故事。
他从未亲身经历过那些与镜子有关的繁荣和衰败,便也不会对这种冷冰冰的物品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但在楼下响起掌声的那一刻,一股冲动却骤然在随亦可胸前荡开。那股冲动,催促着他下楼,催促着他去到贾臻真面前。
就在刺杀的第二天晚上,随亦可曾经趁裴小保不在的时候,去过贾臻真的花园别墅。但他还未靠近便被人拦住了,一个全身武装的年轻安保人员,面容严肃地告诉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花园别墅。”
随亦可试图跟他解释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的来意,但都没什么用。他又问那人贾先生现在的状况如何,那人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他有点儿失落和愧疚,原来他和贾先生之间隔得这么远,可那日离开得匆忙他还未曾对贾先生说一句感谢。
随亦可步伐飞快地跑下三楼,他和那群呼唤着国王再次露面的孩子们挤在一起,紧紧跟在花车后边。
漂亮的森林精灵们又开始跳舞,随亦可的视线却紧紧追着那间木质小屋。
小屋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隙,坐在小屋里的人往外看了一眼。
很快,一个黑色身影拦在了随亦可面前。
“阿淼?”随亦可有些惊讶道。
“小随先生早些回去吧。”阿淼冷声开口。
“我、”随亦可突然有些卡壳,“我只是想看看贾先生。他的伤怎么样了?”
“贾先生已经没事了。”阿淼今天的表情格外冷峻,“小随先生还是先回去吧。”
“我还没对贾先生说谢谢。”
“我会帮您转达的。”
阿淼的态度如此坚决,随亦可只好退让,他点了点头,“好。”
追着花车的孩童们被拦了下来,花车向着一条无人的小道驶去。
随亦可目送它消失在路的尽头,总觉得它的背影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