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高桥警官。”
清水美子从警车的门内跨下来。她的脸上仍悬着一丝隐隐的忧虑,让她的神情显得白而冷,连明烈的太阳光也驱散不去这一抹阴影。
“感谢您的配合,清水小姐。”
高桥廉快步而无声地走过来,神色不动地冲他们点一点头。
“不,”清水美子反倒低声地说,“上次的事辛苦您了。”
高桥没让这客套持续太久。经过这对话来回,清水美子的肩膀总算微微松懈一点,唇角牵出浅淡的一抹笑。
面前的女孩振作了些精神,仿佛不再为预想中的问题而感到过分紧张。
高桥观察她的反应,不着痕迹地维持着寻常语气:
“你那个同学,最近还好么?有什么新的情况?”
清水自己还没有发觉,眉头就微不可觉地皱起一点,簇成浅浅的一个小涡。但她没有表现出更大的应激,这回顺利说了下去:
“他现在还好——应该说是还好吧。他昨天已经醒来了。”
听到这话的高桥,眼睛悄然抬了起来。
他站在烈日底下,淡金色的头发冷得仿佛在褪色,像是个冬日里的雪人;这会儿又更加挺直了一点脊背,倒像是窝在雪里的活物,猛地跃出来了。
“昨天?”高桥廉确认道。
“我们那日见,应该是周五。”他不等清水的回答,低声算起来,“也就是说,他去到医院以后,也依旧昏迷了三天的时间。”
“他同那时候,在咖啡厅里出事时的症状,还是一样吗?”
“是的。加上出事的那一晚,应当算是四天了,警官。”
清水美子答道。有一瞬间,她的神色中流泻出一丝难以捕捉的释然:尽管只是在向警察提供情报,但这似乎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时候。
自那晚松本被救护车接走、却依旧在医院里原因不明地昏睡之后,这件事已经独自困扰了她太久了。
老巡警像一只蘑菇一样,杵在旁边。他降低存在感,猜测高桥警探叫他来,大概只是打算让他做个见证。
他对咖啡厅那次的事件了解不多;尽管这回,是高桥廉主动联系他,甚至罕见地耐心向他解释,这是在旁的案件里找到的线索——
但就算是经过这一路的护送,他和这位证人也没更多交谈。
这是这些天以来,高桥第一次主动联系他帮忙。
而这回,町田没有多追问:这警探竟然主动找来,可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他——松本,你那个同学,是持续的昏迷吗?”
与上句寒暄的时候不同,高桥的好记性,在关注案件的时候又迅速地表现出来了。
“不是。但即便是他醒着的时候……也不清醒。”
清水美子低声说道。
清水的形容着实委婉。实际上,她那位在医院里的朋友,如今并非只是意识不清醒,而是属实算不得正常。
在他短暂有意识的时候,他也无法清醒地和人对话。听松本口中的呓语,他的精神似乎还陷入在某种缥缈的恐慌当中。
在这无人理解的昏梦中,松本却一天天地变了模样。
“在第三天的时候,另外的一批警察来过了。”
清水美子回忆着,她讲道:“不是我们在咖啡厅那晚见到的警察们。”
“他们据说,是负责什么‘工厂投毒案’调查的警察。”
清水不太记得那个拗口的案情定性,但新来的那一些警官先生们、见到松本时严阵以待的模样,却在她眼底烙下久久不去的幻影。
清水美子的话声渐小,如梦呓似地,几乎不可闻。
“我听那些警察们的交谈,大致能听出来……警官先生们抓到了一处犯罪团伙的黑窝点,并救回了长野的不少失踪者。”
