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的是一尊特别的雕像。”
高桥从证人那里取得意外的线索的时候,诸伏警官两位这边的询问也有了进展。
“您要问那些环保社的孩子,他们是来过那么几次。那是在小玲子出事之前了。”
在萩原笑吟吟的、仿佛能看清自己畏缩倒影的眼睛里,木偶店的店主这才开了口。
“他们想要我也为他们做一个木雕像,将来放在校园里。但那不是我店里习惯做的木偶,他们要一个「十几米高、或至少两人高的黑色雕像」。”
店主稍微停了停,似乎瞧了眼两位警察。才垂下眼,苦笑似地往下说:
“这话一听来,就知道这些学生对想要的雕塑根本没概念。”
“说实话,一尊大一点的木雕像,我也不是做不得。但那时公园雕塑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我觉得这是个乱子,到底还是拒绝了。”
听者没什么别的反应,萩原朝着他鼓励地笑了笑。
“我说,那么大的雕塑,他们付不起这个钱。这话听了他们不乐意,说早晚我会收到报酬,会得到「钱财远不能比」的报答。”
木偶店主摇了摇头,“钱财不可衡量的,其中的轻重就说不清了……他们又是以谁的名义,应下的这份报答呢?”
“我便跟他们说,这么一大块木料,你们要从哪儿找来呢?我问那些学生,你是想要我伐山里的树木来做吗?”
听见这一问,也难怪学生们勃然变色:“他们指责我不该这样说,破坏他们团体的和平,我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老店主有些拿不准这些警察究竟是调查了多少。不过,他到底是依旧说下去:
“那群孩子面色不好,看上去不打算跟我善罢甘休。”
“但我又有什么值得报复的呢?”店主轻声说,不知道是自嘲还是怀有某种自信,“终究只不过是些孩子的玩闹话,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原本这事,到此也算是结了。”
“生意受些影响,不过如此罢了。”店主说道,“我原本生意也不算多,更多依靠些经营木偶剧演的老主顾;这些孩子们在门前怎么闹,其实于我干涉都不多。”
“但玲子,”店主忽然说道,有些无奈、似乎又有些佩服地微笑。
“玲子和我不一样。她从不妥协。有一次,她在我店门口碰上了那些学生,那会儿他们又在纠缠几个年轻的过路人,叫人险些撞了车;叫她非给拦下了。”
“她说,「你们说着‘爱戴自然母亲’,要森林回到原有的地位;实际上爱不爱都无所谓,你们只是找到了一个借口厌恶人类而已。”
即便过了许久,那女孩的语气在老店主的口中,依然仿佛很清晰。
这语气听起来很是中二;不过,白川玲子也正是在这样的年纪。
老店主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微笑。那是一种慈爱又莫名惋惜的微笑,或许是因为见证了那孩子之后的经历,才愈发显得悲哀。
“她当时对着环保社的学生,说他们「把自己从人群中割裂出去,仿佛想成为什么高高在上的种群;一旦见有一方能够对人们不利,便理所当然地站到另一边去了。
“「你们不过是想有个借口反对眼前的人,对不喜欢的家伙施加暴力,用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你们的作恶罢了。」……那孩子这样说。”
老店主轻轻地道。这回忆也如同是他店里的一只小木偶,被珍重擦拭得一尘不染,复现得栩栩如生。
白川玲子当时不仅是在帮那行人,也是在替店主、替受牵连多日的诸多学生辩白。
“也不知道,”木偶店主最后说,“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叫她被社团的那些学生选作目标,成为又一批受其所害的人。”
店主似乎没留意:听过他的话之后,那两个警察交换了一瞬眼神。
在他们已知的事件中,白川玲子是第一批出现的失踪者。这才是他们着重调查白川事件的起因。
然而——
这就够了。萩原的视线再次扫过木偶屋中的装饰,诸伏不动声色地随他注视着那些暗纹,片刻,几不可觉地向他微一颔首。
“今天真是多亏了您,老伯。”萩原笑道,“谢谢,这恰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善解人意地后退一步:就好像那些步步紧逼的询问实在是不得已那样。
木偶店主肩膀垂落下去,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向两位警官恭谨地弯下腰,不去看他们的回礼;道谢和致歉的话各自说过一遍,送别的脚踏到门前,店主才抬起头:看到萩原脸上欲言又止的、微含抱歉的微笑。
木偶店主的心已经提了起来。短暂的两次见面,他已经学会从这位年轻警察的笑容里,读出那一点不那么柔和的锋刃:
“……您问吧。”
他无可奈何地主动开口说道。
萩原轻声细语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他们戴着的——”
萩原的提问含糊去了那个引人戒备的词,他微微侧身转向诸伏警官,“那种徽标,和他们后来所求的雕像有关吗?”
