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都城的第二天,裴元逸一早便来寻他,告诉他,午间要到琼玉阁去,月儿今日回来给他接风洗尘。
裴元辰年后走得仓促,裴容月嫁人后只在回门那日见过一面,此后便没机会相见,细细算来,也有五六个月不曾相见。
七月份阳光正灿烂,裴元辰和裴元逸一同在园子里走过树影婆娑,到三房去,裴元逸还细细告诉着裴元辰关于裴容月的现状。
少年少女两心相许,算得是佳偶天成,起初父母虽有些惊慌失措,源于赐婚突然,但后来也觉是亲上加亲,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确是一桩好婚事。
于是如今也常常往来,瑞王的府邸不拘他们往来,母亲偶尔无事,还到王府内小住,以慰思女之情。
裴元逸笑着言语,忽而却感慨道:“只是偶尔还是觉得可惜,月儿方及笄便嫁出去,实在太早,元辰,等容诗及笄了,我们可要好好相看。”
裴元辰看着裴元逸那一脸心有戚戚然的样子,倒忍不住轻笑:“容诗今年才十二岁,哪里就到嫁人那一步了,兄长看来确实被月儿的婚事吓到了。”
裴元逸却只是一笑,不置可否,固然如今嘴上夸赞这门婚事如何合心意,但到底突然,他心里时至今日也难免有些怨怪。
但忽然,他又道:“可是月儿很开心。”
裴元逸脸上带着些欣慰的温和笑意。
裴元辰微微低头附和:“是啊,月儿开心就好。”
两人谈话间,便到了琼玉阁门外,裴容兰和裴容诗早就来到,隔着门扉也能听到少女明媚笑声。
云香来开门,却笑着赶忙请两人进去:“公子快请进,小姐们等候多时了。”
裴元辰看着云香,却道:“云香,今日不是你下厨吗?”
云香脸上却有些忍俊不禁,憋着笑道:“今日可不全是我,公子进去了,就知道都是哪几位大厨了。”
裴元逸和裴元辰有些莫名地对视一眼,等进了院门,便见琼玉阁的门开着,正对着一院子的红山茶。
这时候正是好花期,绛红色山茶花开的正浓,叶片明绿繁盛,清风阵阵里,琼玉阁满园的馥郁芬芳。
两人踏上阶去,却见裴容诗端端正正地将一碟子枣花酥摆在桌子正中央,裴元逸忍不住噗嗤一笑,扬声道:“容诗,是哪家的宴席糕点在中间啊?”
裴容诗放好后直起身子,轻哼一声道:“大哥哥,这可是我第一次做枣花酥,你要是挑这些礼仪,我可就不让你吃啦!”
裴元逸只好一迭声又去陪礼道歉:“好好好,是大哥哥的错,还请小妹大人有大量,赏我一块尝尝。”
裴容诗却将脸一扭,恩准似的一哼,逗得屋里的侍女们都笑出声来。
裴元辰看看桌子上,除却那道枣花酥,余下还有一道青笋炸鹿脯,他道:“我知道,这是云香的拿手菜。”
另有三道菜肴,裴容诗这时却转过来颇有些骄傲地介绍道:“素烩三鲜丸是蕊珠的,云片火腿是云画做的,至于清汁蒸桂鱼,则是郑妈妈的手艺。”
说话间,却见裴容兰也端了一盘菜过来,见了几人,便笑意盈盈道:“我手艺不精,只好做了盘清炒虾仁,想来这两味清甜,再如何也不至于难吃。”
四人入席,裴元逸笑道:“我知道了,今日各人出一道菜,可我和元辰却是空手来的,这可怎么办?”
一时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裴容兰道:“今日是月姐姐给二哥接风洗尘,二哥哥空手来是应当的。”
这一时将裴元辰撇出去,裴元逸却只好又说:“看来今日这宴最没面子吃的,是只剩下我一个了。”
众人又笑,却听一道婉转女声道:“哥哥,我让人取了你私藏的好酒来了,你也就厚着脸,做在席上吃吧。”
闻声看去,却是裴容月笑着奉上一道紫参野鸡汤来,几个月不见,少女已经褪去稚气,姿容秀美,乌鬓娆娆,一身雪青衣裙,更衬的通体气质大度,妍丽动人。
裴容月搁好鸡汤,却笑着打量了一圈裴元辰,轻轻道:“二哥哥出去这几个月,清瘦了不少。”
裴元辰含笑看着裴容月道:“果然是亲妹妹,和兰儿、容诗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说的分毫不差。”
这话一出,三姐妹都不免笑出来,裴容诗起身挽着裴容月坐下:“终于见面了,今天可是好日子呢!”