她谨慎地瞥了一眼警探,看到警探面色不变地轻一颔首,戒备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下来。她不由握紧自己的手:
“但是……”
但松本怎么会跟他们有关呢?毕竟松本,可是从来没有失踪过。但是松本的模样……又的确日渐同那些被救回来的失踪者相像。
光滑的,略微潮湿的皮肤,因为肿胀而莹白。
“就好像是被浸泡过,又像是……刚从泥土里被人拔出来那样。”
松本的父母不能理解这种情况。尽管松本的症状比另一案中的被害者暂时要轻许多,他们也不可避免地被感染了这一类恐慌。
当天和清水与松本同去的另一位同伴,在这番惊吓后再不肯露面。
如今肯与警察主动保持交流的事件相关者,只有这位姑娘。
清水美子表现得很安定,用近乎过度的善解人意和配合来掩藏恐惧,仿佛这样就能从回忆时的无助境地中挣脱出来。
町田在一旁不作声地瞧着。这姑娘看起来情绪安稳,其实面上带着一种令他们熟悉的木然。
他认得这种情绪。不管是作为警察,还是别的什么,他熟悉这股令人讨厌的麻木。
“……就是这样。”清水垂着眼讲完,眉心不自觉地藏着阴翳。
町田的视线微微移开,转向一旁的警探。高桥廉似乎沉默了一会儿。
没等町田从那张冰冷的脸上瞧出点什么,那点迷思就如雪片般消散了。
他看不出高桥刚才在想什么,只听那家伙向清水再度开口:
“他们盯上松本,不只是因为当时几句冒犯。”
“离开咖啡厅以后,你又遇见过那些环保社的学生吗?”
*
“……后来又遇见过环保社的学生吗?”
同一时刻,两位警官的影子,轻轻撞响了店门前的迎客铃。与诸伏警官一道、再次探访木偶店的萩原,态度柔和地向店主问道。
“您要问那些主张闹事的学生?他们后来来得少了。
“自从惹出恐吓信的事的那阵起……大概是老师和警察介入过一次之后吧,那群孩子就很少闹得那样厉害了。”
木偶店的店主收敛地瞧了眼两位警官,目光短暂地停在上午才见过的萩原脸上,友好而谨慎地浮出一点笑。
“不过……和学校也就隔着一条路,哪能完全不相见呢。”店主无奈地笑了笑。
“恐吓信事件,大约是八月份的事情了吧。”
诸伏警官主动走上前来,担当了这回主要提问的人。萩原沉静地停在侧后方小半步,面色同第一回来时一样,冲店主安抚地笑。
“因为迟迟找不到证据,我记得这事件发酵了有一阵。那时候,您收到过附近学生的什么威胁吗?”
诸伏已经暗自端详了一遍店主、和这一间偏暗却暖洋洋的店面,和气地问道。
“威胁?”老店主失笑道,“我受不着孩子们的威胁。还是说……您是问当时的恐吓信?”
店主看着店里的木偶,摇了摇头。
“那些孩子有的是有坏心,却没办坏事的本事。这点儿恶意平时说来放放,也就过去了。只怕有人怀着大的坏心,教那些孩子办坏事……”
他说了两句,就停下,态度比上午萩原来时要淡一些,似乎稍有些不情愿。
“其实也没有,警官先生。您就当我胡说了。”
大概是因为同一天被警察二回光顾,这木偶店的店主也更有些防备,倒不像是上午萩原那次来时,还愿意多聊两句闲嗑了。
不过,诸伏高明倒不急于这一时,他自有办法精心挑起这名老店主的话头。
“您说的对,”他轻声道,“没错,真是可惜。”
“但也有的孩子,既明事理也不怀坏心,自始至终就不参与这样的事。”
“这种学生,您在当时,肯定也见到过。他们有的自己被威胁了,也不随大流去干恐吓别人的事。”