店主这回沉默了更久,远超前面几次考虑的时间。
“您觉得呢?……”他反而问,“您觉得羊胡子草和山上的树,在泥地底下长的是同一条根吗?”
两位警官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尽管得到的回答扑朔迷离,但诸伏警官还是客客气气地道谢,并招呼萩原,一同向老店主告别。
他们默契地认领了各自的角色,诸伏无声地离开;而萩原微微错开脚步,轻柔地抱着衣服,于诸伏身后短暂停留。
“白川玲子等受害者被找回来了。”萩原回头,看着老店主,诚恳地低声劝道,“这些学生见事不够,很难像成年人一样权衡利弊,心浮气躁之下,难免又会有些骚动。”
“小孩子的恶作剧没轻没重,您最近也还是请多留心。”
“好的。多谢您,警官。”店主温和地答道。
萩原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匆匆向诸伏警官追出去了。
“警官先生……!”
木偶店主主动唤住萩原。他张开口,又犹豫了片刻;只是拿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视线,匆匆扫过萩原手臂中抱着的东西。
木偶店主伸手,从柜面后的抽屉里扯出一只黑色的袋子。萩原注意到这张老实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
“……您这样手里多不方便。”他笑道,“我给您拿个袋子吧。”
*
自他们两边回到学校汇合、又带着那件证物回到本部,就没再出特别的事。
这件突发的校园案风波还未止息,专案组的几位就必须得抽身出来,去招待专程下山而来、就木村一案‘配合’调查的沼尾兄弟两人了。
与最开始的调查不同,这回信源村人接受了警方冒昧的邀请,如约下了山。
这对久不出山的山民来说,似乎是一种软和的妥协。
但就如老巡警昨天所想的,这起凶案的背后,或许掩藏着的不止是现在的这一桩‘鬼’。
山林里面还埋着别的秘密。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信息,是他们闭口不提的。
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沼尾一郎和沼尾次郎二人被本部专派的警用厢车接了过来。
起初,沼尾次郎在汽车的摇晃里,还显得有些不安;后来,也许是看穿了这铁皮壳子没什么威胁,这家伙就又精神起来。
他那一双楞大的眼珠子瞪得滚圆,目光不怀好意地舔过车内外。接送他的警员目不斜视,尽量不理会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警员搭档,却暗自握紧了警备带。
沼尾次郎咧嘴一笑。不过一路有惊无险,这颗雷到底是被运送到了约定的地方。
到了目的地,他们过来的时机很巧,刚巧碰见了同到本部转运的另一批押送物。
那也是几辆厢式的押送车,被停靠在外围的矮一些的警车围拢,尽管后挡板是敞开着,也仅仅遮掩地露出厢中的一角。
那里面运送的事物盖着遮雨布,旁边还有些不像本地的警员虎视眈眈,守着不许人悄悄观看。
沼尾次郎瞥两眼,就无趣地撇开眼睛。
他沉默的大哥照常落后他一两步,不作声地也往那边看了看。他脸色带着畏缩的警觉,眯眼瞧了那几个车厢一会儿,忽然皱起眉。
“别磨蹭了。那里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沼尾次郎不耐烦地啧了声,用脚拍打着地面,等他慢吞吞的大哥跟过来。
等这闲着的时候,他随口问道:
“那是什么?”
