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问题。
大部分时候戴西港是个思考先于行动的人。但今天的事,他直到来这儿前都并没有完全想清楚自己的动机与目的。
戴西港的食指有规律地在桌面上敲打着,现在他又在思考了。
在思考,要不要做一个行动先于思考的人。
“因为我对你感兴趣。”过了会儿,戴西港直言不讳道,“所以对你身边的人也就感兴趣。”
“感兴趣分很多种。”常喜乐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对安平也很感兴趣,但并不会去查他的身份,也没有逼问过。”
“所以,你对我是哪种感兴趣呢?”
戴西港听着对面这个女孩清丽的声音,陷入了深思。像她这样背景的姑娘他见过许多,但常喜乐要格外不同些。
如果再让他多像现在这样注视她一会儿,多放任自己靠近她一些,多和她经历些奇灵古怪的事儿。大概他对她的感情会悄然发生某种质的变化,等到那时,要转变航向就再也不可能了。
但现在说开,还为时尚早。
戴西港发现了她的意图,笑着问:“你是想逼我向你表白么?”
“大概吧。”常喜乐耸耸肩膀,这样她就能直接拒绝他,而不至于使自己陷入恩人和报恩者这样暧昧粘稠的境地,“或者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是我自作多情。”
“如果我说,这不是自作多情,你会不会再也不和我见面?”戴西港问。
“我只是希望你早点想清楚,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在我身上寻找山雁的影子?”常喜乐对他说,“你总得分清,我们不是同一个人。而山雁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戴西港露出个带着隐痛的笑容,他喃喃低语着,“可我如果不去认识真正的你,又该怎么分清呢?”
“那么,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常喜乐,来自淮南阳城,现就读于山城大学英语专业。”常喜乐向戴西港伸出手,认真地说,“为了避免后悔,在你分清自己的情绪之前,请不要再做多余的事,可以吗?”
戴西港沉默地看着她那只纤长的手,视线停留在那雪白的皓腕上。
什么是多余的事?
他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说:“好吧。”
“但你的自我介绍简直和面试开头一样。”戴西港吐槽。
“如果贵司有发展海外业务的倾向,我也很乐意加入。”常喜乐笑了笑。
等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常喜乐才长呼出一口气来。
太不一样了。
安平和他们都太不一样了。
安平会坦然地表示想再见她而不需要找任何理由,会直白地说出“爱”这个字眼。
常喜乐很擅长挡掉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但对于这样热烈的感情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又或者说,安平总是要特别一些。
可他居然不是山城大学的学生吗?
常喜乐刚才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只有一点错——她说自己对安平的兴趣没有浓烈到要调查他、逼问他的地步。实际上,她只是自认没有这样的资格,想等到安平自己愿意说。
那她如果现在冲去找安平问清楚,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嘿,嘿!能听见我说话吗?”
耳边又传来声音,常喜乐置之不理,只是匆匆赶着路往前走,尽管她根本就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
“喂!”一张满是血的脸猛地出现在常喜乐面前,吓得她停下脚步、紧闭双眼。尽管这次常喜乐并没有尖叫,但她是否看到这鬼也很明显了。
常喜乐忍无可忍地大声说:“没看人正烦着呢!你找人帮忙就不能用礼貌点的方式吗?”
所谓恶鬼还怕恶人磨。
“啊……对不起,但我,我真的有点急。”杨姝的脸又变回了正常的苍白模样,她手指不住地互相绞着,怯怯地看着常喜乐。
常喜乐看她这幅样子,只好叹了口气:“你说吧,是要找你那只小猫吗?”
“你说的这个的确很重要,但我这次找你是有别的事。”杨姝的神色变得很着急,她说,“我找不到多宝了。”
“多宝?”常喜乐冷静下来,她问,“你整个学校都找过了吗?图书馆边上、食堂里?”
“都找过了,它和我约好要再见一面的。可是……我感觉到它的气息和我家小嘉汇聚到了一个地方。”杨姝说。
“什么?”常喜乐一路听一路往学校里那条环校的大河方向赶。她站在栏杆边,盯着那苍翠的群山,问,“你说多宝在那里?”
“对。但我能力有限,没办法亲自过去查看。”杨姝说。
“这怎么可能呢?这么宽的一条河,多宝是这么小一只猫,它总不能自己穿越大河跑到山的一边。”常喜乐不能理解,问杨姝,“你是不是感觉错了?”
“不会错的,我能感觉到多宝的气息。”杨姝还想说点什么,但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
“杨姝,女,卒于甲辰年八月初九。是本人没错吧?”