“是啊!之前愿意来我店里的,也有那么些个好孩子。就好像……”店主又不禁收住了话。
他瞅一眼旁边的萩原,才想起早些时候,这些挂念其实早也同警察谈起过了,便开始叹气。
萩原只是低声自己念叨着什么。他声音很低,却偏偏这一句进了老店主的耳朵:“这样的孩子,却因此被盯上,反倒白白受害。”
“唉,唉。”老店主到底叹声说,“那玲子啊,是个好孩子。”
多余的话漏过一次了,再往后就难停了。
“我知道您二位是想来问环保社的那些学生。”木偶店主叹了口气,听着很诚恳。
“但我与您说实话,那些孩子,从来不怎么来我的店里。我不知道您想来我这儿了解,但我对当初的事儿,至多只是听了一点风声罢了。”
“我找过那学校的老师,试图叫他们管管;但当时,他们学校自己为了争取那些捐款,推环保社推得根本下不来,更别说管教了。我见说他们不动,后来,便没跟人提了。”
萩原瞧着老店主,笑容软和又真切:
“您别担心,我们不是来责问您什么的。我们就是想来了解一下,毕竟,您也是这条街上的老店家了。”
他大眼睛里盈着温热的笑意,看不出多少怀疑和顾虑,的确像个刚上岗的小警察。
诸伏也配合地随他笑一笑。这位老店主人看着没什么问题,刚才的话也大约和学校里,他们见过的那老师的三言两语对得上;
但唯独有一点,这店主始终没提——
萩原微笑没褪,在光影里往后缩了缩。他手里的布包逐渐有点往下滑,叫他又认真团了几圈勒紧。
诸伏警官缓一缓肩膀,放松了点姿态,歪头正巧瞧见一排精巧的木偶,半洋不洋的形制。其中有一个底座不知何时倾斜了出来,挂着木偶蔫蔫地趴在那里。
“您店里还有其他的雇工吗?”诸伏高明小心地捏起一尊小木像,问道,“这里的署名是「伊藤」。您的名片上好像……”
“啊,那刻着的是我母亲的本姓。”
店主怔了怔,有些怀念地解释道:“在寻到师父前,我这一身手艺都是跟母亲所学。据说很早些年的时候,就有一户「伊藤」是专做木偶和泥像的,现在早就绝迹了。”
“我母亲不许我随她的姓,我虽遗憾也甘愿顺从,只是如今在这些造物上留一点小小的纪念罢了。”
“……泥像么?多谢。”诸伏高明的蓝眼睛轻微地一闪,迅疾的思绪转瞬便深藏进去,化成一丝感谢的笑。
店主忙说道:“这是太旧时的传闻了。怪我,给您信口说了这个,我们这里只能做木偶;且说白了——我母亲本家也不是那个伊藤家。”
萩原悄然地上前来了一点,诸伏高明不着痕迹地侧身,已然默契地让萩原的笑脸占到老店主的眼前来。
那店主毕竟早前和萩原打过一次照面,对着这亲近的笑脸不自觉轻疏了两分。
“我们想问的,也不过是跟那些学生们有关的事。但是……”
他没料到这柔和的高个青年一开口,才叫一刀猝不及防切入正题:
“老伯,有一样东西,您似乎没有说。”
“您上午说过,学生们没那么喜欢传统木偶。不过……”萩原的眼睛带着笑,在细碎逃进门帘的阳光里亮得像玻璃,他放缓声音引导道。
萩原说话的时候,店主刚好低了低头,朝萩原收在胸前的东西瞅了一眼。木偶店主像是愣了一愣:但他视线谨慎地没有多做停留,就自觉地转开了。
萩原怀抱着的正是一团衣服。那东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就像抱着一只猫——假如不看那上面捆着的绳子的话。
衣服垂落下一角,像是猫晃动的尾巴。
“……除了日常卖给孩子玩的小木偶,学生们还曾对您这里的某些东西——或者是某种手艺,感到过不同寻常的兴趣。”
“我的手艺?”