“没什么。”前来招待他们的警官,态度和风细雨地作答。
“先前被曝光的黑工厂中,有一伙未落网的犯罪成员,前几天逃窜进了西北山林。”
诸伏高明轻声细语地解释,神色恰当地微含歉意。他对待沼尾两人看起来颇有耐心,但说话时的某种语气,却总让兄弟俩的神经微微地跳。
“本部协同公安的人追了过去,从他们手中缴获了些非法的东西。”
他接着说:“您不必担心,沼尾先生。”
这虽说是句宽慰,却更叫沼尾次郎两人狐疑。
“也辛苦二位,回头向村长转达我们的歉意。”诸伏警官温文尔雅地说道,“有人敢在山里作乱,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一定会还山林一个祥和的冬天,请您相信。”
说完,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亲切又凌厉,带着某股肃然的决心。
沼尾次郎愣了愣,接着把到嘴边的嘲讽咽下去了。
直到被引进问询室的走廊,叫略显陈旧的换风机声响给惊醒了过来:他也说不上自己究竟为什么噎了一下。
可惜,负责为他做笔录的不是这位警官。沼尾次郎晃眼一瞧,一张他不喜欢的冷脸朝他瞥了过来。
沼尾还记得这古怪的专案警探,和另外来过的那些外国佬一样,尤为惹他们不快。
“请吧。”那警探摆了一个手势,简略地说。
=
町田一个人等在问询室里。
他时不时地攥紧拳又放开,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掌心竟然出了汗。
在警方的侦查对象悄然转移,案情进展似乎即将突破的今天,老巡警反而难以维持近日的冷静。
在高效如机械般的运转中,他一心追着专案组奔波调查,无从顾及这些感性的多余;同那从不表露声色的高桥警探一样,把自己滤作卷宗里的一笔墨迹。
他的某样情绪压抑已久,从胃里涌到心头,叫他尝到那股近乎发酵的酸臭:
町田不住地回想起发现木村尸体时的样子。
造就那样一份凶案现场的,究竟是什么因素?
是谁怀着如此仇恨与恶意,对死者的面部造成那样惨不忍睹的毁伤?长居山林的沼尾族人,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亲戚产生这样的恶意吗?
水田和木村又有这等仇恨吗?
……还是说,还有谁隐瞒了什么?
想到这里,町田的情绪突然打了个岔,脑海中闪过一抹模糊的影子:他总觉得有意无意地,自己和专案组在这段时间的忙碌里,都忽视了曾经追寻过的什么。
但他没闲余抓住那点灵光了。
警探推开问询室闭合的门。紧随其后的是沼尾次郎的脸——
那罕见的访客走进门来,大摇大摆地,脸上的桀骜如一堵移动的墙般招摇而至,一瞬间冲垮了老巡警的寻思。
……
不过这回,高桥廉的表现不如对水田的审问那样直接了当,叫暗自期待着一场疾风骤雨的町田稍有些低落。
这毕竟不是正式对‘嫌疑人’的审讯,老巡警在一边记录,又被勾起心绪,倒是比正面经受沼尾次郎挑衅的高桥警探、脸色要跌宕起伏得多。
对着沼尾这位受害者的‘亲人’,警探毫无波澜地简述了案情。随后便是几番较真而琐碎的询问,此人对沼尾不耐烦的脸色显然无动于衷。
高桥问了他们兄弟俩那日的行程,有无见证的证人、是谁又在何处。
“有,都有。”沼尾次郎回答,古怪地笑。“是谁忘了。”
“不过你去问吧。”他大方地说,“……想必我们村不会有谁不能作证。”
这话听得老巡警町田心头火起,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尊重证人证言的态度。
老巡警几乎认定沼尾次郎是在瞎扯;余光却瞥见警探抬起头,悄无声地重新打量了沼尾一眼。
廉依旧循序渐进地推进问题,不理会他的挑衅。
“所以,在那一天的行动里,你和沼尾一郎不是一起。”
“话说回来,别老盯着咱们村里人,警探。”沼尾眼珠滴溜一转,不怀好意地笑。
“我那可怜的侄子死了那么些天,你们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摸着,这难道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吗?”