几兄妹又笑,于是倒了酒,裴容月和两位哥哥碰杯浅酌,这日便是愉快相聚,欢声笑语至夜,此间不必赘述。
而第二日,因昨日饮酒有些多,裴元辰一时起身晚了些,等收拾妥当到了书房,已经是巳时过半。
少年坐在书案后,却并没有做些什么,一时仿佛还有些宿醉般恍惚,他低头看看洁净的书案,心里却缓缓在等待。
而正是此时,观棋的信终于又传来,亭竹送信时碰上云画,两人一同到书房去。
只是这次的信却放在一个小匣子里,裴元辰坐在书案后,取过后打开来看。
那日在陵水县,他让观棋去查的,正是天宝三年一切到陵水县收取树根的订单,以及那枚青玉小印,循着心里大胆的猜测,让观棋一步步仔细去查。
裴家的商印一概收在老家主手里,如裴元辰和裴元逸,小辈们去行商的时候,才会取出来使用,用以支取银两购买货品;但裴家子及冠后,则会拥有自己的商印,此后则自行处置,刻印分发给亲近掌柜,但各有不同。
小匣子里第一封信纸上,安然写明了一切。
天宝三年,陵水一带的订单,都来自于充州;而定州境内,灵溪镇和钧山城等,大大小小卖出所有的生石灰,最终都被聚集在陵水县,在秋天埋进官道附近的山脉,所有的银两支出,都来自于充州的裴家商行。
至于那枚青玉小印,裴元辰缓缓翻开那张纸,天宝三年,充州掌柜林协,便有同样的一枚。
林协如今已经不是充州的一个小小掌柜了,他现在正在都城,在裴允城手下做事。
裴元辰在这一刹那间,忽觉天地太过寂静,静地连他的泪水落在信纸上的声音都这样响亮,一滴滴看得分明。
早有猜测的,对么?
他在心里问自己。
林协在他十岁那年被调回都城,那时候,他在三房的院子里,和叔父在一起,裴允城正在教他学算账。
叔父细致而耐心,那天的阳光和煦,林协走进院子来与叔父谈话,他坐在叔父的椅子上,正看清楚林协腰间悬挂的小印。
那时候他告诉叔父,林掌柜的商印很好看,料子用的好,刻印的模样也好。
于是三叔道:“这是叔父商印的边料,要看看叔父的商印吗?”
年幼的裴元辰点头,两枚商印一大一小,别无二致,裴元辰还曾放在手里细细琢磨,左右打量。
裴元辰的眼前已经模糊,泪水打湿了信纸,他喃喃自语道,一个小掌柜,有什么胆子去害主家的少爷呢?
裴元辰渐渐皱起眉头,脸上似乎凝聚起痛苦,而泪水汹涌。
他慢慢抬平了身子,望向门外景色,翠竹依旧,在璀璨阳光中荡漾,清澈小湖波光潋滟,而裴家高高的墙檐遮蔽了半边湛蓝天色。
父亲及冠后,就成为裴家的继承人,都城的本家产业将全部交给他,三叔所有的,正是充州的产业。
但是父亲出事后,二房叔伯执意前往漠州,不肯回来;没有了继承人,尽管祖父收回了大部分,但三叔仍旧自然而然地接管了余下的都城产业。
忽然之间,一种难以遏制的恶心使裴元辰撑着桌子含泪笑起来,云画慌忙上前来,他却一挥手将其拂开,他大笑道:“姐姐,我真蠢,哈哈哈哈,我真蠢呐!”
他终于感到了迟来的悲哀和绝望,父亲和母亲的死亡像一记又一记的重锤敲在心上,闷痛如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不曾停歇和空闲,似乎四肢百骸都要在这震颤里碎裂,闷痛终于再次袭来。
父亲的死他不曾目睹,但想来却惨烈无比,贼人惦记而泥沙洪流覆盖,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人祸;而那时母亲的死,他正跪在床前,慢慢等待,一颗稚子之心在泪水里反复煎熬。
在这时候,裴元辰忽然想起那时那间院子里,秋天连天的湿黏。
他终于明白,原来追咬他的鬼魂竟是自己,竟一直这样深深地蛰伏在心口,等待着这样的一天,等待着在他顿悟的时刻扑出来,毫不留情地掏出他的心脏,剖开他的血肉,然后让他明白:看!看!当日母亲就是这样痛!
父亲母亲离开前的音容笑貌似在眼前,裴元辰眼前一阵阵发黑,少年终于支撑不住,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出,云画惊叫着上前来抱住他。
裴元辰茫然地歪倒在云画怀里,他的手仍旧死死地攥着那封纸,眼泪和鲜血一同染湿他的衣衫,在这剧痛的时刻,他却仍止不住地想要发笑,可是甫一出声,便又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追咬而上。
在坠入黑暗里的前一秒,他听见了云画惊慌失措地喊他:“辰儿!”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疲惫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于是只好在心底轻轻回答云画。
姐姐,别喊我辰儿,我不是。
姐姐,我是秋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