老店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接着,他的嘴唇便僵硬地抿起,带着脸颊不自觉的轻微抽动。
“我没有什么手艺。”他说,“那些孩子——尤其是你们想问的,那些个环保社的学生们,想要的也不是我平常能做的东西。”
“但是……”店主犹疑了许久,终于说道。
“您要问那些环保社的孩子,他们是来过那么几次。那是在小玲子出事之前了。”
*
“后来医院里也有警察,要说再遇上奇怪的学生,倒是没有。但是……”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早就来过这里一次。”清水美子忽然轻声说。
清水美子今日过来,更是为了想起来的另一件事。这件事对她来说,与松本出事或许也有关。
“我记得这里,须坂第二中学……那次是松本带我们来的。”
“那大概是八月份的时候,太阳像今天一样。”
她环顾四周,像是从自我保护的半封闭外壳中游出,缓慢地辨认周围的景色。
“松本中学时住在这里。他就是须坂二中毕业的学生。”
“当然他在校的那时候,还根本没有环保社。”
她认出了这里,手臂缓慢抬高,平平地向前伸去。她指向旁边的某处小巷——
“在那里,我们就是从须坂二中门口,一直跑到那里才出来的。”
她的语气呈一种怪异的扁平,仿佛被无形之物挤压过。
町田在电线杆旁边蹲不住了。他搓了搓警服里咋凉的胳膊,瞅了眼不像是要接话的高桥廉,颤巍巍地开口提问道:
“你们遇见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一路跑过来?”
这里离须坂第二中学自然不远。但大几百米的距离,显然也不是随便玩闹跑两步;何况就听这姑娘的语气,他们自然也不是因为玩闹。
“那一次……我们碰到了中学环保社的学生们,他们在校外围拢着一个……「人」。”
清水美子苍白地闭着眼。
她满额细微的虚汗,似乎也随着骤起的寒毛,传递到了老巡警的头上。
清水没再看向小巷:她的目光定定不动,已然穿透了回忆,不幸地再度瞥向了那一天。
“那些学生,那些配饰统一的、环保社的学生……和那个奇怪的人说笑。”
那人身袭长黑袍,过长畸形的兜帽遮面,甚至遮住了脖子和下巴。
那是一种完全不会被错认成什么搞怪装扮,而是直接叫人避之不及的——
一股无形的阴暗。
尽管那遮面的黑袍人与笑闹的中学生站在一起,却也完全沾染不到一点欢乐的气息。
但行人自顾自地穿行而过,仿佛没有更多的人看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普通地看到他。”
甫一回忆当时的情形,似乎就足以叫她畏惧。
她半阖上眼,胃疼似地捂住胸腹,缓缓地弓了一点腰下去。
“我们看到了。”回忆染上痛苦,重新开始变得鲜明,“所以,那些学生……”
老巡警手忙脚乱地拉住清水的手臂。
但清水借着他的搀扶,硬是站直了身体。她急促地呼吸,显然眼前正在发黑,目光落不到固定的点位上——
那些簇拥着他站成一圈的中学生,倒是轻易地、或者说自主地被这股阴冷的气场扭曲,嘴角抬高,笑脸变得叫人不寒而栗起来。
他们都在看我们。
“当时,他们指着我们,问那个「人」——”
“……「他们也会发芽吗?」”
.
“……「发芽」?”