沼尾咧嘴笑,呲出森森的牙:“你说是不是,町田叔?”
町田忍耐不住,抢上前喝道:“还敢瞎扯!你以为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吗?!他脸上的扁柏叶,只有你们村边上——”
高桥快速地朝他打了个手势。这一点突兀的警告,叫町田由暴怒中勉强提起一点精神:
话音已落,沼尾次郎的脸色倏然变了。他脸颊两边的肌肉扭到一起,挤掉了脸边上无赖的笑,说不清是觉得荒谬、还是恐怖。
而无论是哪个,都足以叫他的面容扭曲,脸上青筋突突作跳,显出蜿蜒可怕的脉络,叫人不自觉退后一步。
“什么东西?什么扁柏?”
他的声音怪异地拔尖,像是从奇怪的地方挤出来。
*
在咫尺之遥的另一间问询室,沼尾一郎却仿佛被裹在棉花里,尽是找不着对抗对象的无力感。
比起弟弟次郎,沼尾一郎显然更有被当成嫌疑人的自觉。
没等警察开始问什么,他就已经把盾牌竖得跟刺猬一样,恨不得在脸上写着“我要沉默”,拒不配合。
他的戒备,却没能等来合适的对手。
进屋没多久,诸伏警官不过问了几个常规的问题,近乎只是彬彬有礼的问候,就率先走了。换来的是他见过的那个年轻警察,萩原研二。
他明明见过这人上山,见过对方和老村长自如对峙的样子——对方却不以为意地朝他一笑,照常同他寒暄,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
等到他的戒备都疲软了,那警察还在轻声细语地喋喋不休。
更何况,说了这么久,萩原依旧完全是一种关怀的口气,仿佛的确是将他看作那木村的亲属一样,念得当事人都将信将疑。
沼尾一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脸色说不出是别扭、还是感到荒谬。
但在他纠结的眉头里,一抹越来越重的疑虑的阴影,悄然浮现出来。
他干脆挑明了,这就是一次审讯:
“别说了。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们以为我们兄弟之中有杀害木村的凶手。”
这样直接就好,不用打出那张谁都吃不下的亲情牌。
“是吗?”
那年轻警官微微含笑,摇一摇头。
“不是你们。”
萩原轻声道。他看似温和地说:“我们知道有两个人。”
“我们知道是两个人,用的是柴刀。他们对木村动手的时候,实际是木村的尸体被丢下山的前一天。”
“沼尾先生。”萩原注视着沼尾一郎骤变的表情,“您负责的是什么呢?”
“当然,如果您在这里已经有打算认领的角色,我们也洗耳恭听。”
这点似是而非的劝诱,比这人直接对他念出事件全貌还要恐怖。
明明都已经那么——
那些警察竟然真的查到点什么,这让沼尾一郎觉得悚然了。
“你们,”
他语无伦次道,露出阴郁外表下、胆小如鼠的惊惶,“那你们应该知道——”
“就凭你们这些弱小的警察,是打不破长老们的护法的;就凭你们自以为的人力,和运来的一点枪炮,连雾织林的树皮都不可能削下来。
“你们这些山下人,只懂得火药和钢铁,根本不知晓什么是神遗的子民!”
萩原认真地听到他说完,嘴角收敛地一抿,几不自觉地挂起笑。
沼尾一郎从被这个简单的动作刺伤了,几乎发作跳起来。但对方却似乎并非小看他们的意思,只是平静地认为他们的筹码不值一提。
“怎么会呢?既然您想谈,我们就谈一谈这些外面的事情。”
“有百样的盾牌,就配百样的枪炮。称得上一句刀剑不入的材料,也没您以为的那么罕见。”
那警察不以为忤,闲聊似地对沼尾一郎讲,叫沼尾一郎强撑着的颜面落了下来。
“何况,我们收集到了一小截扁柏,从上面检出了木村的DNA,就掉落在凶案现场的草丛中。我们派人研究了那片扁柏……”
“放屁!”他针扎了似地突然嚎叫,“那小杂种怎么可能有我们的扁柏?”