两人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就看见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拿着厚厚的本子翻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向两人靠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们再逃跑。
常喜乐下意识挡在了杨姝面前,这无常注意到她,笑了起来:“你不用急,我本就是来找你的。倒要谢谢你帮我找到这逃窜的魂魄了,真是意外之喜。”
“我还不能跟你走。我有事情没有做完。”杨姝听完这话就不住地往后退,但很快她就无处可走,因为从她的手腕上延伸出一条长长的细线,尽头就在无常的指尖,是个勾魂索。
“所有不愿离开的亡魂都是这么和我说。但我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你们了。”无常一勾手指,杨姝就向前踉跄一步,他循循善诱地劝道,“不管你们究竟有什么想不通、放不下,黄泉路上走一遭,一碗孟婆汤下肚,就什么都忘了。来吧……孩子,来吧……”
杨姝的神情逐渐变得漠然,尽管脸上已经涕泗横流,她却无法抗拒地向前走着。无常的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是劝慰,但“即将忘记一切让她怨恨的事”,反而更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
常喜乐下意识想拉住杨姝的手臂,在她想起来鬼没有实体之前,手掌心却已经触到了杨姝的身体。这是她第一次碰到杨姝,杨姝的手臂简直像从冰窟里拿出来一样由内而外冒着寒气。常喜乐立刻感到有一股巨力拉扯着她,随后她就难以抵御地随着杨姝一块儿向前走去。无常的手指再一勾,却感到一股相反方向的阻力。他一抬头,是常喜乐反握住了他勾在杨姝魂魄上的索,在努力与之抗衡着。
“瞧,我就说你很有天赋吧?”他不怒反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常喜乐,似乎很快慰,但在此情此景下实在显得阴恻恻的,“很少有人能拽住这根勾魂索的。”
常喜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在那上面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红圈,随着她拉住杨姝的举动不断泛着光泽。
“这又是什么?”她伸手想把这红圈扯开,但手指却穿过了红圈。
“我找到你的方式。”无常信步走到她面前,他左手拿着厚厚的本子,右手在封面叩了叩,微笑着提醒道,“你还欠我一个约定哦?”
“既然这样,在那一天你为什么不干脆履行约定,反而要带着山雁不告而别呢?”常喜乐一直很不理解这一点。这些天无常的存在就像一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她的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那就要问你的好朋友了。她对你还真是没话说。”无常指的是戴山雁。
“什么意思?山雁现在在哪?”常喜乐警觉道,“她不应该已经进入轮回了吗?”
“不不不,你看。”无常摇了摇头,他的右手向后方一抬,不远处就出现一个幻影。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貌美绝伦的女子,只是脸色苍白、神情冷漠,正是戴山雁。
那一天在戴家山庄,时间一到,戴山雁的灵魂就从常喜乐的身体里脱壳出来。她以上帝视角看着常喜乐倒在戴西港的怀里,心情十分复杂。
无常出现在她身边,喃喃自语着:“怎么又昏过去了?这可让我很难办啊……”
戴山雁问:“你要对她做什么?”
无常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勾魂索,向常喜乐的方向一甩,她手腕上就浮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环:“她不是说阴差应该柔性执法么?”无常恨恨地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这些天为了追查常喜乐这个没到时辰就入地府差点进轮回的生魂,简直不知道废了他多大劲、加了多少班。
“那就让她来当一回活无常,看看她自己能不能以身作则,做个善解人意的好,阴,差!”无常动了动手,就打算连着常喜乐的魂魄也一块儿勾出来。
“等等!”戴山雁拦在他面前。
“让开,不知死活的东西。”无常不耐烦地挥手。
“我早就已经死了。”戴山雁说,“但让我来猜猜,你和她的约定还没有定下具体内容,因此并不能完全生效,没错吧?”
无常收回手,不禁对她高看一眼:“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给了一个时辰,是让我有时间和家人告别,受益者是我,和常喜乐并没有直接关系。”戴山雁继续说,“所以要说偿还,也应该由我来。”
“哦,你想代替她行使约定,不入轮回了?”无常低低地笑起来,笑这个亡魂的无知,殊不知若干年后,她一定会后悔这个决定的。
“没错。”戴山雁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常喜乐醒来后,没再看到他们的身影。
……
属于戴山雁的幻影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常喜乐皱着眉问无常:“那她现在算什么?”
“啊,按理说,我应该把她收编到无常行列的。但你知道,做我们这行挺需要天赋,她不太适合。”无常指了指常喜乐,“所以我这就来找你了。”
常喜乐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她说出他的打算:“你想让我做个活无常?但我对此根本一窍不通。”
“怎么会,你能看见这些亡魂,这就是你最大的天赋。”无常翻开他手上的册子给她瞧,“最重要的是,假若你成为活无常,那让你看见这生死簿上的内容就不算我的失职了。”
也就是说,这之前一切关于常喜乐的地府违规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常喜乐拧着眉看向这被他称为“生死簿”的厚厚册子,它随着风的吹拂被随意地翻着页,时间一路回退到今年的八月十三。
[安平,?,卒于甲辰年八月十三]
“这是什么?”常喜乐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想拿过册子仔细查看。
无常简直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没错,孩子,接过去吧。
接过这个生死簿,你就正式接受了我们约定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