町田下意识问了一句。但他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含义,而是心急火燎地紧紧盯着清水美子,生怕她下一刻就突然昏厥过去。
自从高桥警探这个外来的负责人临危上任,他们揽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这回出来办案,又要来一出事儿,町田急得简直要上火。
町田胡乱祈祷着这位证人的安全,一边余光自以为地狠狠刮了高桥警探一眼。
他才发现,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那警探悄无声息地上前了一点,站在让他心里一惊的距离。
高桥身子不动,向上抬起眼睛,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这位证人的一举一动。
町田让他唬了一跳:“警探,我们这次——”
“……请听我说。”
清水却拦下他。
她反过来握住了老巡警的手臂。她意外地坚持,仿佛明白自己几乎不可能再度探入这段回忆。
当然,当然。町田松不开她。她的手像铁钳一样。
他没有注意到,那姑娘的手快要像雪一样白。
“那蒙面人个子细高得怪异,像是个拉长的假人。”清水说道。
“听见学生们的话,他朝我们转过‘脸’,看了我们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然而老巡警心里还顾不上自己。他任由这姑娘抓着,被清水美子的后续吸引:
“他说了一句话……”
“那鬼东西还说话?”没说完,町田便也反应过来,这不是警察该发怵的地方。
他下意识又问:“你们当时离得足够近,近到听到他的声音——”
一句听不清的话,一个看不见的「人」——
可这显然不是足以说服一名巡警的证言。
清水美子没有回答。借着眼前的黑光,清水美子几乎重见了她的那一天。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特征?”町田急急问。
“你们当时的几个人里,有人看到他了吗?”
清水茫茫然地低下头。
她的目光放的很空,逐渐朝向远处。
“我看不到。”她呢喃着说,“我不该看见。”
“我分不清,是起了风,还是他在掀开袍子看我们。但就是那一瞬间……”
“我跑出小巷,擦着货车的边缘摔到路边,恰好就只有那一刻——他的脸露出了一半来。”
“他的脸,他的皮肤,就像——就像……”
清水美子说不出了。
起先是埋下头,然后弓起身,她向下弯成半圆状。接着,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有什么咯咯的响声,接连不断。
——“「是……种子。」”
“那个人……在寻找合适的「种子」。”
她含混的声音有些变化,不像是嗓子发出的:
“种子……种子是我们。”
手刚刚还扶着她的町田惊得一跳,一个猛撤步后退,才觉不对,又要夺上前来。
他被警探扯了把固定,这才听出——
原来这仿若袭击的声音,其实是清水美子的牙齿震颤发出的。
町田发觉,这姑娘此刻的表现,和他们的嫌犯水田在袭警前的动作很像。
町田不由得看向高桥警探。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身体仍不住地向前,仿佛只需要一个伸长的指令——
而警探挡住了他。
“放松。”警探轻声说,像是安抚又像是警告。
町田忘记了,这人显然不需要谁的护卫。反倒是高桥警探跨前一步,轻而易举地把这紧张兮兮的两方隔开了。
即便是面对这样‘异常’的行为,高桥警探的脸上也瞧不出到底是否紧张。
高桥松开手,这次记得没只管自己行动,先看一眼町田。
老巡警和他直着眼对视,没咂摸出这警探是什么意思,就见高桥近乎叹口气,不理会他,自行上前去,无声抬手点在清水的肩头。
“听我的问题。”
清水刚刚的架势虽然吓人,身体却没水田那样僵死,蜷下去的腰背很快得以直立回来。
“不需要自己描述,不要细看回忆里的东西。”高桥廉平静地建议她,“你只需要听我要求的回答就足够了。”
“是前者就回答‘左’,是后者的话回答‘右’。不要复述,只作回答。”
“如果是都符合或都不是,就只点头或摇头。”
仿佛被高桥警探的态度感染,那姑娘深吸一口气,很快也平静下来。
她最后微微闭一闭眼,紧抿下撇的嘴唇透出一种异常的坚决。
高桥警探伸手捏着她的肩膀,像自湍河中握住一块石头。
“很好,清水小姐。接下来,继续听我来说。”
高桥廉的问题都颇为古怪。
老巡警逐渐听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但因为刚才自己错过了和高桥的配合,这会儿硬撑着脑子打转,不想以后更顺理成章地被这家伙抛下。
他费劲琢磨着,发现高桥问东西总是两个一组,叫那证人姑娘选了一边以后,再就着这组的内容里面细问。
町田慢慢发觉,这样的确能达到快速切入,由大类至小类、模糊至清晰,节省了相当的时间。
清水美子越发闭上眼睛,口中单一重复默念着‘左右’——凭此自我催眠,亦或是因为肩上那一点压迫的重量,她的呼吸逐渐落回实地。
最先是一两个问题试探,尽管清水使劲蹩着眉头,却顺利地答了。但后面几次,她却应得缓慢,口型迟疑地张合,越发在‘左右’上各自停留。
高桥警探微微地停了下来。
清水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问话。但在这些问句中,仿佛始终有缺失的一块,叫清水无法完全利用这样的方式选明方向。
“「虫子,木头。水,泥土。」”他忽然说。
“他的外表有什么异常吗?那一瞬间你瞥见的,是否与上述提到的某一种有关?”