沼尾一郎发觉自己的失态,喉咙情不自禁地一阵滚动,像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兽一样强辩说: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之前上山的时候,故意来摘的?”
沼尾一郎咬着牙。不知道是想着什么,他莫名其妙地越发怨恨起来。
对方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这股难耐的沉默凝固了空气,沼尾一郎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退一步说——就算村里藏着凶手,你们也找不出来。”
沼尾一郎阴沉沉地说道,一双眼睛紧盯着萩原。
“村里人人都有柴刀,人人都混用过别家的刀。”他说,“你要从这里面选出凶手,把这些人挨个抓了吗?”
沼尾的眼神和那些村里人一样,带着莫名凶恶的敌意。但萩原看得出那凶恶底下的害怕:那是猎物将要倒下的前兆。
“……你说,他们是谁呢?”
“啊,”那年轻警官同情地望着他,跟着他复述,“凶手是谁呢?”
=
高桥廉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没人回答那个关于扁柏的问题。憋了一会儿,反倒是沼尾一郎忍不住了。他问:
“就算你查到了这些,又能证明什么?你们手里又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得到我们?”
“和你的族人们相比,你有些配得上骄傲的本钱,我们明白,沼尾先生。”
“我们因此进行了调查。”那警探冷淡地讲道,“你们和山下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仅有一些数值,你们的比其他人活跃——而在这些样本里面,你的几乎是最高。”
还没等沼尾次郎完全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那可恶的警探就重新抡了他一棒:
“你把某些东西看得太重了,沼尾先生。也许你和那些族亲、和你的兄弟之间,也没那么不同。”
“这点你的兄弟比你清楚。因为他比你更接近普通的人们,也更熟悉你们普通的族亲,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说罢,高桥顿了顿,似乎心平气和地问:“不然,木村又是怎么被杀死的?”
沼尾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从未把那个年轻的受害者看作是什么亲人,哪怕这些警察信誓旦旦地说、他也不屑于听进去一点半点。
但他明白,老村长也知道。那的确是早年从他们山上送出去的一批,被移交给格莱德的孩子之一。正是因此,他们才……
但沼尾次郎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那怎么一样?!他算什么东西?”
高桥默默说:
“我说过你的检测结果只「几乎」是最高。很遗憾,木村是那个例外。”
说不定这只是句恶毒的谎言。但沼尾次郎照样完全地咬了钩,气得暴跳如雷。
面前的警探闭上口,没有乘胜追击,又继续不说话了。
原本,是他挑一句,沼尾次郎就至少得冒三次火,好歹答个三句;可沼尾次郎的话照样刺回去,却听不到几句声响。
这不温不火的态度,任谁心里都得憋一股邪气。沼尾次郎更是坐也坐不住,用脚不断把凳子推来拉去,弄得刺耳地咯吱作响。
说实话,他知道不该被这些警察的态度作弄。这些人说话没一句是打心里这样想,没一个人用真心讲话;全是使出来套别人开口的手段。
沼尾次郎被老村长叮嘱过,他知道。但真坐在这里,他依旧忍不住。
那个外国警探不知为何,就像一块惹眼的红布,总惹起他公牛一样的性子。
见高桥不语,沼尾次郎就偏要说话,非要激得对方沉不住气才行。
“好了,我们都别在这耍什么牌了。”他说。
“像你这样有点见识的外来人,我们也不是没招架过。警探,你还有什么手段?”
沼尾次郎抬高声音,故意洋洋得意地问。
“除了拿出几句不敢大声说的、含糊到可怜的猜测,你们还能怎么办?
“你以为凭这一点虚张声势的威吓,就足以拿住我们吗?”
沼尾次郎大刺刺亮出来的挑衅,只落在了空气里。
和他想的不一样,那警探似乎没有让他的态度触动。
那警探既没有动怒,也不打算顺他的意,向他透露出更多供他辨别的细节。
“是么。看来仅以‘证据’来招待,是不够讨你喜欢。”
高桥廉的语调沉稳而平淡,让这句话称不上是一句反问。
“很遗憾,这一次让你们失望了,沼尾。我不觉得我们毫无胜算。”
**
沼尾一郎在发抖。
这些警察明明什么也没做,也没说过扣下他;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那年轻的警官悄然走出去,请了先前为他们引路的警官进来;但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但他疑神疑鬼地觉得,他们的意思是,凶手可以不需要是别人。他不知道这些警察是否接到了什么暗示,上回跟老村长交谈的时候,是否达成了什么默契。
他知道,跟早就可以主持仪式的弟弟比起来,他是更会被放弃的那一个。
温热的、饭食的气息飘了过来。警察向他推过一碗荞麦面;他摇摇头。
诸伏和气地微微一笑。沼尾一郎恨不得瞧不见,那笑容里轻微的惋惜神色。
他闭上眼睛,依然能感觉到对面的两道轻缓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感觉在被注视着。他愤怒地睁开眼,却只看见两个警察边吃面、边低声交谈,脸上挂着柔和而轻快的笑。
他们在笑什么?
但他们没有读出他的判决。沼尾一郎发现自己看不清他们的脸了。
他重新闭上眼。视线这回依旧轻柔地,如影随形地再度跟随过来。
那目光奇特而怜悯,如同有形的、向内闭合的墙面,实实在在地要将他挤扁压碎。
他喘不上气来,肺里如同进了水泥。
“够了,够了!……”他终于不堪忍受,“你们到底在等什么?为什么谁都不说话!你们究竟要我熬到什么时候!”
模糊的人影动了动。那堵墙终于停了下来。
“哦?”
沼尾一郎逐渐睁开眼:这回他面前才看清了人形。
墙壁不再扭曲变形,房间也不是要吞噬他的怪物;那两张面具似的脸也还原回去,变回警官们轻柔而关切的微笑。
沼尾一郎闭了闭眼:
“是的。我知道。……是有两个人。”
*
“胜算?”沼尾次郎讥讽道,“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警探。你们运来的那批废铜烂铁,远远镇不住山里的东西,别说要威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了。”
“你们连这话的边儿也摸不着。”
他说完,想从高桥廉的眼里捕见一点熟悉的东西。可惜他看了半天,也没找着。
“——别担心,我们会有时间验证的。”
那警探说。他碎金的发色在灯光下泛着白,阴雨似的眼睛与此地居民毫不相似,叫他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比沼尾次郎更显得异类。
但伏在案旁记录着的老巡警,这回显然也顾不上乡情,不必再从外来的警探和本地的乡亲当中,论证‘自己人’到底是哪一方。
“你们向天祈愿,以求恩惠;我们向自己索求。”
高桥的态度平和冷静,就好像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仿佛是——又或者的确是在陈述事实。尽管这言辞本身不算激烈,但对方的语调足以刺痛沼尾次郎。
“我们也没那么不同。”
沼尾次郎倒险些没来得及抬杠。他这回挖空心思,终于从脑袋里对上了号,认定了这警探最让人讨厌的一点——
这个人可怕的灰眼睛里,缺少一抹对他们的恐惧。
“……没什么不同?”
“这怎么能比?就凭你们手里这些东西,凭你们多些人?”沼尾忽地大笑。
高桥却没有理会他。
“的确;或许还是有一点。我们的人已经在山下了。”他让沼尾知道,“而你们——你们的进展又如何呢?”