这一次的提问似乎是关键。清水的面孔绷紧了些,她忽然主动睁开了眼。
她没有回答左或右。
“我看到了一点……”女孩嗫嗫嚅嚅张开口,“他的脖子和下巴,他的皮肤——”
“那上面有一个褐红色的,一圈圈的东西。阳光下的那种纹理,我总感觉应该见过,但是想不起来。”
“那就像……”
女孩脸上再次露出不安的神色、又逐渐转化为恐惧。
她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随着过分清晰的记忆重新开始变化。
“是的。我一定从哪里听说过……”
——那个黑袍人‘看’向她。
过长的兜帽遮掩住大半脖颈,垂在黑袍人的脸前,好像是泥墙上枯死的爬藤。
他完全遮住的面孔——推测是属于“前”的那一面,一直转向清水美子他们。
清水美子在逃跑。黑袍人鬼影似地坠在后面,仿佛小虫或落叶贴在背上,送来那些中学生们的笑声。
那追猎的黏着感,即使看不见也叫人发冷。
高桥廉敏锐地即刻截断她:
“不必非要回答清楚。我们再换个问题。”
她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不再贸然补充和解释,而是安静注视着町田和高桥。
“那黑袍人的身上,有类似环保社徽标的纹样吗?”
清水抿起唇,很快地摇了摇头。
她动作依旧小,却坚实了许多。显然,至少是这一点,她也已经努力去回忆探寻过多次了。
高桥衡量她的反应,沉思似地低低垂下眼睛。
同时,这警探不作声地一摆手势,惊醒身旁正听得聚精会神的老巡警,提示对方把这些回答记下来。
这个町田很擅长。在不期然陪着警探他们几个连轴转的这一段时间里,至少记录仍算是他自信还拿得出手的一项。
然而今回,他下笔的时候却多少有些迟疑——
不知能否顺利记下那些与其相对照的真正答案,还是隐晦地记录这一套奇怪的问答。
“——照常记录清楚就好。”
又一次地,高桥就好像是听得到他的为难;不需等他开口发问,就说:
“没有关系。你来记的话没有问题。”
……
这场询问持续的时间,比老巡警预想的要短一点。
明明有几次,清水仿佛回忆不下去了;高桥警探却总能找到一些办法,叫清水重新平静下来。
最后的时候,高桥挑了几个她反应轻的问题。
他微妙地换了点细节,由更微小的角度切入,审慎地再次核验。
经由这些重复脱敏的问答,警探也将清水从回忆的影响中渐次拉出来。
“就是这些了。”
清水已经能正常地说话,不会再陷入紧张。
高桥警探微微点头,不再问了。那对浅色的灰眼珠陷入阴影,不再像玻璃珠似地冷冷地闪光,倒是显出一点几不可觉的鼓励之色。
“你的线索对我们很有帮助,清水小姐。”高桥警探说,“别太担心,那些话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这似乎不仅是安慰。他的语气依旧稳定而叫人信服,似乎刚才就考虑好了其中缘由。
“你们不会是他们需要的种子。”
清水美子迟了一瞬抬起头。
高桥解释道:“我们已经找到失踪案的受害人,也已分析了绝大多数我们目前掌握的案例。这些人才是他们想要筛选出来的「种子」。”
“而像你和松本,在两度遭遇嫌犯和其同伙时,都没有真正失踪——”
“他们的手段绝非无可匹敌,”这警探说,“这里尚没有绝不可胜的犯人和手段,但看我们是否拼尽全力。”
有什么阴险的东西暗然滚动,在看不见的波浪中激起尖笑的湍流。
清水哑然道:“我明白。谢谢您,警官。”
高桥微微一颔首,他的视线只有在这种时候令人心安而非压迫,叫他的面庞也显出似乎通情达理了一点的错觉。
“走吧。”
他说。
警探让开距离,目光在老巡警脸上留了一瞬,随即转回去,向清水小姐微微致意。
町田伸手去拉车门,没搭理这无声的告别。
等那女孩自己上车,老巡警低头缩回驾驶座。
他走前没再跟高桥警探打招呼,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不用说话的蘑菇。
对待同事,那警探是向来不注重什么表面礼节的,且这一点是双向的——
估计这时候,高桥廉连他的这一点儿冒昧都没回味出来。
窗外的景色倒退,那段小巷和高桥的身影消失不见,很快被抛在目不可及的远方了。
清水美子在后排拘束坐着,无声地瞧了眼他。
“别担心。”町田瞄了一眼后视镜,“那家伙、高桥说了没问题的。”
他生硬地缓和了一点语气,忘掉刚才对那警探生的闷气,安慰这疲惫的年轻证人。
“就算那人想再来捣乱,警察也一定会拼命保证你安全的。休息一会儿吧,姑娘。”
“辛苦您了。”
那女孩小声说过这一句,就完全地安静下来。
老巡警就也心安理得地不说话了。他将沉默着一路把这姑娘送回原处,就像他接清水过来的时候一样。
这是仅有的两次,高桥廉单独给他安排事务。这次的会面,高桥只提前知会了他。
老巡警却并不为此高兴。
在老巡警的印象里,上一次这警探主动找来,还是派他带队进信源村、而那家伙自己却准备一个人去查雾织林的时候。
但与上次不同。这一回,町田不但没有如自己预想得那般气急败坏跳脚,反倒是直接成了这警探擅自行动的帮手。
他自己也是,就像他那日曾经讽刺的那类人同样:轻易地、甚至说主动地叫这警探拨弄得到处转。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就像他说的,这警探有个叫人恼火的长处,总能抬出些容易把人绕进去的借口。
这案子查着查着,预定的凶手尚没逮着,凶手后面的黑影倒是越揪越长,快长到他们得担心自己吃不吃得下的程度。
而如今的发展,更简直是像白日撞鬼;鬼都要出来跳脸警察了,可真是离了奇了。
町田瞥了眼后视镜。
他的脑子像是这辆陪伴他多年的旧警车,叫小信和案猛然轰了脚油门,难得地开始昏头转向地劳累行驶了。
那个被如此迂回解出的答案,町田最后到底是没想清楚——尽管那警探像是已经问完了。
清水美子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什么「水、泥土」,听起来越发像是小信和案的关键词,为什么会叫她那样的畏惧?她和水田发作的症状是受同一种影响吗?
那些解离的记忆里面,是有什么特别的、会触动她的点,不能由当事人自己开口来说吗?
车后镜里那姑娘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坐着,微微地摇晃,没打扰他喧嚣的思考。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换一个人来记述,似乎就可以避免这种问题?
以及,对町田而言,或许是最重要的——
这案子里究竟藏进了什么恶鬼,高桥又为什么对此这么熟悉?
町田很快察觉了那道视线。车后低着头的清水美子,突然无声地抬起眼睛。
那里面有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
身体的反应再次战胜了逻辑,几乎是下意识地,町田全身的肌肉战栗地跃起——
在这不期然的对视间,町田透过后视镜,福如心至地读出了女孩那句似有似无的呢喃。
“……像木头。”