“毕竟……”
他缓慢地说完:“你们一次都没有成功。”
这便是他们真正的不同——不用等待奇迹,警察这方的祈愿已经实现了。
沼尾次郎张着的嘴停住了,像是冻结了。这人眼珠子滴溜溜转得快,脑筋却不像眼睛那么灵光,迟了片刻,才把这话的意思反应过来。
他接收到这挑衅,脸上的横肉就骤地鼓起,像是壮大了一圈,涨起一片怒气的红。
高桥没动作,只是看着沼尾次郎。沼尾次郎眼睛鼓起来,直勾勾盯着高桥。
这人喘着粗气儿,脖子梗得像是要被人从泥土里拔出来的红萝卜。但没多久,这鲜亮的怒火便褪去了。
这会儿,他脸色尽管还是阴郁着,却似乎平静下来。
他坐在窄小的椅子上,身体向前倾斜,冷笑着把脸凑过来。
“也许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呢?”他说,“也许你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警探。”
“谢谢关心。但还轮不到我,今日份担心的份额就交给你们吧。”警探慢条斯理地回敬,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威胁。
……
多巧这时,萩原推门进来。他状似无意地瞥了沼尾次郎一眼。萩原此时的脸庞上挂着极淡的微笑,那里面有某种沼尾次郎不会喜欢的东西。
“交待了。”这年轻警员轻快地说道。听他的声音,就仿佛只是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一样。
“一切顺利得很,警探。”
他自以为小声的交头接耳,并没有足够含糊到略过沼尾次郎的耳朵。
警探点了点头,接过那人低身递来的新记录,无声翻看起来。
沼尾次郎紧紧盯住那档案夹的硬壳,遍布血丝的眼睛蜗牛似地转了一度,冷冷挪到萩原的脸颊上。
那丝笑容看似若有若无,如同垂落的细丝,仿佛随意一缕风就能将其吹断。但沼尾次郎知道不是——
沼尾次郎已经见识过这位年轻警员的微笑。
他知道这些警察依旧愚蠢又自缚手脚,但他们远没有预计得那么易折。山下来了难缠的玩意儿,比单纯一个死倔的老町田难缠得多。
偏偏是这时候。偏偏,是个……
木村真是好运气。沼尾次郎开始有些懊悔;也又一次开始嫉妒这好运气了。
高桥警探显然觉察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这场询问也该得到尾声了。
“既然沼尾一郎已经开口,原本也不需要你的证词了。但我知道这还不够。我需要你们自己把人交出来。”
“呸!”沼尾次郎响亮地一声,“——那家伙,那个懦弱的叛徒!”
对那个生理上的大哥,沼尾次郎显然没什么敬意。甚至说,他早就理所当然地不信任对方,只是习惯性地呸一口罢了。
“他比你清醒得早,次郎小先生。”
高桥却微微地笑了笑。按道理说,高桥的称呼极不尊敬。但沼尾顾不上这一点:这警探念着沼尾名字的时候,叫他不寒而栗。
“他比你更早地看明白,对山下的势力……无论是真正的警署、亦或是别的什么,你们的村长其实并不抱有胜算。”
沼尾次郎抬起头。
他应该蔑笑——他应该尽情地讥讽这自负的异乡警探,嘲笑对方的不知深浅。
但这回似乎相反,却是他先开始摸不准事态深浅了。那高桥不动不摇的态度里,藏有某样他察不清的东西,刺痛了沼尾次郎仰赖已久的直觉。
“而一旦事发,无论你们怎么做,警察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区别只在于,你想不想成为这里面的‘你们’。这个道理,你或许不承认,但你们的老村长一定知道。”
“叫人去对木村下手的时候,你们当真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形吗?”
高桥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沼尾次郎。他的话音冰冷,像是对着斧头下将要被劈开的柴火,道出不可更改的未来:
“不。你们早就想过。不然最初‘下雨’的时候,怎么去的不是你呢?”
他看着沼尾次郎愤恨的表情,逐渐随着他的话开始变化,染上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恍然——这人终于开始明白畏惧了。
“我只要动手的人。”
“你们村里人一定知道动手的是谁,也一定能在时限内把人交出来。”
高桥站起身,不再看他。他站起的身影吞没了吊灯的光线,在对方那张凶意未消的脸上扩展开更深的影子。
“现在是该认真考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